“广霆兄,你把柳云卿当什么人?如此为他奔走?”戚少商这次却没有再笑,只是鬼使神差地问了那么一句。
“好朋友啊,为兄弟两肋插刀!为他洗脱罪名是份内的事,不值一提。怎么了?”
“没,没什么……”对啊,只是,好朋友,好兄弟,曾经深深以为的……
“世叔……”戚少商刚走,追命又跳了进来,“扑咚”一声把自己扔进宽大的椅子里,“你不觉得你对少商太苛刻了吗?你对我,可不会那么高要求的。”
“因为他是可造之才!”诸葛神侯瞥了他一眼,懒懒地道。
“世叔!”追命委屈地喊了一声,见诸葛神侯没有安抚他的意思也就算了,反正他已经被打击惯了,很习惯了。“少商,是个好人……”
“何出此言?”诸葛神侯略一扬眉,问道。
“这也太简单了!少商是不希望石广霆步他后尘,一片赤诚待人,最后却……被人利用了这份侠骨真心。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嗯,还能胡诌几句,书没白念!”诸葛神侯对追命的看法不置可否,却笑着逗他。
“嘁……”追命骄傲地一甩头,长及小腿的乌发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他笑眯眯地用手支着下巴,道,“话说回来,这个残局,世叔想出破局之法了吗?”
诸葛神侯听了这句,一张老脸竟也微微泛红,接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就、想、到、了?”
“世叔以为呢?”追命笑容灿烂,顺手拣起一粒白子落入局中,困龙之局已然破了。
诸葛小花低了头看了看已到官子阶段的棋局,忽然幽幽地道:“入神饶半仙,则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围棋九品已入坐照,却仍是脱不了那股阴寒之气,实非善事。”
“世叔?”追命楞楞地喊了一句。
“他好吗?还是老样子?”诸葛神侯却没有向追命解释什么,只是淡淡地问道。
“每天看书习字,近些日子仿佛连武功也渐渐放下了呢……”追命皱着眉抱怨了一句,又回神,反问道,“世叔这么问是关心他,还是担心他?”
诸葛小花笑了笑,道:“你跟他相处的时间长了,也学会转弯抹角说话了吗?关心与担心,有什么区别?他若是就此沉寂,未免可惜,但若是潜龙勿用,也未尝不是好事。”
“不懂……”追命被诸葛神侯几句话说得一脸迷惑。
“平时多念点书,少喝点酒就好了!”诸葛神侯丢下这句,甩袖走开了。
4
“潜龙勿用,出自于周易第一卦乾卦的象辞。初九,潜龙勿用。”好心为追命授业解惑的,有着一张与他极为相似的容颜。然而,他们相似的地方,也只有这副近乎可以称之为绝色的容颜。
“我不要知道周公是怎么说的,我要知道世叔是什么意思!”
“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无闷,不见世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也,潜龙也。”即便连声音,也是不同的。不同于追命的清脆,他的嗓音里总带着些许江南水乡的优柔缠绵,从容淡定。
“孔子?《论语》我没看几句,就丢给伙房福婶的儿子了。能不能说得简单点?”追命不耐烦地打断对方的话,毫不羞愧地提要求。
“勿用,是隐,隐是人生中很难的境界,隐于知时不可为而不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个人的意志与作为要做到不为世俗所移易,不随波逐流于功名利禄、不汲营于小头锐面的嘴脸,才能实现‘不成乎名’,才能做到真正的隐逸。要做到避世已经很不容易了,要进一步的在遯世中没有烦闷,更难!有多少人有耐性当个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无闷的潜龙呢?古有潜龙之流如诸葛亮于卧龙隐居,待刘备三顾茅庐才进仕于政,至于我……神侯太抬举了。”不同的,当然还有眉目之间的点点落寞,但他显然已经很习惯将它们敛于无痕,像是一场交错的梦境,无迹可寻、无人可见。
“这么说,世叔是希望你能入仕为官?”追命还是懵懵懂懂。
“追命!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只听到最后那句吗?”好脾气终于被磨尽,无论是追命还是他本人似乎都忘了,他曾经是一个多么傲然锋凌的人物,优柔从容的背后是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凌厉手段。
“惜朝,你不快乐是吗?”追命楞楞地看着他扬眉,稍微提高了半个音调抱怨,半真半假。“只有二师兄才会觉得你这样很好……”
惜晴小筑,是个奇怪的地方,这里的天色总是有些黯淡的阴沉,空气中总摆不脱湿润润的水意。近两年,顾惜朝在外面种下了大片竹林,带来了更重的潮湿和更多的细雨,朦朦胧胧的一片,剪不断、理还乱,优柔、寡断。
追命总是直觉地不喜欢这里,像是现在,又下雨了。淅沥的小雨伴随着闷湿的空气,连人都变得不干脆起来。这里,总是太轻易影响人,总让人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落不到实处。像是眼前的顾惜朝,追命也常有种错觉,眼前的他是个假的,幻象,仿佛只要一伸手去触碰,他就会如同池中浮萍一般碎去。
顾惜朝没有答话,只是微微转过头去看门外,外面的青石小径,蜿蜒伸进连绵的雨帘里。小径的尽头,是鹅卵石围成的小池。荷花还未绽放,但池中碧绿浑圆的荷叶煞是动人,荷叶上聚集了一些雨水,被风一吹,像珠子一样摇晃著滚进了池里,溅起阵阵涟漪。正是海棠花开的季节,墙根的那株海棠花树被雨打碎了一地残瓣,零落在地上碾作红泥。快乐吗?他已经学着不去想这个问题。不想,就没有烦恼。没有烦恼,就该是快乐的吧。
“惜朝你……”追命只是担心,很担心。难道就没有人看出来惜朝很不对劲吗?大师兄、二师兄、世叔……为什么还放任不管?
“唯愿偏安一隅,不问世事纷扰。”顾惜朝懂他的担心,轻轻地笑了,“追命,你想太多了。”
“真的只是那么简单吗?”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多过你两位师兄吗?因为跟他们说话很累,而跟你,不会有这样的烦恼。”顾惜朝笑着摇头,“你该不是想让我改变看法吧?”
“那个,惜朝,有桩案子,一家一十二口的灭门血案,事发当天却没有一个邻居听到任何声响,是不是很奇怪?”追命赶紧转移话题,他还不想成为顾惜朝的“拒绝来往户”,品尝不到顾惜朝的一手好菜,实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如果是用了迷|药,让他们口不能言,就可以做到。”顾惜朝想了想,提供了一个看法。
“不是迷|药,死者没有中毒的迹象。从现场的血迹来看,凶手下手杀他们的时候,死者都有挣扎求生过,为什么不叫救命呢?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追命摸着下巴疑惑地道。
“你的案子?还是铁手的?”顾惜朝突然问道,沉吟了片刻又摇头,“不对,铁手外出办案还没有回来。”
“也不是我啊,是少商。我今天刚跟他去查看过凶杀案的现场,到处都是血,啧啧……”追命感叹着摇头,说完了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提了谁,冷汗立刻滑了下来。
不料,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半天,顾惜朝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他知道了,就不再说话,只是摊开雪白的宣纸,狼毫笔沾染了或浓或淡的墨,勾、抹、点,温柔地绘着。海天一色青,像是袖口青衫的颜色,有些许老旧,微微带霜的苍白。
追命怕他心里想不开,赶紧陪着小心把研磨的工夫接了过去,“惜朝,你生气了?”
“没有,怎么这么问?”他挽起宽大的衣袖,轻轻地将笔在笔洗里淌了一下,清水里缓缓漾开如大理石花纹一样光怪陆离的墨纹。“只是没有亲临现场,我不应该多说什么,以免扰了你们查案的思路。”而且,我真的对别人的事没有兴趣。
换了一种墨,仔细地研磨成淡淡的色泽,稳着持笔的手落到纸上去,江南的水意慢慢地在苍白的宣纸上润开,薄红的海棠花瓣飘散在青石板上,朦朦胧胧中素妆的女子清浅地微笑,与幻想中的面孔渐渐重合。
一张机,青山染霜消素衣,孤雁惧寒洲头泣。昏灯瘦影,伶仃天涯,无寐对窗西。
晚晴……
5
困局比戚少商想象之中来得更早,几乎被活埋在从兵部借调出来的有关路承正全部卷宗中的戚少商奄奄一息地咆哮,“你从来没告诉我路承正以前是当山贼的!”
“我以为你早知道!”石广霆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你们走的都是差不多的路啊,先落草,再招安。算起来,承正还是你的前辈呢。”
戚少商抬起头看了他近半柱香的功夫,最终决定放弃辩驳,太浪费时间了。只问道:“据你所说,路承正参军之后应该没有什么大仇家,那么在这之前呢?”
石广霆摇摇头,道:“这要去问我爹。只是……我爹一向不喜欢我跟云卿往来,承正又是他的爱将……”而这,也是石广霆之所以会私下而不是利用将军的身份正大光明找诸葛神侯帮忙的原因。
“为什么?”戚少商挑眉反问了一句。
“出身哪,还能有什么?”石广霆满不在乎地撇撇嘴,“我爹是那种最正统的世家名门、朝廷贵胄,至于他儿子我……”石广霆“嘿嘿”一笑,“我爹也总骂我是土匪的,身上找不出一点贵气。”
“出身?当真这么重要吗?”戚少商低声苦笑。
“当然!即便是承正,他跟随我父帅那么多年,立下多少战功,人人都加官进爵,偏偏他仍是一个小小的参将,你以为是为什么?至于云卿那种,那就更加可怜了……也难怪云卿会跟承正成为忘年之交。哼,我爹口口声声看不起云卿,我就不信他年少的时候没逛过窑子!”想到自己的父亲,石广霆又是一脸愤然,若不是他执意不帮忙,现在他又岂会如此狼狈?时间不多了啊。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柳云卿就要上法场了。
若是换作平时,石广霆如此口无遮拦,戚少商难免要笑上一笑,可现在却是怎么也笑不起来,路承正未参军之前的旧事……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少商,我们没希望是不是?”石广霆忽然很黯然。
“还没到绝望的时候。”戚少商皱着眉坚持。
“不如找人帮忙。”蹦蹦跳跳进来的自然是追命,手里抓着半块大甲酥饼啃地有滋有味。“我知道有个人一定能……”
“我现在就去路家宅子看看还有什么线索遗漏了。”戚少商完全不给追命说话的机会,很快就走开了。
“嗳,追命,你刚才说谁能帮忙?” 石广霆这次却没有跟着戚少商反而蹭到了追命的身边。
追命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答道:“没什么,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
“小看我?”石广霆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道:“不就是让少商找人给他出出主意吗?少商怕抹不开面子,我不怕,我去!你说,找谁?”
“这个人,我怕你去也没用!他不会帮忙的,他的脾气,天下人都死绝了他也不会帮忙的。”
“那少商去就有用?” 石广霆还是不服气。
“他们俩……”追命摇了摇头,苦笑着道,“他们俩,怎么一样呢……”
“你说的那个人……该不是顾惜朝吧?” 石广霆眯着眼,突然问到。
“呵!你怎么知道的?”追命惊讶地几乎要跳起来。
“嘿嘿……”回应他的却是石广霆得意的笑声,“逆水寒一役,名动天下,想不为人知,太难了吧!我到要看看这个可以让那么稳重的戚少商第一眼见到就愿意把全副家当相赠的顾惜朝怎么个三头六臂!”
在竹林里转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追命有些抱歉地看向石广霆,“广霆,惜朝好像布了阵,我们……迷路了……”
石广霆无奈叹息,认命地道:“我半个时辰前就知道了……”抬头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抱着最后一丝期盼又问:“至少,这里没有野兽出没吧?”
“我不能保证……”追命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抱怨,“我饿了……”
“已经准备了酒菜,跟我来吧。”这次说话的赫然是戚少商。
追命和石广霆两人俱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见戚少商神色凝重也不好多问什么,乖乖地跟着他七绕八绕出了竹林。
石广霆远远就见到了竹林尽头的那处小屋,虽简却不陋,处于这密林深处反而有几分神仙福地的感觉。走近了,就看到了那清幽的青石小径,鹅卵石围成的荷花池,还有那株海棠花树热闹地盛放,相较之下,屋内的一盏孤灯却让人有几分凄清寥落之感了。
“惜晴小筑,好字,好名字!”石广霆仰头看了看门匾,不禁扬声赞了一句。不料却换来了戚少商的一瞪眼,示意他噤声。
三个人轻手轻脚走进惜晴小筑,就见到一位着鹅黄中衣的男子蜷缩在一张躺椅上小憩,乖巧地如同一只小猫。眉眼纤秀,有如工笔细描而成,乌黑的卷发更衬得那面颊白皙盈润,如同上好的羊脂瓷器。眼底,有一缕淡淡的青,是那纤长浓密的睫毛也盖不住的,明明是逼仄人心的倦意,却又隐隐透出一种魅,销魂蚀骨。
石广霆有瞬间窒息,之后便凑近追命低声说了一句,“顾惜朝?他比你长得精致。”
追命不悦地撇撇嘴,没有应声。
戚少商也不理会他们,只是拿起了一边的青衣裹住顾惜朝把他抱起,直接送到房里去了。接着又绕到厨房,把准备好的酒菜一一端了上来。
戚少商如此不避嫌疑却让石广霆吃惊不小,“他们,他们不是……仇家吗?”
追命仍不应声,心里却嘀咕,什么相见争如不见,明明比我还熟悉这里!
戚少商向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坐下,又给他们都斟上酒,才开口道:“明日,再去见柳云卿。”
石广霆只是点头,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谁去见?”
只这一句,却堪堪将戚少商问了个哑口无言。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方才道:“他去!”
“少商!”石广霆不知就里,追命却是清楚的,所以他更加担心。“你,你们……惜朝怎么了?”
“我能怎么?他戚少商又能拿我如何?”内房的帘子一掀,却是顾惜朝走了出来,身上还是披着那件青衫,就这么轻飘飘地走出来,单薄地履不沾尘,就连地上的影子也比他健壮些。他走到桌边,一手撑住桌角,一手端起面前的半杯残酒饮了,回头看石广霆,“石广霆石将军?”
“我是……”石广霆的心口突突跳了几下,有些慌神。这次却是不同于方才,借着灯光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顾惜朝的容貌,从没见过这么俊美的男子,也从没见过这么惊心的眼神。他不自觉的触了触面颊,仿佛刚才被他看过一眼后,脸上便如同被刀刮了似的,清凌凌地痛,此时犹存。
6
而此时,顾惜朝的注意力却显然已经不在他身上,不在任何人身上。他自己动手斟了酒,一杯接一杯喝了下去,又急又快。
戚少商看不过眼,压住他的手,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以为有谁会怜惜?”
顾惜朝不答话,垂下睑中有郁到了极处的光一闪而过,神情漠然。
戚少商试着扳开顾惜朝的手指去夺那酒杯,顾惜朝却在此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冷锐,那双瞳澄明如宝钻,折映出的光芒仿佛洞穿了戚少商身躯,使得他肺腑深处微微作痛。“嘭”的一声,那酒杯已然被捏成了粉末。“夜深了,戚大侠酒也喝了、菜也吃了,要办的事也办好了,要折辱的人也折辱到了,可以请了!”
戚少商听到这话,站起身来,嘴角略翘,一个笑意若隐若现,眼眸深处有着如针般锋利的光,直刺到顾惜朝面上。“顾惜朝,你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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