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策为降;中策为反;下策为守。”
他们越走越远,却不再让人跟着。我想,他们说的话一定是天大的事。虽然不知道结果究竟为何,但见他们回来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想来无论怎么选,都已无憾。
我在燕京待了一年多,这一年多来,从未见顾惜朝有一日卸甲,无论雪雨风霜。所以,我渐渐习惯了他不再是那一身青衫的翩翩书生,而是按剑而立、战甲皆冰屑的石头军将军。那京城里,也不知他是何手段,如何打点,竟一直没有派下真正能管事的官吏来。所以,军务之余,我也渐渐见惯了他案牍劳形,每夜点灯至深夜,目不交睫。
至于大当家,他沉默了许多。除了统管石头军四万余众平日操练,燕京的许多公务都是他与顾惜朝一起商量着办。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燕京这座空城已然恢复了几分往昔的繁荣。
偶尔,夫人会来信。说些京城的事,又会提到小商。
“小商也周岁了,这么快……”大当家一次与我们这些从连云来的人喝酒的时候这么说道,一脸向往。我知道他很想回去看看,但最终仍没有回去。
那晚,八寨主跟大当家吵了起来。那么高大的汉子,却哭得像个孩子。大伙都不知所措,只有看着大当家一个劲地劝,可明明他的眼里也写满了浓浓的无奈。
酒宴不欢而散,我回去的时候听到他的住处传来一阵压抑的低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好奇去偷看了一眼,以至于以后都得费心帮他隐瞒。
他原是在案几后写着什么,岂料突然手伏在案几上,弯下腰,剧烈的呛咳冲口而出。没多久,一大口血就喷了出来溅得整张文书都成了一片血红。
我见他神色平静地收拾残局,另抽了一张纸出来继续刚才的工作只觉得骇然。脑子“嗡”地一炸,身子已经疾冲上前,“将军,你没事吧?”
走近了更看清楚他脸色惨白,分明身披重甲,却有种清隽不胜之态。偏偏此人是死也要逞强,怒道:“军机重地,岂可不报而入?”
张口结舌。为免受责罚,只能答应他绝不把此事外泄。
我向来守口如瓶,言出必践。他的事,还真是没什么人知道。当然,这其中大部分的功劳在他自己,生病呕血的事,他一向瞒得极紧。便是他的好兄弟云吹笛竟也没看出不妥。
也就是那天晚上,我帮他处理掉那些弄脏的文书,正遇上了大当家。大当家拣起那些染血的文书看了许久,一言不发。忽然,手一松,几本文书跌落尘埃,他大步向自己的住处走去,似乎是想逃避什么,走得很急很快。几步迈出之后,又蓦然顿住,转身看向我,道:“烧了它!还有,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不知道为什么,我直觉地知道,大当家说的那个“他”是指顾惜朝。
那次之后,我几乎不怎么再想报仇的事了。可能,是很清楚他那种状况,也熬不了多久吧。自作孽,人不收,天会收。应该是这个道理。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这么确定的,心里却对他病得快要死掉的事实很不舒服。
同样也是在燕京,我遇到了青怡,我打算与之共渡一生的女子。婚礼之后,大当家很快打发我回了京,说是让我去金风细雨楼助夫人一臂之力。
“大当家为什么自己不回去?夫人一介女流在京城独自撑起金风细雨楼,你不觉得愧对她吗?”一直压抑在心中的疑惑终于借着酒性脱口而出。且,我也不想回去,这么走了,总觉得是……临阵脱逃。
大当家却笑得很是轻松,“不觉得。”
我顺着大当家的目光转向顾惜朝,他走来,道:“宋金两国不久必有一战,燕京便是首当其冲。石头军麾下不留有家累的将士。杨云,你要成亲,就该知道必有这样的安排。”
是,我是知道的。一年多来,石头军由四万余众锐减至如今的不足二万之数。顾惜朝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很清楚。
他是要死守燕京了,却不愿石头军与他一起守。这个人,原来看久了才会发觉他的气宇,竟是如此清越凛冽。
回京后不久,金国果然如他所言开启战端。这场仗究竟打了多久我是记不清了。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徽钦二宗的对战争的态度,儿戏一般地幼稚可笑。江山不保,也是意料之中。
与金国划江而治的大宋,杭州成了新的京师。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阳春三月,陪夫人一起湖上泛舟,同行的还有前任石头军将军的遗孀。听她们淡然地谈起云吹笛,这些年到处奔波找那两个人。而身为女子的她们,却早已接受了事实。
心中不忍,转眼看向别处。两个孩子却是玩得好。小商那年已经六岁了,惜霖该是五岁,两个小孩儿,玩在一起,当然更多的是打在一起。
正想着,惜霖绊了一跤,小商忙不迭地大声嘲笑,惜霖性子倔,两人又扭打成一团。好一个两小无猜嫌。我和他们的母亲们一起笑。
猛然想到了他们,一直不懂为什么大当家会愿意抛家弃子与顾惜朝一起死守燕京,看到两个孩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那年冬季,顾惜朝咳血次数更频密,情况是愈发坏了。大当家要废他的武功,修习九幽的魔功本就对身体有很大的伤害,每运气一次,每练深一层,就是向死亡多靠近一步。
可顾惜朝不肯。他便是死,也不愿当一个弱者。更何况,死守燕京,于他而言,可以不为了天下,可以不为了百姓,却不能不为了他的血海深仇!他怎能在这个时候失去武功?
已经不记得他究竟如何说服大当家的了,只记得大当家紧紧抱着他,泪流满面。
那是唯一一次见他着单衣,弱不禁风。见惯了他着银灰铠甲的模样,却一直没注意过他其实那么单薄。但,便是如此,他咬牙走到底的勇气却教人不得不说个“服”字。
率领不足两万之数的石头军死守燕京三个月,最后一场大战,歼敌五万余众,力斩完颜成诺于马下。这是一个壮烈到近乎神话的大捷。至于以后的故事,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是情同手足,两小无猜;而他们,是生死与共,知音难寻。
就是这样,已经足够。
眼睛忽然有点热,我仰望这无垠的天际,天青草碧,风柔水微澜。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呢……
春分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这时的景致,这样的天气,却是踏青的好时机,只是这等兴致于顾惜朝而言却是镜花水月了。燕京驻守,终究不比当初江湖漂泊时那般自由自在。
又有诗云: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百姓家全指着这个节气开垦春灌,一年的营收尽在于此。燕京近几年几经战火,人丁锐减,荒败不堪,故而这耕地问题却也勿须顾惜朝费心。问题却在于耕牛。
戚少商却不知怎么回事,分明是个土匪头子,土地上的事却比顾惜朝还明白。还没开春,就已经三番两次去信给无情管着他要耕牛梨具。然而这些信笺却如泥牛入海毫无音讯。顾惜朝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着实疑惑,不禁问道:“燕京城里的小牛犊还是有些的,到耕种的时候也能帮上忙吧?”
戚少商闻言哈哈而笑,“顾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才,原来也有不懂的道理呢!小牛只要给它吃,倒是长得快,平日里老牛干活的时候就让它在一边看,老牛教着,人也点拨着,杂七杂八的学下来,前后三年多的时间才能有用。现在城里能用得上的牛总不过百头,分都不够分,能梨多少地?要不……让你铁风队的战马上?用马来梨地却也不是没有呢。不然让军中弟兄们去帮忙也行,人虽比不上牛,三两天总能梨他一两亩吧。”
顾惜朝听了眉头一跳,赶紧修书给铁手言道,“春耕紧急,城中欠缺耕牛,惜朝有意与城外金人以战马易市”云云。
戚少商见了啼笑皆非,问道:“这么写能行?”
顾惜朝悠然自得地封好信封,解释道:“铁手虽是无情的师弟,性子却不比无情狡诈。况且,这信由我来写却比你来写更有不同,等着吧。”
未几,户部紧急调拨了百头耕牛梨具等送往燕京。
晨操之后,顾惜朝没有回营帐去,却是有意在城里走上一走。鸡犬之声相闻,耕牛的哞声充斥于耳,虽然嘈杂却比将士们的金戈之声更让人心头宁静。
“惜朝,惜朝!”在地里卷着裤腿帮忙的戚少商见到顾惜朝赶忙扬声叫住他。顾惜朝见他满身泥一脸汗微笑着把怀里的绢子递给他,随口道:“怪不得这几日都不见你出操。”
戚少商笑呵呵地擦了汗,顺手把绢子塞进怀中,言道:“有你在,我出不出操还不都一样。”
顾惜朝伸手指了指他,笑而不语。
两人正说着话,不远处却传来一通鞭炮声。四下里炮仗的烟气伴着火光,“噼哩啪啦”爆响个不停。不一会,一副庄稼汉打扮的男子走上前,毕恭毕敬地向顾惜朝行礼道:“将军!”
顾惜朝看了他几眼,见他二三十岁,粗眉方脸,有些面熟,一时也想不起来。那庄稼汉忙道:“小人是奚人平氏,祖辈们就在这燕京营生,年前金人烧杀劫掠,多亏了将军让我们安顿下来……”
“喔!是阿恩啊!”顾惜朝这才想起来,年前之战,刘延庆在夺取燕京之后竟下令尽杀城中契丹人和奚人。加之宋兵纪律败坏,到处酗酒抢劫,引起了强烈反抗,而萧后也命令萧干火速回援。这样,宋军苦战三昼夜,外无援兵,仅郭药师、杨可世及数百士兵侥幸得脱,高世宣等大部分将士俱战死城内。待得顾惜朝领石头军打溃耶律大石所部夺回燕京,完颜承诺又引完颜宗望所部金人与他交战,妄图夺取燕京。当时顾惜朝为追击耶律大石所部余众并不在城中,戚少商带着石头军将士和燕京百姓与金人在城内展开巷战,待金兵被返回的顾惜朝打退时,燕京一带的人口金帛已被其劫掠一空,只留下几座空城。朝廷下旨令石头军驻守燕京,因战乱仓皇逃离的平恩一家这才在顾惜朝的应允下回到已是一片白地的燕京。而仅仅只是因为顾惜朝允许其返回故土,他们便已视其为救命恩人。想到这,顾惜朝意味深长地一笑,喃喃道,“能安顿就好……”宁做太平犬,莫当乱世人。
平氏一家,在燕京这里的奚人里也算是个大姓。戚少商略一思忖便道:“军中事忙,许久未通讯了,一切可还好?”
“好!好!”平恩喜滋滋地道,“如今有石头军在,我等也安心,耕牛梨具谷种都不缺只看老天爷赏不赏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衫,又道,“今日……老父有添孙之喜,两位将军若是不嫌弃,请来喝一杯喜酒,我家老父定然欢喜得很!”
戚少商和顾惜朝相视一笑,拱手道:“恭喜!如此便叨扰了!”
添孙之喜,有驻军将军亲临,说出去真是再体面不过。只转了几道弯,平家便已在望,门口已经拥满了亲眷。见到顾惜朝戚少商相携而来,平家老汉喜笑颜开地由小儿子搀着上前来,连声道:“将军竟来了!快请快请!”
上了正厅,平家老汉奉顾惜朝坐在首座,一通热闹过后,平恩带了媳妇便到各桌上敬酒,头一杯自然是敬给顾惜朝。顾惜朝也不推辞说了几句应景的吉利话,酒到杯干。戚少商在一旁看了心里直担心他的身体,只是眼下这情况却也不好多说。心中一动,不禁笑道:“所幸年前一场大战没带累了这孩子!”
“是呀!这孩子也算命大,他娘亏得是身子壮,没有出事,总算熬过来了!”老汉说起这些时倒极平和,似乎年前的事,只化作了一场噩梦,用来衬现此时的平安喜乐。摇了摇孩子的小手,教他给顾惜朝拜了拜,又道,“将军是个有本事的人,还请给这小子取个名字,讨个吉利。”
我却不是什么吉祥的人。顾惜朝淡淡一笑,道:“如此,便叫平安吧。若能一生平安渡日,却也是大幸了。”
平家老汉连连道谢,扯出儿子和媳妇教训道:“还不快敬酒!”
平家媳妇躲无可躲地被扯出来,托了一盏酒奉到顾惜朝身前。顾惜朝面上温和地笑着,接了杯来,可心里却有闷闷的。耳边只听得平家老汉夸赞道:“便是金狗的铁浮图也被将军打得溃败而逃,有将军保护,我等心安矣!”
顾惜朝从怯生生的平家媳妇手里接过酒盏,环顾四周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大口喝酒行着酒令的男人,咬着耳朵轻声说笑的女人,围着小孙儿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两三颗牙来的老人,抢着喜糕摔倒在地哇哇哭叫的孩子……
那一张张焕发着光彩的笑脸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一口抿下那盏酒,放回平家媳妇手上去。平家媳妇看着他,有些呆呆的,好一会方才垂下头去,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她不由庆幸,还好抹了厚厚的脂粉,要不,真是不用做人了。这么一想,便又胆大起来,再次偷窥了顾惜朝一眼,却见他向平家老汉说了句什么,也不理他连声挽留,匆匆走了出去。
顾惜朝大步从平家逃出,直到再也听不到里面的喧嚣,才缓过劲来。他深深吸了口外面干冷的风,将方才那些酒肉的气息清除出去。戚少商跟上他,用关切的眼神从旁询问,他摇头道:“没事,方才胃里有些发苦。”也不知从何时起,顾惜朝每次看到这样欢宴安泰的情形时,都会这样的不适,好像人世间的欢乐对于他来说,已成为鸩酒砒霜一般。
戚少商长叹一声,低声道:“惜朝,这一生,是我误你。”
“胡说什么!”顾惜朝轻声斥道,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对,又柔声道,“你,我知道的,少商,我都明白。”既然已经决定死守燕京,顾惜朝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当然岔开话题道:“我只是在想,我究竟能护他们到几时?”
“护得一时是一时吧!”提起这个,戚少商亦是感慨不已。燕京究竟能不能守住?又能守到几时?这两个问题在他们闲暇之余也不知讨论过多少回,终究没个定数。每次到最后,戚少商总不过用“鞠躬尽瘁,死而后矣!”八个字总结。
顾惜朝抬头看了看天光,门岗上已经到了交班的时候,便提议道:“走,去城门看看。”
城门上,石头军的士兵们已经换好岗,一个个擎着刀枪安静地在晚风中挺立着。他们见顾惜朝亲自来看刚准备行礼,顾惜朝挥挥手示意免了。随口问道:“有什么情况?”
“很太平,将军宽心!”守门郎官如此答道。
“好,下去吧。”顾惜朝扶着被烟熏火燎血染成暗黑色墙头默然不语,放眼望去,除了这巍峨的城墙之外,敌人的楼阁也是一座接一座与山体连成一片。他轻轻地拍了拍墙头,忽然漫声吟道:“长怀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
戚少商不作声,只是走上前,用力握紧他的手。
顾惜朝一惊,方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幸好军中将士不通文墨的居多,也不怕他们会因为那几句就胡思乱想。看到城里炊烟袅袅,这一天又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他笑了笑道:“真是无所事事呢!”
“是啊……”戚少商跟着应声。
两人相携而立,夕阳晚照,这燕京城头的景致竟也颇有几分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的清丽风光。
北宋宣和六年春分,这样舒缓而宁静的日子,还能过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