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拍了一下桌子:“这就叫欲盖弥彰,这个故意被略去的人,一定是团参谋长,后来也成了师参谋长的。对了,那个人是甘铁生升为团长之后才认识的。因为营的编制,没有参谋长。”'
白素眉心打著结:“真怪,为什么不提呢?”
我打了一个“哈哈”:“或许象`红楼梦'一样,要把`真事隐去'”
白素竟然立刻同意:“显然是,我们可以肯定,那个讲`我去'的人,就是参谋长,也只有他这个职位,才有资格自动请当敢死队长。”
我十分兴奋,来回走著:“越分析越发现多事实,可是不明白的是,两个铁生如何肯让他去?”
白素缓缓摇著头,先道:“你别来回走得叫人头晕。”又道:“我也想不通,但其中一定有十分重大的原由。嗯,接下来有一段,是写伏在旷地上装死尸的其中一个的,你注意到没有?”
我当然注意到了,那是整篇小说中最岂有此理的一段,又是很长,有相当多心理描写,用的全是同一个代名词“他”。
而且全段文字晦涩之至,简直不知所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算看完,要不是为了研究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定会把它跳过去不看。
这段文字并不长,我可以全文引述出来
大家看的时候,真的要小心一些,不然,就不容易看得懂,若是觉得不好看,也大可以跳过去,虽然后来真相渐白,才知道那一段晦涩文意的文字,大有讲究,到那时再来看,才会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不知道自己伏在地上已有多久了,从那一阵枪声之后,一切全是死寂,他甚至以为自己已进了地狱。
一动也不动,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才能把敌人瞒过去,他和他都曾一再告戒过,一个人暴露了,就等于全体暴露。
可是天晓得,他在心中自己问自己:所谓“全体”,究竟还有多少人?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了。其余的,都由假死尸变成真尸体了。
偷袭的计划是他提出来的,他同意的,这是一个好计划,即使“全体”只剩下他一个人,也还是可以将自己这方面制造一个相当有利的进攻机会。
这个敢死任务,十一个人若是还未开始行动,就只剩下他一个,那未免大壮烈了。他想起刚才,至少有七八颗子弹,就在他的旁边,滋溜滋溜响著,带起炽热的魔火,钻进了土地之中。
(种籽播进了土地中,什么种籽,就会长出什么植物来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机枪子弹看来象是那样欢呼著钻进了土地之中,会长出什么东西来?死亡仇恨?)
那些子弹,任何一枚,都可以使他的生命结束,但是奇迹似地,他非但没有死,而且没有受伤。四个沉甸甸的炸药包,还压在身下,他十分难以想象,四包炸药若是一起爆炸,他的身子会剩下多少?
(根据“物质不减定律”,他的身子应该不会少了什么,问题是,会变成什么。)
他的耳际,又响起了他和他的声音,他和他的声音,能使他的心神宁静,即使在如今这种境地之中,也有同样的作用,但同样也能令他心乱如麻。
他和他交替地说:“炸药包必须压在身体下,用身体掩护,就算身体中了枪,甚至穿过了身体,也不致于引起爆炸
只要有一个爆炸,敌军就会立即察觉我们的偷袭计划。”
好像没有爆炸,每个人,不管是死是活,至少没有使任务根本不能执行。
他一直睁著眼,在他的眼前,不知有一只什么甲虫,慢慢爬过,甲虫象是爬在他的心上,那种爬搔,今得他心头空空荡荡,想找点地方靠一靠,可是靠向什么所在呢?靠向他?还是靠向他?
他在这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伏在旷地上的,应该是他,或者是他,不应该是他,当然也可以是他,他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的,还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他自己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连他和他和他之间许许多多的事,究竟如何会发生,他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知道的只是,发生的,全发生了。
刚才,子弹呼啸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恐惧,当他瞭解到死亡或者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时候,他非但不会恐惧死亡,而且还会下意识地欢迎死亡。
他心绪又乱了起来,僵伏了那么久,他感到死亡象是渐渐地侵入了他的身子,那是种怪异的感觉,究竟什么样的感觉?他连自己的感觉都说不上来,别说他和他的感觉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在他身边的一个“死人”眨了一眼。
最怪的就是这一段,是不是可以用“不知所云”来形容?接下来,就写那个“他”发现,敢死队的十一个人都没有死,写他们在黑暗之中,用胸腹肌肉的运动,慢慢向前移动。
那一章的一开始,就写明甘铁生站在高地之上
这本来不是很好的小说写法,会减少悬疑和紧张,因为结果早已知道了。
可是,真会写小说的人,却也会故意如此,先把结果写出来,再写经过,照样可以令读者看得如痴如醉,这才更见作者的功力。
有很多好的历史小说,结果就是早已知道了的,如荆转刺秦王,不成杀,谁都知道。可是好的以刺秦为题材的小说,还是可以看得人冷汗直冒。
接下来的偷袭行动,只约略表过就算。白素要我加以注意的,就是这一段。
我那时,在再看了一遍之后,心中咕噜了一句粗话。白素道:“这一段中,写了三个`他'。
我立时道:“第一个`他',是敢死队长,也就是我们假设的参谋长。”
白素接著说:“第二个和第三个`他',是甘铁生和方铁生。”
我点头:“毫无疑问是,小说中写著:计划是他提出来,他同意执行的,参照前文,方铁生和甘铁生在讨论时,参谋长自然在一旁。
白素微抬起了头:“从这一段来看,他,他,他,这三个`他'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闷哼一声:“他们是袍泽
军人和军人之间的专称,出典很古,诗经。”
白素皱著眉,半晌不说话,才低叹了一声:事实情形的复杂,可能远在我们的想像之上。”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我看我们象某些`红学专家'一样,太钻牛角尖了,这是一部小说,我们却把它当作事实一样来研究。”
白素固执地摇头:“我觉得这里所写的一切,全是事实,至少,人际关系,各大小战役等等,全是根据事实写下来的。”
她讲到这里,停了一停,不等我有反应,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说下去,她一字一顿:“写下这些事实来的人,一定就是`那个人',第一个`他',团或师的参谋长,他把自己隐去,可是却又无法不在某些场合中显露出来。那次被认为十分重要的演出,演出者三个人:甘铁生、方铁生和那个`他'。”
我没有打断她的话头,等到她一口气说完,我才道:“别忘记,这是一个女作家的作品,这个女作家姓一个僻姓:`君',她叫君花。”
白素一挥手:“两个可能,有人口述,女作家笔录之后再加以艺术渲染。一个是君花根本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不是女人,有可能,参谋长是女人。”
我怔了一怔:“这说不过去吧,如果这样一个军官是女性,小说中应该大书特书才是。”
白素道:“既然有心要把这个人物隐去,那自然也不会再提。”
我不说什么,用沉默来表示我不同意她的意见。白素指著稿纸:“你看这一段,写他心中空空荡荡
在那种环境下,还会有这样的内心活动,这个人就有可能是女人。他又说不知靠向谁才好,是靠向甘铁生呢?还是靠向方铁生,这总不太像是男性的心理,而且,这一段文字,几乎是全书的唯一内心剖白。”
我叹了一声:“在那个时代,女性当兵的极少,当到高级军官的更少,我想,这一段,可能是刻意描写人在极度危险的环境之下的那一种反常的心理活动。或者,执笔者是女性,所以才有了这种不伦不类的内心剖白。”
白素沉吟了一下:“可惜那时,你象是不很有兴趣,我也想不到小说会那么吸引人,所以由得来人把稿子留下来就算了。”
我耸了耸肩,不表示什么。
白素又道:“我想应该多瞭解一下那个叫君花的作家的情形。”
我哈哈大笑起来,当那歌唱家取出这部稿子来的时候,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但这时,却好奇之极,心道:“请歌唱家来问问?”
白素立时表示同意。
所以,又有一个小插曲,就是再度和那歌唱家的对话,十分有趣,记述如下:
歌唱家一听白素说君花可能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就用她那美妙的歌喉,发出动听的笑声:“你们的想象力真丰富,难怪她一听得我认识你们,就千托万托,要我把稿子带来给你们看看。”
白素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忙加问:“她要把她写的小说给我们看,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和要求?”
歌唱家这时,神情活现,她自然也知道上次来的时候,受了我的冷落,所以此际,就伺机报复,真是小人气度之至,她扬起了头:“请别抢著发问。”
我在肚里骂了她一句,面上自然不敢显露什么,她得意洋洋地笑:“当然是女人,我认识她三年了,她是我的邻居,岂有不知她是女人之理?”
白素想了一会,象是对歌唱家的回答,还有所怀疑一样,歌唱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夸张地叫了起来:“别以为我是连男人和女人也分不出来的白痴。”
白素心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创作这部小说的经过,你可知道?”
歌唱家道:“这倒不是很清楚,她一个人独居,我的屋子和她比邻,她把花园弄得十分整齐,是一个十分爱清洁的女人,沉默寡言,对人很客气,约莫六十岁,或者更老一些。”
白素“哦”地一声:“原来年纪那么大……不过,也应该是这个年纪。”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心道:“我不认为一个参谋长会是女人。”
歌唱家看著我们争论,神情莫名其妙:“你们在讨论甚么?这部小说中的人物?这部小说真的那么吸引人。”
白素道:“小说写得很好,值得研究的是,小说写了一场绝对不应该发生的背叛,可是竟然发生了,似乎有十分神秘,怪异的因素,所以值得研究
你难道没有看过?”
歌唱家摆了摆手:“我不习惯看中文小说。”
我把我的问题,重问了一遍,歌唱家用手指轻轻敲著她自己的额角:“她一听说我认识你们,就现出极激动的神情,拿出了这些稿子来,说什么这是根据事实写下来的,里面有一个迷,她一直解不透,想不通,两位善解疑难,可能会有所发现,所以希望你们抽空看一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明知可能会碰钉子,还是来了。”
她说到这里,向我瞪了一眼,这女人,报仇也算报得酣畅淋漓了。
我自然不会和她一般计较,所以只是嘿嘿干笑两声了事。偏偏她还不识趣:“里面究竟有什么迷,说出来,或许我解得开。”
我立时冷冷道:那你必须先看完你不喜欢看的中文小说才行。”
她碰了一个钉子,不再说什么,白素忙打圆场,又向她问了一些那个女作家君花的情形,不过由于君花深居简出,根本没有什么社交,歌唱家虽然活跃,以邻居的身份请她十次,她都不来一次,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来往,所以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送走了歌唱家,我道:“作者和参谋长是两个人。”
白素结结实实想了一会:“保留。”
我跳起来想和她争,她伸手向我一挡:“现在,我不和你争这个问题,先看看那场绝不应该发生的背叛,究竟怎么会发生的。”
我瞪了她好一会,才勉强同意。
要知道那场绝不应该发生的背叛是怎么会发生的,对那篇小说中的若干情节,必须先知道,所以,又要节录若干,不然,会无头无脑,看不明白。
小说用了许多字,写十一个敢死队员如何依照计划,在旷地上扮成死人,逐寸向前移动,终于在七个小时之后,移到了高地火力的死角。
【第五章】
在壕沟中伺伏的两个铁生,早已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黑暗中看来,方铁生的虬髯,闪闪生光,和甘铁生白皙的肤色,成为强烈的对比。经过长期的盯视,他们的眼睛,一闭上,眼皮上,反而会传来剧烈的刺痛,他们眼看著敢死队员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在黎明之前,天色特别黑暗的时候,他们看到他移动得最快,几下子就进入了高地的阴影之中,其余的人也都跟了上去。
两个铁生同时发出了一声吆喝,号兵把几乎捏得发烫的小号凑上唇去,鼓气吹出了雄壮的冲锋号,高地上的敌军立即开火。
两个铁生在这时候,互望了一眼,才把相互紧握著的手松了开来。
他们不必讲话,只是凭眼色的交换,就可以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他们都在说:敌军的指挥官一定大大迷惑了,何以吹起了冲锋号,却没有人进攻?
进攻当然是有的,但是在高地上的守军看不到,进攻者在长期的,耐心的、几乎无可忍受的、怀著万分之一达到目的的希望,已经来到了高地之下,冲锋号一响起,他们正迅速向上攀著。
偷袭是极可怕的事,偷袭不成,偷袭者粉身碎骨,偷袭成了,被偷袭者到死,还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偷袭和背叛,彷彿也有某种联系,把这两种行为用文字表达,排列起来看:
偷袭
背叛
偷和背相对,袭和叛相对,都是在暗中突然发作的行为,被偷袭者和被背叛者,事先连一点防备的工作都无法做,那绝对违背了公平竞争的原则,是人类行为中极可耻的一类。)
两个铁生盯著离他们并不远的高地,看到他最早攀上去,在守兵的机枪喷射出来的火花中,甚至可以看到他咬紧牙关的那种坚决的神情。
也是他第一个抛出炸药包,他抛出炸药包的时候,左手攀住了石角,支持著全身的分量。
甘铁生在这时,哺哺说了一句:“老天,别让他支持不住。”
接著,他右臂挥动,挥动的幅度极大,由身后到身前,划出了一个极美丽的弧形,点著了引线,在引线上迸出少量火星的炸药包,在半空之中,呈抛物线向前落去,竟然毫无偏差地落向一个正在怒吼喷火的机枪管。
甘铁生和方铁生,不由自主,大声惊呼著,站了起来。
也就在那时,高地之上,传来了第一下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爆炸所发生的火光,先是寂静无声地陡然一闪,照亮了长长壕沟之中每一个人的脸,然后才是巨响的传来。
在第一下爆炸之后,一下接一下的爆炸,连续不断,高地之上,大团大团的火球在滚来滚去,甘铁生看看时机已到,大喝一声,和方铁生同时冲出战壕,向前疾冲了出去,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潮水一样涌向前的进攻者。
七号高地一举攻克,那个原来以为不能克服的碉堡完全不见,十一个敢死队员,伤了六个,一个阵亡,甘铁生站在被炸成坑的凹地中,面向东方,这时,东方的天际,才现出了第一线曙光。
冲上高地,歼灭了敌军的官兵,在高地上跳著,发出实在没有什么意义的叫嚷声,有的甚至兴奋到了用步枪互相格斗刺搏。
甘铁生下达了向师部报捷的命令,缓缓转动身子,在东方透出朦朦胧胧的灰白光芒之时,他一转身,就自然而然,接触到了方铁生的目光。
方铁生咧著大嘴:“等了一夜,突然可以站起来的那一刹那,简直就象
”他说到这里,用力一挥手,吐了一口口水,忽然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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