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不同,我一看到他,车厢门口,瘦瘦削削,整整齐齐,可是又那么有自信地站著,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著,就好像他就是一切的主宰。
“他的眼神,开始时十分犹豫,可是一下子就变得极其……嗯……极其温柔,从来也没有人用这样子的眼神望过我,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会关怀我,帮助我,那正是我从来也没有过的……人类感情,我和他对望著,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跳加快,身子发热,恨不得冲过去,紧紧地抱一抱他,或者是让他紧紧地抱一抱我。
“我一直盯著他看,他也一直看著我,我全身都在发抖,当然,那种从心处发出的颤抖,人家是看不出来的,正在这时候,他开口了,他开口了……”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方铁生每次,一讲到这里,还是会声音嘶哑,颤动,情绪激动,可知他当时的情绪,不知激动到了什么程度。
他会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再道:“他开口了,他叫我`小兄弟',小兄弟,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的,真没出息,我心里不知多高兴,可是鼻子一酸,却眼泪滚滚,我从来也没有哭过,难过得就算要死,揪心揪肺,我也没流过眼泪,那是我第一次哭。”
甘铁生一叫,方铁生立即就向他奔了过来,甘铁生也早已看到,这流浪少年满脸泪痕,泪水还在不断地涌出来,他脸上本来脏得污垢只怕有好几重厚,给泪水一冲,有的化了开来,有的冲掉了,有的还留著,成了一块奇特无比的大花脸。
照说,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甘铁生至少要问上一句:“你怎么哭了?”可是他没有问,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野少年并不是哭,只是在不可抑制地流泪,所有的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才会用眼泪来表示情绪。
泪腺和脑部某区域,有紧密的联系,情绪自脑中产生,或悲或喜或感动或激昂,都会刺激泪腺,涌出眼泪。
甘铁生在这少年瞪大了的眼睛中,看到了激动的光芒,他知道他为什么会流泪,自然不必再问。
方铁生不想流泪,可是那不受控制
人的身体中,有著太多的完全不受脑部控制的部分,他也不去抹泪,只是当甘铁生伸出手来的时候,自然而然,把他的手交到了甘铁生的手里。
方铁生的手,其实比甘铁生的还要大,几乎全是骨头,又粗又硬,两双手,立即紧紧相握在一起。
这两双手,在后来的岁月中,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可是这时候,一双手属于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官,一双却属于一个无父无母的流浪野少年,相去不知多远。
可是任何那时看到这两双手互握的人,都不会怀疑他们的感情,都会相信在这两双手之间,绝不能再插进一些别的什么。
甘铁生先开口:“你的名字叫铁生?钢铁的铁,生命的生?”
方铁生想回答,可是喉间不知叫什么东西便住了,只能发出一些奇怪的、没有意义的声音,他立即用力点著头,表示肯定的答覆。
甘铁生笑了起来,也用力点头:“我也叫铁生,和你的名字一样。”
甘铁生又道:“我姓甘,你呢?”
方铁生直到这时,才迸出了一个字来:“方。”
甘铁生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心中只觉得无限高兴,他望著这少年,用力插著他的手,再问:“你多大了?有没有十五岁?
方铁生吸了一口气:“十二。”
白素突然问我:“怎么样?”
我回答:“很好,很吸引人,不过,有许多地方太罗嗦,太……细腻了,或许,女作家的缘故?”
在我和白素这样对话的时候,正一起在看一篇小说,小说的题目是:“背叛”,和我的这个故事一样
事实上,要是没有这篇题为“背叛”的小说,就绝不会有我这个题为“背叛”的故事,这一点必须说明,但是我又绝不是抄袭,只不过是小说的故事,都环绕著背叛这种人类的行为而发生。
背叛这种行为,除了人类这外,大抵在别的生物中都不存在,是很值得研究的一种人类行为,因为它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关系的人之间,都不断在发生。
【第二章】
白素先看那篇小说,小说的情形有点异特,它还没有印行,而是用十分娟秀。纤小的字体,写在特别印制的稿纸上,那稿纸上的格子极小,大约只有普通稿子上的四分之一,而每一个字,却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就在格子的中间,
小说看来相当长,因为那稿纸有很厚的一叠,比砖头还厚。小说的来源也很特别,是白素的一个侨居外国的朋友老远带回来的。
那天,她那个朋友来访的时候,我也在场,那朋友是一个女中音歌唱家,讲话的声音,悦耳之极,可是在一番寒暄之后,她讲的话,却一点也不动听,不是为了礼貌,我早已掩耳疾走了。
她先说:“原来有人姓君的,君子的君。”
白素笑:“姓君?就叫君子,倒是一个十分别致的名字,女性更好。”
我插了一句口:“多半又是满洲人留下来的怪姓。”
白素瞪了我一眼:“别没学问了,尧帝有一个老师就叫君畴,这个姓,古得很。”
我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什么。
歌唱家又道:“这位女作家,姓君,单名一个花。”
我不敢说:“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女作家”了,可是白素却道:“名字陌得很。”
歌唱家笑:“当然,她总共只写了一本小说,还未曾出版,你不可能熟悉她的名字。”
她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我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就觉得不妙,怕她要我看一看多半是不知所云的小说稿,那可算是世界上有数的痛苦事件之一。
我忙暗中向白素打了一个手势,要白素作思想准备,拒绝这歌唱家的一切要求。果然,不出山人所料,歌唱家接著道:“我看了,极有意思,希望卫先生也能看一看,给点意见。”
我脸上木然毫无表情,宛若戴了一张人皮面具:“我对小说批评,并不在行。”
歌唱家不肯就此退兵:“很值得一看的故事,君花说,是她的亲身经历。”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意图掩耳疾走的,但是我没有走,白素瞪了我一眼,也把我想说的几句话瞪了回去,不过,若是要我装出有兴趣的样子来,真对不起,不是我不肯,而是我的颜面神经,七股之中,有六股不肯合作,一股起了作用,使我的口角向下垂,那样子,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亲身经历,不知有多少人,自我陶醉,或自我膨胀到以为自己的一生经历,可以化为小说。这种小说,多半只有他们自己才看得津津有味,别人怎会要看?真要有不平凡的经历的人,像原振侠医生,有亚洲之鹰之称的罗开,他们的冒险生活才是小说题材。
当然,做人不能骄傲自大,也决不能妄自菲薄,象区区在下,经历倒也可以写入小说的。
白素人比较仁慈,歌唱家一看到我的神情,就知道她无法达到目的了,转而望向白素,白素一点也不犹豫,就道:“好,我拜读。”
歌唱家大是高兴,打开旅行袋,就取出了那一大叠稿件来,我瞄了一眼,看到自行装订起来的封面上,写著十分好看的两个字:背叛,俨然是钟绍京的灵飞经体。
白素接了过来,略翻了一翻,我也看到了稿纸上写得端端正正的字,想起了一个老笑话:有人拿原稿去求教他人,问:我的文章怎样?人家的回答是:字写得好极了。
这一叠小说稿,大概“字写得好极了”的评语,是一定可以用得上的。
歌唱家坐了没多久就走了,那时正是午饭之后,白素就开始看那部小说,我在忙我的事,到了下午两时,我看到白素还在看,全神贯注,显然小说的情节,对她来说,有相当的吸引力。
这不禁使我大是讶异,白素的欣赏能力极高,等闲小说,难以入她的法眼,难道这真是一篇很好的小说?我假装咳嗽,一直咳到了第三下,她才抬起头来,而她一看到了我的神情,就知道了我的意思:“你应该看,小说写得十分好。”
小说稿一共分六册装订,她说著,就抛了第一册给我,这时,她已看到了第四册了。
我接过来,开始看。
我看到的,就是写在前面的,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个本来完全不相干的人,认识的经过。
就在我把第一册看完,放下手来时,白素就问:“怎么样?”
我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也注意到,白素已经在看第五册了。
她也同意我的看法:“是,有的地方写得太详细了,完全是大堆头文艺小说的写法,可是有的地方,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又晦涩暖昧得很。”
我取起第二册来:“这篇小说,绝对有出版的价值,开始时我想一定糟不可言。”
白素感叹:“而且也一定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她写那几场战争,怎么样在枪林弹雨之中死伤狼藉,浴血苦战,怎么样在死人堆里醒过来,身子浸在一汪子的血泊里,唉,不是真有这样经历的,只怕写不出来。”
我一挥手:“小说,主要靠想象,不是靠经历,最明显的证明是,经历人人皆有,小说不是个个可以写。”
白素叹了一声:“有经历又有想象,岂不更好?”
我没有再争下去,只是问:“如果是亲身经历,一个女人在军队里干什么?”
白素抿了抿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又全神贯注地去看小说。
我继续发表意见:“小说叫`背叛',不是很好。”
白素并不抬头:“为什么?这是一个很有力的小说名,带有强烈的谴责。”
我“哈哈”一笑:“小说,好看的小说,总有一定的悬疑性,她从开始就写了两个铁生的相会,当时两人的地位相差如此之远,但明显地后来一个成为师长,一个成为副师长了。”
白素随口道:“是啊,交代得很清楚。”
我提高声音:“就是篇名不好,背叛,一看就知道,事情发展下去,是那个被甘铁生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方铁生,背叛了甘铁生。”
白素总算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应该是这样发展才是。”
我一拍手:“看,意料之中,结果全知道了,好看程度自然减低。”
白素摇头:“也不一定,你这个人,总是喜欢太早发表意见,等看完了再说可好?你虽然知道了结果,可是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结果,总是看完了才知道。”
我闷哼了一声:“这种方法,真要作者具有超级小说写作才能才行。”
必须说明的是,我这里写出来的,经过我的删节。所以我才有“有的地方太罗嗦详尽了”的批评,删掉的,全是无关紧要的描写,原作者君花,在写到那个垃圾堆时,用了至少一千字来描写它,全叫我删掉了,圾垃堆就是垃圾堆,再怎么形容,它还是一个垃圾堆。
还有,许多无关重要的经过,也给我删掉了。例如,甘铁生带著方铁生去找团长,叫方铁生谎称已经十七岁,求团长把方铁生编入部队时,就有大段写团长如何不肯答应的经过,结果还是答应了,那一大段,就变得多余了。还有许多打仗时的描写,也一概属于“罗嗦”之列。
所以,在我又开始看他们的故事时,在第二册,方铁生已经穿上了军装,成为甘铁生这个排所在连的一个传令兵
在这里,再把故事浓缩一下。
方铁生加入军队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开赴战场,他们的那个团中了埋伏,被敌军以三倍以上的兵力包围,而且地形对他们极其不利,在一半以上的官兵战死之后,团长下令,各单位自行突围,逃出一个是一个
整个团在那时,已经溃不成军了。在各种各样武器弹药的爆炸声中,就是伤兵的鬼哭神号,又是在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战场所在之处,简直就是十八层阿鼻地狱。
在一下近距离的炮弹爆炸所发出的火光中,正在地上爬行的甘铁生,看到了在自己身边,方铁生背上负著一个人,那人看来受了伤,方铁生正在艰难地向前爬著。
两人的身上全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血,也许都不是他们两个的,因为根本遍地都是血,凡是低洼处,可以聚血的,都是浓浓的血。
甘铁生连忙加快移动,移到了方铁生的身边,虽然天色很黑,而且是在那样混乱的情形之下,可是两人一接近,方铁生就象是知道接近他的是什么人,喘著气,伸过手来,和甘铁生的手相握。
甘铁生问:“你背著什么人?”
方铁生的声音,听来有少年人不应有的干硬:“不知道,全身上下都是血,可是没有死,总得带了他走,带不了那么多,唉。”
枪声一响,多少老兵,在粹然被袭的情形下,都会仓惶失措,可是方铁生这个少年新兵,却出奇地镇定。事后他对甘铁生说:“我还以为打仗是多么高深的事,原来就是要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想尽方法活下去。嘿,我一出生就是这样活的,那有什么难。”
这一仗打下来,整个团,大约只有十分之一的人逃出了包围,其余的,全被歼灭,损失自然惨重之极,饶幸生存下来的人之中,也大都有点伤,只有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个人是奇迹一竟然一点伤也没有。
而当天色大明,到了安全地带,友军赶到支援时,方铁生一直背著那个伤兵,他把那伤兵背在身上的原因,是因为他在死尸堆中爬行,经过那伤兵的时候,那伤兵的伤可能不重,双臂一圈,紧紧抱住了他的左腿,方铁生先是拖著他爬出了几步。
在这样混乱危险的情形下,自己顾自己还来不及,但是方铁生年纪虽小,人却很有侠义胸怀,慈悲心肠,他把那人拉到了自己的背上,负著他向前爬,那人只是哑著声说了一句“谢谢你”之后,也没有再说过什么。
安全了,把伤兵交给了照顾伤兵的部队时,满身血污的伤兵,突然伸手,抓住了方铁生的手腕:“你真勇敢,你会是天生的将才。”
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这才看清那伤兵是谁,他们两人一起惊叫了起来:“团长。”
叫方铁生背负了好几里地,死里逃生的那个伤兵,竟然就是他们那个团的团长。
团长养了半个月伤,部队补充、整编,也已经完成。全副武装,精神奕奕的团长,和死尸堆里满是血污的伤兵,自然大小相同,他召来了甘铁生和方铁生,搓著手,指著甘铁生:“你简单,升你做连长就行。”又指著方铁生:“你就叫人心烦,才当兵,总不能升得太快。”
甘铁生早已有了腹案,别忘了他是文武双全的,他立时道:“团长,我也不要升连长,仍旧当我的排长,他,就当我的副排长,这样安排,大家都满意。”
团长用十分惊讶的眼光望著他们,尤其盯了甘铁生半晌。从排长升连长,连跳两级,这在低级军官的升迁上,是相当难得的异数。
可是甘铁生为了迁就方铁生,竟然肯牺牲这样的机会,这两个之间,感情之深厚,至少是甘铁生对方铁生的感情之深厚,也可想而知。
当团长注视他们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人互望著,目光的交流是那样畅顺自然,根本分不出那是两个人的目光,看来就像是一个人,而有两双眼睛一样。
他们两人的手,也自然而然握在一起,证明他们都绝没有别的意念,所想的都是一样的,从此之后,不论人生的道路如何崎岖不平,他们两人,都将互相扶持,携手并进,两个人,会亲密得犹如一个人。
团长的文化程度相当高,也隐隐以儒将自命,看了这种情形,心中十分感动,伸手在他们两人肩上重重各拍了一下:“好,先就这样。”
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各自一挺胸,鞋后跟“拍”地一声靠拢,行了一个军礼,甘铁生大声道:“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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