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这桩事最特别之处!)
当下我们又说了一话,甘铁生忽然恨恨地道:“那一仗要是打赢了,历史会改写!”
我和白素听得他这样说,不约而同,长叹了一声。甘铁生立时问:“怎么?不对?”
我道:“是,不对,过去几十年的历史,已证明了你这一仗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对历史一点影响也没有,最多只不过在十分详细的历史中,说明这一仗的胜负而已。历史的巨轮,照著它自己的轨迹前进,不受任何力量的影响,你的这种说法,是自我膨胀的结果!”
我们以为已睡著了的君花,这时忽然道:“卫先生,你真残忍,就让他幻想下去,有什么不好?”
我立即道:“很简单:人不能活在幻想中,他还要活下去!”
甘铁生在我说到一半时,已经站了起来,双手挥舞著,神情激动之极,可是在我和君花的对话之后,他渐渐镇定了下来,木然而立,声音也平淡得惊人:“对,胜或败,在那时看来,关系重大,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看来,算是什么?”
我们都不出声,过了一会,他又道:“或许那一仗赢了,下一仗就会输,从大局势来看,最后还是输得一败涂地,或许,早已死在战场上了,或许,再也不能和君花见面了,谁能知道世事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会,才又道:“方铁生的背叛,在当时看来,当然罪大恶极,可是现在,谁还会去追究历史中的一件小事?”
君花大声道:“我会追究!我要知道为什么,不单是为了那一仗的胜负,也为了我个人的感情,我要问他,为什么那么轻易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甘铁生“哈哈”一笑
他的笑声一点也不造作,真正是有一切都看开了的洒脱:“你还记得当年的誓言?如果他一直遵守著,那又如何?”
君花抬头望著天
事情一触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那段古里古怪的感情,别人就不好说什么,所以我和白素两人,都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君花才长叹一声:“就算不为恩,不为怨,不为情,不为爱,总要在他口中,找出一个原因来!”
甘铁生侧著头想了一会,看他的神情,象是在思考别人的事一样:“当然要去见见他,如果见得到的话。当年故人,所余无几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称赞我一番话,把甘铁生心中的恨意,消解得乾乾净净。我心中也十分高兴,知道一来是毕竟事情相隔了那么多年,二来,在那许多年来,甘铁生自己潜修冥思,其实早已把恩仇、得失、胜败、有无之间的关窍参透了,只不过由于当年的惨痛经历实在太深刻,所以才在最要紧的关头之上,受了阻滞。
而我的那番话,说得十分直接,一点不转弯抹角,对他来说,自然起了当头棒喝、恍然大悟的作用,一下子就完全明白过来了,明白当年在他生命之中如此重要的一件事,夹在几千几万年的历史之中,微小得不知算是什么。
(每一个人自己认为重要之极的生命,夹在亿万个生命之中,也微小得不知算是什么!)
一窍通,自然什么都想通了,这便是他的神态为什么有了重大转变的原因
这是自然而然的改变,不是勉强造作得来的!
我向他走过去,和他互望了一眼,大家会心微笑,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自然不必再多说什么话,大家都知道对方的心意。我只是道:“休息一会吧,等到天亮,再到昨天没找过的山洞去找找,看看是不是有`非我族类'来过的迹象。”
甘铁生呵呵大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之中,又证明了他心中一无阻碍,这一刻,怕是他的一生之中,最感到轻松的时刻。
我竟然有点羡慕他忽然之间可以达到人生的这一境界!现在,他和君花,显然成为一个明显的对比,在君花心思之中,还纠缠著人生的悲欢离合,伤痛惨情,七情六欲,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甘铁生这样,心灵上的彻底大解脱!
所以,我望向君花的时候,大有同情的神色,可是当我忽然又接触到白素嘲弄的眼神时,我不禁陡然一震,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白素在笑我:你自己呢?你自己的七情六欲都了断了吗?不然,有什么资格笑人?
我向白素作了一个鬼脸:“给我几十年时间,在痛苦中打滚反省,我也会什么都看得开!”
甘铁生象是没有听到我的话,望著君花,带著微笑,隔了一会,忽然道:“痴儿!痴儿!”
君花凄然一笑,我和白素看得大是心醉。
就在这种境界之中,时间过去,东方发白,甘铁生用竹节盛来清冽无比的水,漱了漱口,又吃了点山果,再去找剩余的山洞。
直到第二天下午,弄得疲累不堪,发现几个极大的山洞,入口处都十分隐蔽,但是却一点也没有异星人来过的迹象。
我道:“看来,异星人曾影响过方铁生的假设,没有实际证据可以证明。”
大家都同意我的说法,在我们攀下石坪,又来到了那个乱石坝前时,白素向君花眨了眨眼:“看来真象是一次外来力量撞击所形成的。”
我道:“一次轻度的地震,也可以形成这样的结果。”
甘铁生忽然象是想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一样,笑了起来;“如果小方真是异星人,你们想他会不会承认?”
自从见到他之后,他一直都叫“方铁生”,这时忽然自然而然改口叫起“小方”来,可想而知,那是他过去一直以来对方铁生的称呼,此际在他的心胸之中,既然已了无恩怨,自然也就恢复了原来的称呼。
君花瞪了他一眼:“很有趣么?”
甘铁生竟象小孩子一样拍起手来:“自然有趣,想想我们竟然和一个异星人相处了那么久,发生了那么多事,怎么没有趣?”
君花不知是跟著笑好,还是著恼好,神情十分尴尬,甘铁生在她的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呵呵大笑,神情快乐得叫人眼红。
攀过了乱石坝,登上那辆旧吉普车,回到了那个小镇,出乎意料之外,当地县政府派了一个中年人来,在客栈等候君花。
那人自称是一个什么资料保存机构的负责人,一看到我们,就问:“哪一位是`背叛'这篇小说的作者君花女士?”
君花答应了一声,那人把一大包文件双手递上:“小说中所写的这场战役,君女士写得很真实,但有些情形,君女士显然不知道,这里有当年的一些资料,希望对君女士在补充修改时有帮助。”
君花感到意外:“太谢谢了,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帮助,太谢谢了!”
那人道:“能为侨居西方的华籍作家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那人走了之后,君花急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一大包文件看,甘铁生却徜徉著走了开去,对那些文件,连望都不望一眼;我和白素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不多久,就有敲门声,答应了一声,甘铁生就提著一大瓶酒,笑呵呵走进来。
他这时,和我们才见他时,截然不同,活脱是个世外高人!
(后来我和白素讨论,白素说甘铁生全然像是元曲中所写的那些渔樵耕读,看透了世情,大有“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花由他恁,醉醒争甚!”和“青旗正在疏篱外,醉和古人安在哉”的意味。这种意境,求诸现代,难得之至。)
【第十五章】
当晚,君花埋首往事,我和甘铁生把那一大瓶不知名的劣酒(肯定有酒精)喝了个精光。
第二天,君花双眼通红:“看了一晚,什么新的材料都没有。”
甘铁生淡然;“就算有新材料,也都是旧材料。”
甘铁生这句话,说得十分有意思,可是君花却明显地不以为然,她瞪著他:“你心里对他,不再有恨意?”
甘铁生呆了一呆,刹那之间,他的神情,有一刹那的极度惘然,但随即又恢复了平淡,象是对“恨意”这个词,感到十分陌生。
然后,他才停了一停,笑著:“早就应该没有了,等到现在,已经太迟了。”
君花叹了声:“我不能,或许……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又深了一层?”
这样的话,在他们纠缠不清的畸形关系之中,甘铁生听了之后,应该很妒意才是,但这时,甘铁生就象是局外人,他漫声应道:“也许是,你们曾有过那么快乐的短暂日子,他弃你而去,你对他的……感觉,自然会强烈得多!”
君花象是看陌生人一样看著甘铁生,在隔了几十年之后,她又在深山之中找到甘铁生的时候,虽然甘铁生经过了几十年的野人生活,外形已大不相同,但相信君花还是一下子就可以认出他来的。
但是现在,君花却觉得他陌生了
那自然是因为甘铁生在整个思想观念改变了之后,大彻大悟,连眼神和气质都有了自然而然,极大的转变之故。
甘铁生这时拍著手:“别这样看著我,老实说,若不是你兴致好,我根本不想去找方铁生,找到了,问明白了为什么,又有什么不同?发生的事早已发生了,问明了为什么,绝不能改变事实,有什么用?”
君花的声音,听来十分尖厉:“至少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不然……不然……真会死不瞑目!”
甘铁生笑:“有那么严重?”
君花一口气说了七八声“有”,才又道:“每当想起来,就象是心口有刀戳进去,一个永远好不了的血淋淋的伤口,想不去想,可是做不到,以为时间会令伤口愈口,可是几十年了,还是每当想起,就有血珠迸出来,我一定要弄明白,他为什么要背叛。”
甘铁生显然在说反话;“对,弄明白了之后,伤口就会迅速痊愈!”
君花的声音极高:“我也知道不会,可是不明白是痛,明白了还是痛,对我来说,并无损失,只有好处,因为,我明白了!”
甘铁生不再言语,我在他们争执时,因为涉及当年他们的“感情”,所以不便插言,实在已经很不耐烦了。君花的心情,实在很容易瞭解
方铁生对她的背叛,可以纳入爱情的背叛范围之内,和方铁生对甘铁生的背叛,不很相同。
爱情上的背叛,被背叛了的一方,总是想知道原因,想知道为什么,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追寻答案。虽然真正能得知真相的机会微乎其微。
而且,在很多情形下,还是不要得到真正的答案的好,真正的答案,有时极其残酷,要举例的话,可以有很多。因为事实的真相,大多数残酷,不过通常情形下,都被各种各样的外表所掩遮而已。
一见他们住了口,我忙道:“该打点武夷山去了。”
君花恨恨地道:“我恨不得插翼飞去!”
我哈哈大笑:“你就算有翼,也一定不会比飞机的翼飞得快。”
飞机的翼,可以令时间和距离的观念改变,古代人要穿越这段距离,所需的时间,至少一个月。而现在,虽然各种各样的繁琐手续和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以及令人气结的工作态度,把时间拖慢了许多,但是在两天之后,我们一行四人,还是进入了武夷山区,并且,还有一个相当活泼的年轻人,作我们的向导,他属于当地的旅游局,一见一我们,就给我们带来了极好的消息。
在这两天之中,我和甘铁生交谈并不多,但对他心态的转变,却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象做了一场梦一样,梦醒了,梦中的一切,是好是坏,是苦是甜,谁还会去计较?计较了又怎么样?”
他并不讳言方铁生,提起来,有时也低叹,有时也微笑,他甚至说:“方铁生背叛,当然有原因,或许是我先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令他反感了。”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君花怒哼一声;“我看你快超凡人圣了!你怎能责怪自己,你对他那么好,是你把他从垃圾堆捡回来的,你对他那么好……”
君花说到激动处,不由自主,抽噎起来。
甘铁生也不去安慰她,神情大是惘然,在惘然之中,却又带著略有所悟的神情。
他那时的神情有点怪,所以给我的印象也相当深刻,他接著又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但又觉得无此可能,所以才有这样的行动。
那个向导一见我们,带给我们的好消息是:“四位,我从小在武夷山区长大,从小就是一个野孩子,那时候……生活困难,别看我年纪小,每天我在山上打个转,就能弄到可以吃的东西,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他讲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秘兮兮地:“在我满山乱转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们要找的那个人,而且,和他的关系很好,有很多山野间生活的知识,就是他教会我的。”
我们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十分兴奋。我们在来前,曾先打电报,请当地的旅游机构协助,说明我们的目的,是要找一个像方铁生这样的人,看来旅游机构的工作效率相当高,派给我们这个向导,正是我们需要的人。
君花忙道:“太好了,你最近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向导扬了扬眉:“嗯……有八九年了。”。
八九年,比十六年,时间又接近了许多,可是毕竟也隔了那么长的时间,君花又急著问:“照你看,他现在还在不在?”
向导笑了起来:“一定在,他身体壮健之极,力大无穷,别看他已经老了,十个八个年轻人都敌不过他,他连老虎都可以打得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阴晴不定,甘铁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一直是那样子,怀疑他是外星人,也有点道理。”
当向导的小伙子一听,大感兴趣,问了许多问题,我们不胜其烦,只好喝止他:“事情十分复杂,讲不明白的,你别再问了!”
小伙子虽然没有再问,可是一脸按捺不住的好奇神情,看了也叫人心中不忍。
不过,各位都可以知道,那实在是一个复杂得过了分的故事,就算有心想告诉他 也不在从何说起才好。
在山中,有人带路,行进容易得多。我们一早出发,当晚在深山中宿营宿营,第二天早上出发,不到中午,已来到一座极高的峭壁之前。
那一带,古木参天,根本已没有了山路,相信当年,陈长青就是在这里迷路的
他看到方铁生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一样,在峭壁上飞掠而下。不过这时我们抬头看去,可以看到峭壁树的木上,有些物体在跳动,那当然不是人,而是猴子。
向导指著峭壁:“攀上去之后,在一个比较低的山头上,就是那人曾住的小道观,那道观也不知何年何月,因什么人建造的!”
攀越那峭壁,并不是很困难,峭壁上藤蔓多,处处可以挽手,怪石嶙峋,也容易踏足,连君花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处。
翻过了峭壁,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那个山头上的小道观了,看起来,象是积木搭出来的一样。云雾绕绕,时隐时现,完全是剑侠小说中的境界。
那时,正是中午时分。在山中赶路,就是那样,看起来极近,直线距离可能只有三百公尺。但是要到达那地方,却不知要走多少路。
到我们抵达那小道观时,已是五小时之后的事了,夕阳西下,把漫山映得一片金红,所有的石、草、木、屋,都在反射夕阳的余晖,壮观之极。
小道观的门虚掩著,整个道观的外貌,看来残旧之至,向导踏前一步,小道观的门,已陡然被打开,一条披头散发,满脸虬髯,身形高大,威武莫名的大汉,已一步跨出,当门而立。
他身形如此高大,所以跨出门来时,低了一下头,当他当门而立,他的头,就远高出门楣之上。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握紧了手,视线留在那大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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