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悄然走在黑暗中,常顺无声息的走进供奉着灵位的房间,隐在暗处看着跪在中间的君莫言。
单薄的微微颤抖着的身子,似不堪负重般微驼的背脊……很多事,本不该由眼前的人承担。只是……眼神微微一沉,常顺走出阴影,开口:
“皇上,时间差不多了……”
跪在地上的君莫言没有回答,静默半晌后,他才摇摇晃晃的准备站起来。
赶紧上前一步,常顺扶住君莫言,立时感觉到了对方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
心中一紧,在注意到君莫言脸色不自然的绯红后,常顺不再迟疑,弯下腰将对方抱起,快步离开阴冷的密室。
“皇上?”回到温暖的宫殿后,常顺小心的将人放到床上,用手轻轻的碰了碰对方的额头。
“……我没事。”摇摇头,君莫言用指关节揉了揉额角,“顺爹,我当时在做什么?……为什么会直到最后才……发现?”
发现那种从心底直冷到体外的恐怖?……也是那时,他才知道恨、嫉妒、贪婪这些情绪,足以让人变得比魔鬼还可怕。
沉默着,在君莫言将略带疑惑的视线移向自己时,常顺才迟疑的问:“皇上一点也记不得?当时您和丞相……”
“丞相?”微一挑眉,君莫言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只除了那白里透着不正常的红的脸色证明他刚才的脆弱,“朕一直疑惑,为何母妃离世前什么都不交代,惟独让朕无论如何都不得伤害丞相?”
除了这一句话什么都不交代……不交代报仇,不交代夺位,甚至没有交代自己究竟掌握了多少地下势力……小姐是想让自己的孩子过普通人的生活吗?只是,有些事却并非那么……
“顺爹?”见常顺陷入沉思,君莫言略略提高了声音。
“……娘娘当时很喜爱丞相。”因为小少爷特别喜欢那个大了他三岁的人。剩下的一句话,常顺并未说出口。
“……是吗?”君莫言皱眉,“按着这么说的话,我应该对丞相有印象才是……”喃喃着,他轻敲着床沿思索,却始终无法自记忆中找出半点和对方相处过的痕迹。只是……慢慢的拧起眉,君莫言突然觉得自己记忆里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就好像是本该两个人一起做的事情变成了一个人。
“朕是不是……忘记过什么?”不太有把握的说着,君莫言一方面觉得记忆有些怪异,另一方面又感觉所有事情都很连贯,一点也没有突兀的空白出现。
“皇上,边关刚刚传来喜报,说是大捷,七王爷不日将班师回朝。”没有回答君莫言的问题,常顺反而说起了君辰寰的事情。
“皇叔是吗?”眼神柔和下来,君莫言微微一笑,说,“如此便好。”
看着君莫言的神色,常顺心中有了些怪异的感觉,但随即抛开,暗想:不论怎么样,都好过再和苏寒凛纠缠了。
这么想着,他也不深究,只是建议:“皇上,明儿是否出宫走走?”一来散散心,二来么……有些势力也该接手了,总好过任由花鸣凤那个疯女人蹦跶……微垂下头,常顺眼中寒光一闪。
“这件事你安排吧,顺爹。”随口说着,君莫言略显疲惫的闭上眼,对出宫既不热衷也不排斥。
见君莫言精神不济,常顺点头,躬身退下,顺手熄了一旁点着的烛火。
窗外,东方已然泛白,但寂静的宫殿内,却悄然窜起一股冷意,经久不散。
第九章 责任,囚笼?
朱雀路、天府井,分别是青国帝都的四条大道之一和这条大道的一条分叉小道。
但同时,天府井还是帝都最大的一家酒楼的名字。这家酒楼取这个名字,却是取自天府美食,尽在井中的意思。而这酒楼也确实不负这敲得山响的名头,几乎日日满座,算是达官贵人宴客的必去之处。
今日自也是如此,唯一稍有些不同的,不过是来了一位异常尊贵的人——如果酒楼的老板知晓对方的身份的话。
“几位爷,请问需要点什么?”跑堂的小厮极为有礼的询问君莫言,完全没有因对方的衣饰不甚起眼而有丝毫怠慢。
“照常……”刚说到一半,君莫言就发现自己穿的并不是寻常出宫的衣服——自然,脸上也没有带寻常带的面具。
“这位爷,我们的大厨最近研究了几个新菜色,请些嘴上叼的厨子尝过,都说不错……爷您看看,要不要换个口味试试?”一边说着,一边在脑海里极力搜索着眼前人的资料,小二面上镇定自若,完全看不出半分紧张。
略略抬眼,君莫言看了微笑着的小二一眼,随即淡淡的说:“那就随意来两样,再来两荤两素……八宝野鸭、佛手金卷、莲蓬豆腐、山珍刺龙芽,一壶花雕,一壶……”微微沉吟一下,君莫言说,“听说最近杨河春绿到了?那便来一壶吧。”
越听越惊讶,心中也渐渐笃定对方确实是这里的熟客,但当听见了君莫言说出‘杨河春绿’的时候,小二依旧惊得几乎掉下菜谱。
天……昨儿才到的珍品被掌柜的小心又小心的收藏起来,今天就有人提起?这也太神通了……略显呆滞的盯着君莫言,小二一时说不出话来。
然而君莫言却误会了对方的意思,微皱起眉,他说:“还没到?那便算了,随便来一样吧。”
“不、不,已经到了,是昨儿才到的,爷您赶得真巧。”连忙挂起笑脸,小二说,“小的这就下去准备,几位爷先坐,东西马上就来。”
随意点点头,君莫言啜了一口茶,对从开始就站得跟标杆一样的两人说:“坐。”
“呃?这……爷……”被吓了一跳,那两个大汉对视着,俱都有些犹疑。
而君莫言,也就仅这么说了一个字,便不再搭理两人,开始品尝着渐渐摆上桌的菜——也确实是品尝,几乎每道菜,君莫言都是只吃四五口便不再动筷。上菜的一炷香时间里,君莫言倒有一半的时间实在品着那杨河春绿。至于那壶最早上的花雕,君莫言却是连碰都不曾碰一下。
等最后一道菜上桌了,那两个用眼神沟通的大汉也终于有了决定,开始犹犹豫豫的坐下——自然,屁股只敢沾小半椅子,还正襟危坐得像是要随时弹起身来一般。
“吃。”尝了几口最后的菜,君莫言放下筷子,看了一眼目不斜视的两人,简单的说了一个字,就拿起茶杯,漫不经心的喝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怜那两个大汉又被君莫言没头没尾的一个单字吓得几乎跳起,想要开口,却又见君莫言的心思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不得已,两个大汉对视一眼,齐齐向那个君莫言没有动过的花雕下手。
而君莫言的心思,也确实不再他们身上——他有很多事,多到再没有多余的精力花在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上——比如,那两个大汉的感觉。
“这位公子,贫道观你心事重重……不知是否要卜一卦?”
“这位老丈,你……”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君莫言收回目光,却在看见来人时一怔。随即,他站起,微一欠身,道:“云泽上人,好久不见。”
而那两个大汉,早在君莫言起身时,就自觉站到君莫言身后了。
“哦……”被当场叫出名号,戚云泽一愣,不由略带讶异的看了军莫言几眼。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眼前的人最多只和自己远远的见过一面,而他这次还特地改了装束,却不想对方竟然一眼便认出了自己。
“十年前。十年前,莫言和上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人多,上人想是忘了。”淡淡一笑,面对戚云泽,君莫言眉宇间的倦怠多少去了一些。
“当年七王爷不过三十许,端的是好风采。”微微笑道,戚云泽抚须点头。这句话说来,却是点名自己并没有忘记君莫言了。
戚云泽是何等身份?上通天地下策鬼神,这份本事,便是贵为一国之帝,也需得礼让三分。这样的人开口赞许,那价值自是不同。
只见君莫言脸上的神色柔软了三分,道:“皇叔一向仰慕上人,只可惜现在人在边关,不能亲自登门拜访。”
“七王爷客气了……是否需要老道为你卜上一卦?”摇摇头,戚云泽又将一开始的目的提了出来。
见戚云泽执着,君莫言有一丝奇怪,却并未多想,只是笑道:“能得上人一卦,莫言何等荣幸……只是现下,莫言却更想问一些别的东西。”
“但说无妨。”点点头,戚云泽说。
“何谓国?”
“众人也。”
“何谓帝?”
“民也。”
“何谓民?”
“人也。”
君莫言问得快,戚云泽也答得顺,说得只是简单的道理:国由人组成,帝也不过是个人。
“……何谓恨?”不同于前面问得迅速,这个问题,君莫言却停顿了半晌,才略显犹豫的开口。
听到这个问题,戚云泽一愣,沉吟半晌,才说:“人之过去,无用也。”
“……无用么?”喃喃着,君莫言眸中某些沉淀的东西开始翻涌,似怨、似悔,还夹着些微苦涩。
时间慢慢走过,翻涌的东西一点一滴的沉淀,不多时,君莫言眼中已然再次恢复平静。
起身,朝着戚云泽行了一个子侄礼,君莫言轻声说:
“想来,莫言这辈子是无法入上人门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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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离开了天府井,君莫言就开始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闲逛。从朱雀路拐到青龙路再转向白虎路,几乎将帝都几条主要的大街都走了遍。若说君莫言是在看东西还好,但偏偏他却真是漫无目的的,连视线都没有向周围转一下,只是一个劲的往前走。
就这么走着直到金乌西沉,跟在君莫言身后的两个大汉实在忍不住了。
“爷……时间不早了,咱们是否找个地方坐下歇歇?”君莫言可以忘记常顺的嘱托,随意逛着,但那大汉却不敢忘了出来前自己上司的吩咐。于是,其中一个大汉上前几步,走到君莫言身边,低声询问着。
“……”看了身侧的人一眼,君莫言没有回答,唇边却不由自主的弯起,露出了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
出来散散心么?……不论他是什么身份、不论他在什么地方,又怎么会没有需要他做的事情?
抬眼,君莫言望着被夕阳的金辉染红了的天际,突然低笑出声。只是这笑里,却带着三分倦怠。
还真是累了……怎么会想这么多有的没的?摇摇头,君莫言挥去心中不该有的情绪,说:“要去哪?”
“不若……去金丝楼逛逛?”金丝楼,却是帝都最大的小倌馆。
“嗯。”点点头,君莫言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应道。
迎风阁
“丞相,这件事就拜托您了,请您一定多担待些。”一位衣着华贵的人搓着手,对苏寒凛连连陪笑。
“放心,齐员外……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丞相答应了,便会放在心上。”微笑着,顾长惜故作风流的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扇子,混不看现在的季节。
“那是、那是。”嘴上说是,但齐员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放心的意思。果不其然,匆匆饮了一杯茶下肚后,齐员外又忧心忡忡的开口:
“丞相,那……”
在心底深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顾长惜用扇子半遮着脸,百无聊赖的看向窗外。
还在说,都已经大半个时辰了……啧,真是老儿!视线漫无边际的在窗外扫来扫去,好半晌,顾长惜正准备收回视线,再敷衍对方几句时,正好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进了对面的金丝楼。
“啪!”张大了嘴,惊得手中的扇子都掉到了地上,顾长惜愣愣的看着前方,好半晌才想到要转头看看身边的苏寒凛。
“噼啪!”苏寒凛面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那只本来握在他手里的杯子,却已经变成了白色的粉末,自指尖纷扬而下。
心里冒起了一股寒气,顾长惜干笑一声,正准备对那呆住了的齐员外解释,却听见苏寒凛开口:
“齐员外,你的事我会处理妥当。”
“如此就谢谢了,谢谢了!”听到苏寒凛低沉的声音,齐员外大喜的连连点头,随即起身,笑着说,“有丞相这句话小老儿就放心了,那便不再叨唠丞相的时间了。丞相、顾爷,齐某先走一步了。”微笑着朝顾长惜点点头,齐员外不再久留,带着满脸的喜色走下了楼。
“……”看着得到苏寒凛一句话就彻底安心的齐员外,再想想刚才自己做了多少遍的保证,顾长惜嘴角微一抽搐,在心底狠狠的记下了这个人。接着,他就将视线转向了那个自顾自的换了一个杯子,继续饮酒的人。
“师兄?”小心的叫了一声,虽然苏寒凛面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顾长惜还是不敢大意——按着苏寒凛对君莫言的感情,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刚才那一幕能导致一场灾难的发生。
“怎么?”略略抬眼看了顾长惜一眼,苏寒凛问。
怎么?顾长惜默,觉得自己额头的青筋隐隐有跳动的趋势:“刚才……”
“是他,那又怎么样?”点点头,苏寒凛淡淡的说。
“那……”微微一顿,面对着苏寒凛的平静,顾长惜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了。
“他要娶妻,我尚且无法反对,又何况是逛逛窑子的闲情?”苏寒凛说得平淡,眉宇间却带着些许苦涩,“况且……”视线飘移到那栋建得辉煌的楼宇上,他墨色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轻微的,却真实存在的不屑:
“况且他向来喜欢干净,这次出来若不是办事,便多是放松。不会对那个地方的东西有多少感觉。”
“哈。”发出了一个单音,顾长惜回头看了看金丝楼,又转回来调侃苏寒凛,“大师兄,你真的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微微一笑,苏寒凛只是品着杯中的酒,并未多言。
没有感觉?……怎么可能?就算是做梦,我也想将你抱进怀里,让你哪儿都不去……视线不自觉的移到那在夕阳下显得分外诱人的楼宇,苏寒凛的眼神一点一点变深。
莫言……
第十章 纠缠
金丝楼
“几位爷好,不知几位爷是头一次来还是……”大堂处,一位十五六岁的男孩带着媚笑对君莫言几人说。
没有接话,跟在君莫言身后的一个大汉走上前去,打了几个手势。
看到手势,那男孩微微一愣,随即收起脸上的笑容,换上了恭敬的神色,领着君莫言向里面走去。
“哎呀,我的小少爷,您可总算来了!”到了后堂还没走上几步,一位三十上下、打扮明艳的女人就笑吟吟的迎了出来。
“如沁已经等您很久了,您是先逛逛这楼还是先去看看账簿?”向着领人进来的男孩打了一个眼色,花如沁亲自带着君莫言往上走。
“鸣凤姨呢?”扫了一眼周围,君莫言并未跟上,只是站在原地问。
“主人有事,所以安排妾身来等小少爷。”见君莫言问,花如沁赶忙说。只是她唤君莫言为‘小少爷’却又偏偏唤花鸣凤为‘主人’,明显是有了逾越。
但君莫言却没有反应,只是淡淡的点点头,便举步向上走去。
反而是那两个跟在君莫言身后的大汉狠狠的皱起了眉,脸上写明了不悦。
一直偷眼注视着君莫言的花如沁眼里不由闪过一丝得意,接着,她又更加殷勤的在前面带路,介绍着金丝楼。
“砰砰砰!哗啦——”还没走上二楼,君莫言就听到一连串的噪音,接着,正对着楼梯的门口被打开,一张椅子连着几块瓷器碎片一起飞出,劈头盖脸的向君莫言一行砸来。
“啊!”惊叫一声,花如沁也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