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慢慢的走着,每一步的踏出都伴随着一阵让人难以启齿的钝痛。但君莫言却早已没有了刚才的脆弱——至少面上如此。
“我再看一会折子。”用指关节轻轻按着额角,君莫言翻开折子,随口应到。
点点头,常顺服侍君莫言披好外衫,就退了出去。不一会,就捧了一壶热茶到君莫言的面前。
对着袅袅升起的轻烟,君莫言突然觉得眼睛被折子上墨黑的字刺得有些难受,微闭了闭眼,他对站在束手静立在一旁的常顺说:
“顺爹,你先下去吧。”
“是。”半垂下头,常顺沉稳的应到,就在君莫言以为对方要出去的时候,常顺突而抬头,音调还是一样平稳,但在空旷安静的宫殿里,却透着些许阴森。
“要杀一个人,原也不是难事。”
霍然抬起头,看着在飘摇的灯火中那张平静的脸——平静到显得异常冰冷的面孔,君莫言一时怔忡,不由自主的别过脸。
白色的轻烟徐徐上升着,不多高便又扩散开来,渐渐融入冰冷潮湿的空气里。
半晌,君莫言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慢慢开口:
“顺爹可还记得,垣祈五年,在有心人的煽动下,文人大肆抨击朝廷,天下人心惶惶……最后是谁堵了百姓的悠悠之口?垣祈七年,江北大旱,三月不见一滴雨露,颗粒无收,是谁亲赴江北,在那里呆了月余安定人心?垣祈八年……”君莫言说得很慢,与其说是在说给常顺听,倒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那些已经过去了。”常顺眉眼不动,只一句,干脆利落,亦寒彻骨髓。
握住还温热的茶杯,用指尖轻划过杯沿,君莫言微笑,复低叹:
“是啊……已经过去了。”
微微啜了一口,甘涩的感觉滑过舌苔后,渐渐变苦,顺着喉管,直苦到心里。
很苦的一杯茶。
放下了茶杯,君莫言直视常顺,神色平静,瞧不出端倪。
“既然是过去,那么,不论丞相现在如何做,都无法抹杀他曾有的功绩。”微顿一下,君莫言眉宇间似乎掠过了一丝疲惫,“在其位,谋其政。朕即添为一国之主,便该时刻谨记国家百姓……况且青国以孝治国,母妃逝世前曾嘱咐过朕今生不能伤害丞相。而今母妃过世不过八年,朕岂敢违背诺言,使她在地下不能安心?”
话说到如此地步,其实已经极为直白:于公,苏寒凛为青国付出极多,君莫言断不能无视苏寒凛的功绩。于私,君莫言也曾答应自己的娘亲,不伤害苏寒凛。至于今夜的事,既没有摆在明面上……区区他一个人的委屈,如何与天下的安定相比?
“是老奴多嘴了。”微微躬身,常顺敛下眼中的神采,说。
微微摇头,君莫言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有些疲惫困倦。用指尖轻轻按压着似乎一直在抽动的额角,他看着常顺走到门口的背影,突而开口,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自问:
“若是皇叔处于眼下的情况……”
后面的话,被轻轻的关门声打断了。少了一人的大殿,仿佛立时冷上了几分,连杯子里的热气,都被沉冷的空气压得时断时续,不成形状。
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呆了半晌,君莫言突然探手从桌下抽出了一封书信。
平常的语气,平常的格式——一封从边关而来,很平常的求援信。只除了上面熟悉的笔迹和皇室的私章。
——是君辰寰的亲笔信。
用指尖轻轻摩擦着上面仿佛还泛着墨香的字迹,君莫言眼底渐渐凝聚了痛苦之意,手指也不觉在纸张上面轻划着。
“噼啪——”烛火的爆鸣声响起,让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君莫言猝然惊醒,才发觉自己方才发呆的时候,竟然始终在写两个字。
——‘辰寰’。
对着仿佛被自己肮脏心思填满的书信,君莫言怔愣半晌,突然感觉到极重的自我嫌恶。苦笑着,君莫言把纸张揉团,丢进一旁的烛台里。
然而,当肆虐的火舌吞噬纸张的一刹那,几乎没有思考的,君莫言猛的站起身,试图去抓纸张露在火外面的一角。
但,就在君莫言指尖堪堪碰到的那一刻,火焰倏然变大,一下子就吞没了纸张。
怔怔的注视着,直到书信在跳动的火焰中一点一点变成灰烬,君莫言才颓然垂下手。
“铛——”的一声,下垂的手臂碰倒了铜制的烛台,也被锋利的边沿划拉开了一道口子。
微微闷哼了一声,君莫言却没有着看手臂上的伤口,而是默默的注视着眼前飞旋着的尤带着火星灰烬。
红色的火星渐渐熄灭,只余下黑色的灰烬,仿佛和周围融为一体。
手臂上,渐渐有了粘腻冰凉的感觉,和着灰烬一起慢慢落下。
心,也似乎跟着沉了下去。
一阵风吹起,把即将落到地上的灰烬悉数卷走,终于不再见一丝痕迹。
慢慢的坐回椅子,君莫言有些想笑,却发现自己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他对他的心思,竟连灰烬也剩不下……
“滴答——”轻轻的一声,脆若玉碎。
丞相府
橙黄|色的灯火在黑夜中跳动着,旁边一个侍女打扮的人微微低垂着头,打着盹儿,手里还拿着剪烛花用的银剪子。
“咔——”开门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突兀。
打盹的侍女猛的惊醒,见着了进来的人,她急急忙忙的起身行礼,连手里还拿着的剪子也顾不得放下。
“相爷,您回……”
“出去。”冷声打断了侍女的话,苏寒凛径自往里走着,连一眼也懒得施舍给对方。
而那侍女竟像是习惯了一般,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就轻轻掩上门退了出去。
走进内室,重重的把自己摔进椅子,苏寒凛单手遮眼,只觉得疲惫倦怠。
身上,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记忆里的笑颜,也依旧鲜明。
但眼前越来越清晰的,却是对方苍白的脸和痛苦的眼神。
“你该……怨我了吧?”轻轻的,苏寒凛自语。
只是,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碰到你呢?
第三章 忆以往兮归不得
翌日,朝堂
端坐在正上访,君莫言一语不发的看着底下慷慨陈词的兵部尚书——属于君辰寰一党的人。
尽管这几乎是最近半个月来天天上演的戏码,但此刻,君莫言还是无可遏制的自心底升起了一种厌恶。
对底下陈词的人,更多的,却还是对他自己。
高扬愤慨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却更凸显了此刻沉寂——在支援军粮方面,向来热闹如集市的朝堂,今日却只有君辰寰的声音。
——作为掌握着朝政、向来和掌握兵力的君辰寰针锋相对的苏寒凛,只是冷淡的站在原地,既不看站在中央卖力争取的人,也不看坐在主位上的皇帝。
而没有苏寒凛的示意,他身边的人自不会出声。
渐渐的,站在中间的兵部尚书也有了些许诧异,高扬的声音不由减弱了下去。
“对于高爱卿的提议,有谁有异议?”实在不耐再听已经有了定论的事,抽了个空隙,君莫言开口,声音略带着些沙哑。
——第一次便被人近乎强暴的要了,加之没有足够的休息,且后来心情积郁之下又不慎受了伤……生病原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听到了君莫言的声音,本来微垂着眼的苏寒凛不由抬起眼,看着坐在上位的人,眼底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
然而没有注意,或者说刻意忽略苏寒凛的君莫言,自然不知道苏寒凛眼底的关心。
——其实,就算君莫言注意到了,他也无法分辨,那对比夜还深沉的眼底闪烁着的,到底是他所以为的讥嘲,还是其他的东西。
底下自然没有反对的声音。对着早已预料到的结果,君莫言忍着身体的不适,又交代了几句,就宣布退朝。
匆匆的回到了寝宫,倒在宽大的椅子上,君莫言只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头也晕沉沉的。
“皇上。”捧着一碗浓稠的药汁,常顺悄无声息的走进君莫言的身边。
瞥了一眼常顺手上的东西,君莫言微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药碗,极快的大口吞了下去。
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起一阵熟悉的呕意。紧紧拧着眉,君莫言接过常顺早已准备好的参茶,连着灌了好几口,才把那一阵呕意压了下去。
好不容易压下了胸中翻涌的恶心,刚刚缓了一口气,君莫言就听常顺恭敬的说:
“丞相在外面等候,皇上是否宣他进来?”
端着杯子的手略僵了一僵,君莫言尽力使自己笑得舒缓,却掩不住声音里的那一丝自嘲:
“朕能说不吗?”
对君莫言的这句话,常顺自然不便回答,而君莫言,也立时强撑起精神,朝着等候答复的常顺点了点头,示意他让苏寒凛进来。
“微臣参见皇上。”一进门,苏寒凛锐利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君莫言苍白的脸。
对着那对仿佛可以穿透皮肉,看见骨血的逼人视线,君莫言突然庆幸刚才自己把人都遣出去的决定。
……说不得以后都要这么做了……在心底自嘲的想着,君莫言示意苏寒凛坐下,开口:
“不知丞相有什么要事,不便在朝堂上商量?”
尽管已经尽力控制,但君莫言的语气里,却依旧透着些许嘲讽。只是这嘲讽,与其说是对苏寒凛,却倒更像是对他自己。
——对着那个做了最肮脏低贱的交易的自己。
苏寒凛却没有管君莫言的嘲讽,只是直接而隐隐带着些急促的问:“皇上可是身体不适?”
这句话出口,苏寒凛的关心之意其实已经表露无疑。然而这在苏寒凛的意思里只有关怀的话,在君莫言听来,却只是赤裸裸的嘲讽。
僵硬半晌,君莫言牵动嘴唇,扯出一抹笑,试图让自己轻松一些。但说出的话,却还是夹杂了些许僵硬:
“……丞相来便是为了这件事?……”有那么一瞬间,君莫言几乎想把手边的所有东西朝着苏寒凛砸过去,但很快,冰冷的理智就把他拉回残酷的现实。
深吸一口气,君莫言压下心中翻涌的恶心和厌弃,近乎木然的回答:
“多谢丞相关心,只是受了凉,不碍事。”
盯着君莫言没有表情的脸,对方每说一个字,苏寒凛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他自然知道——甚至比君莫言更清楚,他是如何恨他……
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复又无力松开。
“皇上吩咐的事情,臣已经着手去办。”微微躬身,苏寒凛敛去了眼中的情绪,重新披回了他往日的外皮——青国掌握实权、冰冷高傲的丞相。
正如苏寒凛清楚的知道,君莫言心中究竟有多恨自己一般,他对他个性喜好的把握,也精确到让人吃惊的地步。
至少,君莫言知道的话。
如果,他能知道……
果不其然,在苏寒凛话音刚落,君莫言就抛开了刚才种种负面情绪。手肘撑着桌面,他身子微微前倾,神色里满是关注。
“粮草……”
没等君莫言的询问完全出口,苏寒凛就把早已准备好的计划详尽的说了一遍。
专心的听着,在苏寒凛说完之后,君莫言微微点头:
“辛苦丞相了。”
“这是微臣份内之事。”扫了一眼君莫言,在看见他因自己的视线而显得略微僵硬后,苏寒凛勾起了一抹不知是在嘲讽谁的笑容,也不行礼,就这么大步离开了宫殿。
丞相府
“你说什么!?”平素安静的大厅突兀的响起了怒吼声,一个文士打扮,样貌俊俏,有着一对勾人的桃花眼的男子正揪着管家打扮的人的衣领,满脸的怒火。
“顾爷,我也是听相爷的吩咐……”管家苦笑着面对平常温文尔雅、现在却暴躁得像一头被惹怒了的狮子的人,小心翼翼的说。
“我听你放屁!”忍不住暴了一句粗口,顾长惜烦躁的说,“你们相爷又不是什么宅心仁厚的佛教信徒,会做出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情?”
……这算是赞赏么?暗自想着,管家陪着笑,没敢搭话。
自个烦躁埋怨了半晌,见管家始终在旁边战战兢兢的附和着,顾长惜忍不住又火大起来:“到底怎么样,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
“……顾爷,您又不是不知道丞相的个性。丞相究竟怎么想、怎么做,像我们这种做下人的又怎么会知道呢?”无可奈何的摊了摊手,管家忍不住小小的埋怨了一下。
“你!……”听到管家的话,明知是事实——其实,正是因为清楚不过的知道这确实是事实,顾长惜才会越发的恼火起来。就在他忍不住再次揪起对方领子的当口,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大白天的闹腾什么?”略有些不悦的皱着眉,苏寒凛站在大厅入口处,对着一直悄悄向着这里窥探的下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相爷。”见着了苏寒凛,管家长出了一口气,向着苏寒凛行完礼,就忙不迭的退了下去。
“相爷!”顾长惜也跟着行了一礼,不过同样的称呼,在他口中,却多了一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不经意的点了点头,苏寒凛走到主位上,慢慢坐了下去,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别在腰间的玉佩——一个不是很起眼、缺了一个角的环形玉佩,不知在想什么。
见着苏寒凛的样子,顾长惜一直在胸中翻涌的怒火和疑虑也急剧的平息下去,就在他冷静下来、思索着该怎么开口的时候,苏寒凛和平常一样冷淡,却又似乎有些不同的声音响起:
“事情开始做了没有?”
听着苏寒凛的话,有那么一瞬间,顾长惜几乎可以体会刚才管家的无奈了。
“这么大、这么荒唐的事情,我没有亲自问过你,怎么敢吩咐下去?”看着对方雷打不动的冷漠样,顾长惜忍不住抱怨,但说着说着,他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了一种可能。
应该不会吧……想到了那种可能,顾长惜微微一怔,不由抬头仔细看着明显没把心思放在这里的苏寒凛。可是……皱眉想着,他试探的问了一句:
“是因为……那个皇帝?”
苏寒凛一直摩擦着玉佩的手微顿了一下,扫了顾长惜一眼,什么也没说。
但顾长惜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唉——你还没死心?”长叹了一口气,他顿时满脸无趣的坐到一旁椅子上,“师父不是给你卜过,说你和他一辈子都无缘么?”
无缘?盯着手中的玉佩,苏寒凛露出了一个漠然的笑容,带着只有自己知道的苦涩,“那又如何?”
无缘么?……他如何不知道?只是,就算知道,他却依旧放不下……
掌中玉佩碎裂处的棱角,在多年的抚摸下,已然变得光滑。但昔日碎裂时泛着冷光的尖利处和刺破掌心的痛楚,却并未随着时间在记忆中褪去。
反而……越发的清晰起来。
被苏寒凛一噎,顾长惜郁郁半晌,才问:“……他用了什么条件让你这么替他卖命?君辰寰已经握了国内大部分兵力,这次若在得胜归来,到时不论实力还是声望都如日中天……”仰面盘算了一下,顾长惜叹了一口气,心情越发的积郁,“你想了他那么多年,甚至苦心孤诣的掌控了青国大半部分权利,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得到他?现在这么做不是自毁……”喃喃着,顾长惜突而顿住,想起了自己得到消息中那段简洁却一点都不简单的话:
‘丞相深夜出宫回府。’
丞相、深夜、出宫、回府。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分开来,怎么看都没有问题,但一旦合起来看,却没有那么单纯美妙了——尤其是当这里面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