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对方平静的面容,苏甲心中不知怎么的,竟微微一痛,像是被什么细小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
静默良久,他低声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言罢,他不待云希羽开口,就接着说,“朝廷之中,门主是否还少说了一个人?”
“愿闻其详。”一挑眉,云希羽开口。
“在下素闻七王爷和苏丞相并不友睦,但却始终相安无事,这岂非当今圣上之功?”注视着云希羽,苏甲缓缓的说,言辞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恳切。
沉默了足足好一段时间,云希羽才微微露出一个冷笑:“……这当今圣上么,却是无甚意思。”
一拧眉,苏甲刚待开口,便听云希羽便接下去说:
“谷主既然提到当今圣上,那想来也听过一句流传天下的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样的圣上,又如何担得起这天下的重任?又如何于七王爷苏丞相并称?”
“道听途说,本不可尽信。”沉下声音,苏甲冷冷的说。
“……谷主却是古怪,不赞声誉斐然的,反而偏生为那皇帝辩驳。”见苏甲的模样,云希羽转动着酒杯,若有所思。
“百姓愚昧,容易被人左右,但门主是一时英杰,相必不会被那所谓的‘天下说法’给蒙蔽。”一口饮尽杯中的残酒,苏甲说道。
这话说的却不太客气,竟暗指云希羽是道听途说。
略皱了皱眉,随即松开,云希羽微笑:“谷主说得是,今夜时辰已深了,不若明日我们再聚?”
没有时辰没有地点,却要再聚……轻吐出一口气,苏甲神色自若的点头:
“但凭门主安排。”
楔子 离宫
夜 宫中 隐沙殿
“皇上,您回来了。”
看见自密道走出的君莫言,常顺微微鞠躬。说。
“嗯。”自密道中走出的人,一身青衣,样貌俊秀,赫然便是刚才在崖边吹笛的云希羽。
“事情怎么样?”这么说着,他走到内室,做到了书桌后的椅子上。
而在书桌旁还侍立着一人。
一个,长得和当今天子,君莫言一模一样的人。
“默语见过主人。”见君莫言进来,那人立刻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起来吧。”简单的说着,云希羽伸手,顺着自己脸颊的边沿,掀下一层薄薄的面皮,露出和旁边的人一模一样的脸——属于君莫言的容貌。
然而,尽管是一样的容貌,但当君莫言和默语真正站在一起的时候,却又能分出不同。
作为一个久在深宫、养尊处优,最后又位及至尊的皇子而言,纵然君莫言只是随意坐着,也自有一种无可言语的尊贵高华之气,让人不敢稍加亵渎。
而那站在一边的垂首侍立默语,却是神情温顺,加之君莫言的容貌又是如女子般秀丽,和君莫言长得一模一样的默语看上去,竟让人有我见犹怜之感。
“顺爹,有谁进来过吗?”轻啜了一口茶,君莫言抬眼,问跟着进来的常顺。
“皇后来过。”常顺回答。
“有没有发现什么?”翻了桌面上的几本折子,君莫言问。
“还没有,但皇后也非寻常民妇,长此以往,必然会觉出不对。”微微弯腰,常顺回答。尽管他开口说的是一个足以让天下人都震惊的事情,但他的神态却极为平静,仿佛完全不将这可以让大多数人掉脑袋的事情放在心上。
“若我要出去一段,能拖多久?”沉吟一会,君莫言突然开口。
倏然一惊,默语抬头,低呼出声:“皇上?”
反而是常顺,倒是一派镇静,似乎早已知晓了君莫言的打算:“皇上的具体打算?”
放松身子,靠在椅背,君莫言双手交握,牵起一抹淡笑,说不出的从容自信。
“引蛇出洞。”
“如果是这样,”眼神一闪,常顺说,“二月起疑,四月筹划,不出半年,祸起萧墙。”
“……半年时间?倒也够了。”自语着,君莫言向着站在一旁的默语说,“你先下去。”
默默点头,默语一如他的名字,半声不出的退了下去。
在默语走后,常顺再度开口,只是此刻,他的声音却变得低沉,仿佛带着些喟叹:“皇上可以要去?……”
“……顺爹,你知道的,”沉默着,好一会,君莫言静静点头,开口,“我一直很想知道,母妃留下的,到底是什么——我必须知道。”
“山路迢迢,没有具体的地点,甚至指定只能由您带着一个人亲自寻找,娘娘分明不想让皇上您知道。”微皱起眉,常顺脸上带着些许不忍。
“我必须知道。”抿抿唇,君莫言轻声说,“只要有方法能了解。”这么说着,他苦笑一下,神色间有了些许疲惫——或许也只有这件在君莫言心头烙下永远都磨不去的痕迹的事,能时时牵动他的情绪。
无言片刻,常顺再开口:“不若多带几个好手?江湖多是非,小少爷,您断不可有半分闪失。”
“既然母妃已经特地言明,我便断不可忤逆。”摇摇头,君莫言淡淡的说。然而,当他看到常顺沟壑纵横的脸和那带着担忧的眼后,他顿一下,说道,“顺爹,你放心,真有什么危险,我会动用手头上的力量的。”
……只怕是迟了。这么想着,常顺终于没有再出口,只是叮嘱:“门里的人也未必全然可信,老奴待会儿会给小少爷一份名单,名单上是相对可信的人……只是真用到了他们,小少爷还需自己斟酌,万事都留个神。”
“我知道,顺爹,劳你费心了。”点点头,君莫言语带感激。
“老奴分内之事。”简单的说着,常顺不再言语,转而准备君莫言的梳洗用具。
看着对方微微佝偻的背影,君莫言微一晃神,声音已不受控制的冲出了喉咙:
“顺爹!”
“皇上?”转过身,常顺疑惑的问了一句。
看着对方的面容,君莫言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终于化为一句叹息:
“事未做而先言败本是不该……但侄儿却不能欺瞒顺爹半分——亦不愿。”轻声说着,君莫言闭了闭眼,“眼下这事,若成,则天下定矣;若败,则万劫不复。而侄儿的胜算……只有三成。”
定定的看着君莫言,半晌之后,常顺直起腰背,一扫之前的老迈,神情凛然狂傲:“莫说是三成,便是一丝机会也没有,卢某也不会畏惧——之前未有,之后也不会有!”
卢某——江淮卢氏三子,毒君子卢圻,昔日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畏的邪派领袖。
夜 丞相府
“大师兄?”几乎在人一进屋,特地守在苏寒凛房内的顾长惜就被惊动。
自窗户跃进,脸覆面具,一身灰衣,自称苏甲的人对着顾长惜点点头,拿下了脸上的面具,却正是青国丞相,苏寒凛。
“你回来了?我还以为——”松了一口气,顾长惜不由有了些抱怨的迎了上去。
“有事吗?”放下面具,苏寒凛开口。
“没什么,只是你再不回来,我少不得要为明日早朝担心了。”苦笑着摊手,顾长惜回答。
“称病。”言简意赅的指示,苏寒凛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张轻薄蜡黄的面具。
“称病?”一怔,顾长惜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大师兄,你明日——”
“与人有约。”并没有多做隐瞒或者解释,苏寒凛回答。
与人有约?与什么人,有什么约?——其实本不用猜测,世上能让青国丞相苏寒凛记在心上,不分轻重——也并非不分轻重,在苏寒凛心里,想来并无比那人更重要的事情了——的人,数来数去,也不过一个。
于是,顾长惜只苦笑,做最后的不太有力的挣扎:
“先去上朝也是一样,那人也未必会空了早朝。”
“伤势未愈,如何上朝?”淡淡的说着,苏寒凛看了顾长惜一眼,道,“接下去几日,劳烦师弟了,短期之内,我可能不会回来。”
脸色微变,顾长惜忍不住道:“都城之内大小官员多如牛毛,七王爷又已经回来,形式瞬息千变,加上那位竟然大胆到找人顶替,师兄,你在这种时候离开?”说道后来,他的声音不觉提高,已有了质问的味道,“若是有了什么差池,苏寒凛苏大丞相,你、又、待、如、何?!”
“……我明白。”并未为对方的态度动怒,苏寒凛只是点头,眉间有了三分疲惫。
“只是,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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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乾元殿
作为皇帝与群臣议事的大殿,乾元殿以暗红为主,四壁都绘上了腾飞的巨龙,完全体现了正殿的庄严肃穆。
只是,此刻的正殿,却缺少了一个最关键的人物。
一位从内殿走出来的太监环视一眼已经来齐的大臣,传了里头的指示:“皇上身体不适,今日早朝取消,诸位大人请回了。”
“早朝取消?”
望月楼二楼的窗户边,响起了一个质疑的声音。
“嗯,线报是这样子说的,呆在宫外的人也同时看到了朝中大臣离去。”轻啜了一口杯中酒,焚烈回答。
“……能肯定他是真的受伤了吗?”沉思一会,坐在焚烈对面的殷寒问。
“一切迹象都表明他是受伤了。”没有给予直接的答复,焚烈只是如此说道。
“只是表明?”皱了皱眉,殷寒显得不满。
“禁宫森严,加之他也不好享受,我们的人进不去隐沙殿,也探不到消息他那里的消息,只能从别的嫔妃的反应来推测。”动手整理着从各处传来的密报,焚烈回答。
“是么……”喃喃着,殷寒不经意的朝窗外瞥了一眼。
而这漫不经心的一瞥,却让他微怔了一下。
“怎么了?”注意到殷寒的神情,焚烈问。
“嗯……”又仔细看了看,殷寒才转回头,说,“没什么,看到一个感觉有点熟悉的背影而已。倒是这件事,你觉得呢?”
“这件事?”一挑眉,焚烈露出了一抹淡笑,伸手沾水,在桌上写下了一个引字。
瞥了桌上的水迹一眼,焚烈微勾起唇角,笑得优雅:“既如此,那我们便——”
“投、石、问、路。”
望月江
“这位公子,不知可否搭个船?”
望月江边,一个样貌平凡,脸色蜡黄的青年问着船上的人。只不过,那条船,却是在江中间飘荡。
而就在青年旁边,还泊着数条无人的船。
言罢,青年也不等江中那条船的回答——其实多半等不到——足尖点地,身子一折,几步踩过江面,直接掠到了那条船上。
“在下这条船不搭客。”甚至没有抬眼,坐在船中的男子只是这么说了一句,依旧专心垂钓着。
“可苏某要的东西,却在这条船上。”微笑着,苏寒凛开口。
听到对方这么说,垂钓的男子抬起头,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正是暗羽门主,云希羽——君莫言。
“苏谷主好本事,希羽自认做得已经够隐蔽了。”微笑着,君莫言开口。
“正是因为云门主做得隐蔽,苏某才会直到此刻才来。”微微欠身,苏寒凛不待主人招呼,便自行坐下。
小舟不大,内里的摆设虽不多,却并不寒碜。船舱中间固定着一方矮桌,矮桌上摆着些时令的果子,几个团蒲分别放在矮桌周围,靠着舱壁的两边,各固定着一张铺了厚厚毛皮的木板,大小刚好够一个成年男子躺在上面。船舱的角落,还有一个小柜子,柜子里摆放着些茶具。而在船头,竟还砌着一个小小的炉灶。
扫了一眼小舟,苏寒凛心里泛起一丝疑惑,却并未询问,反而说:“云门主好雅兴,竟在学太公钓鱼。”
——君莫言虽在垂钓,但身边却空空如也。由此可知,那隐没在水底的钩上,大半是没有饵的。
“闲情罢了,想那鱼儿大约也不愿被人诱骗上来。”手里依旧抓着钓竿,君莫言闻言,随意一笑。
但说者无意——或许也并非无意——听者却有心。
一挑眉,苏寒凛开口:“诱骗?”
“这——”看了苏寒凛一眼,君莫言沉吟着,正待开口。手中的钓竿却突然传来了极大的力道,拉的他一下子前倾。
“小心!”极快的叫了一句,苏寒凛左手将君莫言拉向自己,右手则抓住钓竿用力一甩。
“啪嗒!”一声,一条差不多成|人半截胳膊长短的鱼被甩到船上。而君莫言,也倒在了苏寒凛的怀中。
墨黑的发丝抚过脸颊,带起一丝搔痒。靠在怀里的身子,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香味,而从上方看去,正好可以看见微松衣襟下的锁骨……
意外的将人抱了个满怀,苏寒凛的身子不觉僵硬,只觉得怀中的人分外清瘦,单是这么抱着,都可以感觉到隐藏在衣服下磕人的骨头。
比之前更……这么想着,苏寒凛的心头一紧,掠过了一抹熟悉的痛楚。
“云门主要多加小心。”短暂的失神过后,苏寒凛克制自己的感情,将人扶了起来。
“多谢苏谷主。”略有些尴尬的道谢,君莫言不由看了一眼让自己失态的祸首。
而苏寒凛,也同时把注意力放在了那头还在扑腾的鲜活大鱼。
成|人半截胳膊的长短,手掌大小的宽度,还有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鳞片……
眼前的鱼,不止是头大鱼,还是头好鱼。
微微咳嗽一声,苏寒凛勾起一抹笑,很淡,也很柔和:“看来,还是有头笨鱼愿意上云门主的钩。”
第一章 回来
“去江淮?”
接过君莫言递上的茶杯,苏寒凛一挑眉,有了些许疑问。
“嗯,找一件东西。”点点头,君莫言回答。
“此去江淮,最快也要近一个月,门主——”倏然收了声,苏寒凛没有问下去——想问的问不了,不如不问。
何况,苏甲本没有任何立场质疑云希羽——一如当初的苏寒凛和君莫言。
并没有……改变吗?一阵恍惚,苏寒凛不觉握紧了手中的杯子。
刚刚烧开的茶水滚烫着,虽隔了一层瓷,却还不能完全隔热。不多少功夫,便烫红了苏寒凛的掌心。
但被烫着的人,却恍若不觉。
瞥了一眼苏寒凛,君莫言心里泛起一丝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笑道:“谷主可是觉得这种茶不好?希羽听闻隐忧谷的雾影茶是天下十大名茶之一,想来谷主定是喝惯名茶了。”
“门主说笑了。”终于回过神来,苏寒凛神色自若的放下手中的杯子,说,“暗羽门的生意遍布天下,定是知道那雾影茶不过是因为产量少才被一些喜欢猎奇的人看重……说好,却是比不上门主手里头的茶。”
谦逊一笑,君莫言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把话题绕了回去:
“希羽这次下江淮大约会花近半年的时间,不知……”
半年,心头一震,苏寒凛脑海里一下子转了好几个念头,但最后停驻下来的,却只有一个,一个曾今承诺过的誓言。
——你放心,我记得的,会一辈子保护他。
“正巧,”于是,苏寒凛将一切情绪藏在面具之下,脸上只是微微笑着,说,“苏某也有事要走江淮一趟,不知可否于门主同行一段?”
身子微微一震,君莫言看着苏寒凛,不语。
对着那双仿佛深不见底的眸子,有那么一瞬,苏寒凛几乎以为对方已经发现了什么。但最后,他却只看见对方露出一个淡笑: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看着君莫言脸上的淡笑,苏寒凛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沉吟了一会,他开口:“不知门主这次下江淮是为了什么?”
皇宫里面要怎么处理?眼神闪烁着,苏寒凛其实更想问最后一句话。但不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