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轻尘对他的敌意渐渐淡薄,但始终觉得这个人太拗太认真,所以不敢轻易与他太亲近,以免自己的无意之举让他误会。
这一天,九王爷意外地出现在流光阁,他看着满室灯盏纱幔,拍着手感叹道:
“流光阁都布置成这样了,真是难得,难得啊……”
“咦,是你啊。”夏轻尘正在榻上做笔记,抬起头来来看着他。
“不是我你以为是谁?”
“我还以为是萧允。”夏轻尘放下手中那支据说是用某种稀有老鼠的胡须做成的毛笔,鼓了鼓腮帮子,看着他身后的四宝“四宝,你越来越懒了,来个人也不吭声。”
“奴婢不敢。是……是南大人交代,不要通报的。”
“哦,他让你不通报你就不通报了,那你去伺候他得了。”
“世子息怒,奴婢不敢了。”
“好了,别再作弄他了”皌连琨朝四宝摆了摆手“我代替他让你作弄如何?”
“看来你的官真的很大,我房里的人都听你的不听我的。我还不知道一个管御花园的官有这么大的官威。”
“哎呀,哎呀,我也不知道宫中还住着一位世子啊。”
“我可没说我不是世子,但是有的人却骗我说御花园还有个穿黑色官袍的小官。”
“咳,本来还担心你病没好,如今看你神气活现,我就放心了。你身子有病还看书,也不怕把自己给累着”南大人在榻上坐下,低头看见他桌上写了笔记的纸,于是拿起来“这是你写的?”
“嗯。”
“真是一手好字啊。”
“我以前练过。”
“这字若是让司马大人见了,他定要争着和你做朋友了。”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书呆子,喜欢字写得好看的人。”南王看了两页,目光停留在几张写了小字的树状图上“这是什么?”
“哎哎,别搞乱了,我还没编号呢”夏轻尘拿过来,一张一张在案上摊开来“这是所有官阶官名的总图表,我花了好几天才整理出来的。文官5张,武官5张,像这样拼成一个大图。从上到下,官位,官名,官服,人数一起标注出来,这样就一目了然,比看那些一句接一句的文字易记得多了。比如你的官袍是黑色的,那你一定是在最上面这里,一品到从一品。你说的管御花园的官在下面第四张,是太监来的。”
“哈,我真不该让你看那些书的。”
“还真多谢你给我送那些书来,要不然我还真让你给骗惨了。哎,你到底是当什么官的?”
“是不是我不说你便不再理我了?”
“也不会啊,只是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夏轻尘指着图上“谏议大夫”四个字问道“你是不是这个,‘谏议大夫’啊?”
“我?我是谏议大夫?”皌连琨脑中浮现甄颖那张布满阴影的脸,一下没忍住笑喷了出来“你怎会猜到我是谏议大夫的?”
“因为一等言官一般都是一个成熟老练的大叔啊。”
“大,大叔……”皌连琨顿时满头黑线。
“而且身负谏议职责,一定要胆魄过人,言人所不敢言,为人不敢为之事。”
“这么说来,在你眼中,我像是胆魄过人的人了?”皌连琨有些欣慰地暗笑,不料夏轻尘下一秒就泼了他一头冷水:
“在宫里你还敢胡诌瞎扯,你的胆魄可不是异于常人么?”
“哼,你认定我是谏议大夫了?”
“四宝说,谏议大夫甄颖行事神秘古怪,你不愿意告诉我你是谁,也算是故作神秘吧?”
“哈,哈哈……好吧,我就是谏议大夫甄颖了。”
“真的假的?”
“你分析得精辟透彻,我无可反驳。”
夏轻尘狐疑得看着他坏心的笑:“那我以后该怎么称呼你?”
“叫‘大哥’叫‘兄弟’叫‘兄台’,总之别再叫我‘大叔’。”
“可你本来就是大叔啊。”
“你……”皌连琨将纸张一放,猛地一把托过他的腰将他放倒在榻上“每天吃燕窝,果然有养颜丰肌的功效,看你白嫩如霜,让大叔疼惜一下如何?”说着将他按在榻上,作势就要吻。
“不要……”夏轻尘穿着小白袜的两只脚在榻上乱踢着。
“哎呀,脸红的样子也很可爱。”他眯起眼睛来深深地一笑,夏轻尘那红到耳根子的脸顿时冒起烟来,他蹬着脚嚷嚷道:
“你再不放手,我就告诉主上!”
“哈哈哈哈……”皌连琨一把托着他扶起来“别生气,难得今日天气这么好,凉爽又无风,出去走走如何?”
“去哪儿啊?主上叫我不要乱跑的。”
“就在宫内,走吧。别再看了,这书只会让人越看越糊涂。”
“好吧。”夏轻尘动手将案上的书合上,又用盖子将盛着墨汁的砚台盖好,皌连琨一把拉住他的手:
“这些事放着让他们做,你别弄脏了手。”说着他牵着夏轻尘下地穿了鞋子,披上蔷薇红的暗花织锦缎斗篷,步行出了流光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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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好了,我要踢了。”皌连琨与夏轻尘远距离对站着,衣服下摆别在腰间。他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皮球。当夏轻尘冲他点头的时候,他轻轻放手,举脚踢去。夏轻尘守在对面,等那球到了身前,侧身一挡,那球便贴着身子掉下来,他再用膝盖一顶,接住那球,在两腿间交换一下,然后一脚踢了回去。
“真看不出来,你踢得还不错。”皌连琨接住球再踢给他“待再过一两个月,你体力恢复了,我在府中开一场球赛,将朝中年纪相仿的公子都给请来,让你认识。”
“我不会跟别人踢球,我没跟别人踢过。再说,我就快走了,可能等不到你的球赛了。”
“什么?你要走了?何时?”皌连琨停下来,有些惊讶地拿着球看着他。
“快了吧,我的伤都长好了,休息得也够久了,我老这么住在宫里也不是回事啊。何况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回去……”
“你要走……”皌连琨沉吟着走上前来“那你准备何时向主上辞行。”
“我不知道”夏轻尘擦擦脖子上的汗,在台阶上坐下来“他对我那么好,我一说要走,他一定会难过……我也会难过……”
“主上待你很好?如何好法?”
“说不清。他救过我好几次,现在又让我住在皇宫里。我病的时候,是他照顾我,他不欺负我,我疼得受不了时候的哼哼,他也不会骂我。”
“谁会苛责一个伤者病痛的呻吟?”
“呵……”夏轻尘无力地笑笑“偶尔听见一个病人在难受地呻吟,也许还会同情地安慰两句;可要是病总也不好,那时你就不会觉得这个人可怜,而是觉得他讨人厌了。时间久了,就算是亲人,也有厌倦的一天”
“听你这么说,是你的亲人这样待你了?”
“嗯,原来跟我住在一起的……他们后来觉得我的呼吸都是刺耳的。不过我也很强的,我走过他们面前的时候,就憋着气走过去”夏轻尘绘声绘色地表演起来“就像这样,偷偷先吸一口气,然后快速地路过,等离远一点,再张开嘴,没有声音地呼出来。另外感冒发烧,有时全身难受,想叫的时候我就咬紧牙关,然后告诉自己‘我很舒服,我很舒服……’,就不会发出声音了。还有咳嗽,直接这样咳很吵的,所以我发明了一种咳法,就是咳的时候有意让咽喉放松,尽量让气管顺畅,就像这样,咳……咳咳……”
说着他捂着嘴,发出低位细碎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将一只蝴蝶扑在手心里,那翅膀在掌心拍打的震动。皌连琨听得胸口发堵,伸出手去在他的脑袋上拍拍:
“有这样的亲人,你为何还总想着离宫回家?”
“啊……我说的是以前的亲人。现在的不一样了,我有个对我可好可好的哥哥,他一定在我家附近的某个地方等着我回去呢。”
皌连琨莞尔:“他待如何好法?有主上待你这般好么?我听说,主上待你胜过对待其他皇子。”
“我说不清”夏轻尘沉浸在回忆中“他们待我都很好。好比说我崴了脚,主上会给我请最好的大夫,为我擦最好的药,在我要出门的时候让我坐舒服的轿子。可是阿得呢,他请不了好大夫,也雇不起轿子,但他会一个人背着我、推着我,一路步行去看大夫。”
“原来是这样,你因为思念兄长,所以总想着离宫。”
“嗯……”
“你家可还有其他牵挂的人?”
“没了……”村里的人应该都死光了。
“主上现在不想你出宫,是因为你身子还很虚弱。待过些时日太医确诊你能出门上路,他定会准你出宫的”
“嗯……”
“别担心,到时我调派些人手送你回家,帮你一起找你哥哥,一定能找到的……”皌连琨慢慢揽过他的肩。
夏轻尘没有剃修鬓角,原本的头发长到肩膀,柔软的发垂在风中,仿佛在招摇着别人去亲近。皌连琨伸手轻拢他耳边的发,心中微笑着:
他想到一个让夏轻尘继续留在宫中的法子了。
第二卷: 情不知其始,一往而深。 第四十章
蹴鞠,一项古老而时髦的运动。由八片尖皮缝成的圆球,里面塞上动物的毛发,成为有弹性的足球。夏轻尘会踢足球——一个人对着墙踢。所以当他跟人对踢的时候,他那不知深浅的一脚将球踢上了天。那球飞过树丛,掉到了远处的围墙后面。
“用力,再高点,再高一点……一个球,不要就算了……你那么有钱,重新买一个嘛……”
“唉……那球是我家的,墙后就是宫中女眷住的地方,要是被人发现,你要我如何解释我的球掉进在了后宫……”皌连琨抱着夏轻尘的腿,努力将他往上抬,以便让他触到那砌着琉璃瓦的墙头。
“照实说不就行了……你用力啊,长那么高大怎么就这么点力气,举高点儿……”
“倘若能向主上解释还好。万一被有心人捡到,下一步便要大做文章。到时,就算是没有的事,也能说成是真的……”皌连琨装作很吃力地说道,他的手隔着薄薄的绸裤在夏轻尘大腿和小腿上肆无忌惮地上下着,而这一切又伪装地自然,一如他那假装出来的气喘吁吁。夏轻尘的腿很细,柔软而有弹性。皌连琨抱着他,不露痕迹地享受着此刻的美好。
“哎呀,再抬高点,我脖子都要酸死了。别托我屁股,哈哈……”
“要是爬不上就算了,我回头再找熟识的太监帮忙捡吧……”
“够到了!”就在皌连琨准备让他休息一下的时候,夏轻尘忽然一把扣住墙头,蹬着脚叫起来“快点快点,肩膀伸过来!”
“不行就别捡了……”还没等他说完,夏轻尘一脚踩上了他的肩膀。皌连琨就这样看着他一眨眼手脚并用爬上了墙头。
“终于上来了,呼……”
“无尘,下来,危险!别捡了,我让别人捡去。”
“你耍我?我好不容易上来的……”夏轻尘扒在墙头上正要往墙的那面滑下,忽然,他手下那块本该牢牢砌在墙上的琉璃瓦突然一松,他就像是被从阳台扔下的猫一样,来不及叫就掉了下去。
“无尘!”皌连琨大惊失色,他站在围墙的这边愣了数秒,随后反应过来,撒开腿沿着围墙朝那道穿过宫墙的侧门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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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轻尘掉在一丛盛开的碧玉莲钩菊上,瞬间将那花丛压得稀烂。他仰面朝天,手里抓着那半片破碎的琉璃瓦,脑中没来由地浮现一个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词——“豆腐渣工程”。
“噢……”
他揉揉屁股爬起来,抬起头隔着围墙朝外喊道:
“刚才的球往哪边飞了……嘿,大叔,你还在那儿吗……老兄?兄台?大哥……你不会是自己跑了吧!”
夏轻尘抬头对着高高的围墙站了,见墙的那头迟迟没有回应,他丧气地一拍大腿:“该死的老男人,现在我怎么从这儿出去!”
他抖掉身上的草叶花瓣,迈出花圃。那是另一个园子,就像是从刚才的空地上隔出去的一部分。夏轻尘提着长长的衣摆,在那些假山树木丛间东转西转。就在他苦于找不到出去的门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
“你在做什么?”
就像做贼被人抓住,夏轻尘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只见远处屋檐下站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她头上梳着云鬓蝴蝶髻,上面插着两排大簪,耳边别着珍珠嵌贝团珠花,胸前带如意吉祥锁,身穿紫红重纱绣襦裙,红鞋隐在长长的裙摆下。秋水微澜,顾盼生姿。
“哇,美女呀……”夏轻尘心下惊艳道。
那女的先是愣了愣,随后见夏轻尘衣衫不整,鞋上还沾着泥土,于是抿着嘴问:
“你在偷东西吗?”
“不是啊。我是进来捡我掉的东西的。”夏轻尘忽然觉得这对话没头没脑的,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有问题。
“是吗”那女的松了一口气“你掉了什么?”
“一个球,羊皮做的,上面画了红色和绿色的花纹。”
“我刚才在那边捡到一个,你过来看看是不是你的。”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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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红若原本准备着投池自尽的。她坐在西花园的角亭里,遣退了贴身的婢女,一个人呆呆地看着满园无精打采的树木和圃子里新盛开的菊花,觉得一切都是这样索然乏味。
宫中的景物是何等地枯燥而缺乏变化,要不是花匠刻意的移植和每季更换衣衫的诏令下达,就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因为在宫中,华丽的殿堂内夏天放冰、冬日生火,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寒冷与炎热。即使在万物凋零的季节,你到西花园散步,也会看见鲜活盛开的花朵——即使它们可能明天就被撤下扔出宫去。于是在这种表面的欣欣向荣中,她的青春就这样过去了一半。
红若十三岁选秀入宫,已经整整四年了。四年中,主上不曾正眼看过她,也不曾与她怎样交谈,除了偶尔在她的房间过夜,她平时见得最多的,除了房内的几个太监宫女,就是这西花园的假山假石了。
那种让人发狂的寂寞,对于宫里每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她们自进宫的那天起,就再难见到自己的亲人。除非深的主上欢心,获得特别的恩准,她们的亲人才能进宫来看她们一次。在这宫墙之内,除了每年新年的庆典,她们几乎无法见到除了龙主以外的其他男人。所以,她们之中有人疯了,有人企图逃出宫去,也有人忍受不了自杀了,但大多数,仍然背负着自己家族的使命,在这宫中无声无息地忍受着,将她们的希望寄托在主上那不可期遇的恩宠和后宫权位的争夺上。
所以那一天,当红若知道再自己没希望成为皇后的时候,她心里恸哭着,只想抛弃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远远躲开不再回来。
然而,就当她揽着裙角准备举身跳入那养着锦鲤的池塘的时候,一颗不该在西花园出现的球滚到了她的脚边。红若纳闷地将球捡起来放在一旁,四下寻找那扔球的人,后来就听见了假山后面的说话声。许多年后她回忆起夏轻尘给她的第一个表情,总会对身边的侍女说:有时男人的回眸一笑,比女人更加勾魂摄魄。
“呼……”夏轻尘咕嘟咕嘟灌下一杯沁香的玫瑰露,满足地一抹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