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源起初老大不愿,他说海晨还在屋里睡觉呢。
周母一时间也误会了周源的意思,以为他是不甘心他那小室友能睡懒觉,他自个却得干活,便是破口大骂,说人家是来当客人的呢,你让人家给邻居差遣还成事了?你这兔崽子别这麽没出息,叫你干活你藉口就多了。
周源站在自家大门口磨磨蹭蹭,往自个的房间张了又张,就是迟迟不行动身。最後看母亲拎著个木勺子像是要揍人了,他才顾左右而言他的跟母亲说:“那,要是饭好了他还没起来,您、您就叫他一下呗,我说过会叫他起来的。咱家没别的牙刷子,您让他用我的呗。”
周母听罢才恍然大悟,这孩子不是不愿干活,只是怕待会朋友醒过来了,他自个却不能在旁边招呼,便哭笑不得的说:“你当你那室友还是三岁小娃了?啊?非得你在旁看著?你是他谁呀?还差遣你老娘做事了?你行啊你,在外面待久了,倒是长进了你。”
周源被母亲说的一阵心烦,可对著母亲又不能发作,只能一声不吭的把一箩子工具背起,心里一个郁闷。
周母也是没想到周源不过让她说了几句就不高兴了,这麽大个人了,还是改不掉那牛脾气,便也缓了口气说:“看你,说你两句就变脸了,还小麽你?真是的,这麽紧张,还真担心你老娘照顾不好你那小室友麽?”
送走了儿子,周母心里一阵稀奇,经过周源房门,也忍不住朝里面多看了几眼。在她印象里,周源从来没对谁这麽著紧过。小时候在乡村里,周源就一个皮,老是找别人家的孩子打架,活生生一小魔王,谁见谁怕。长大了搬进城里,也是从没看他跟哪家孩子深交过,记忆中他甚至没有领过朋友到家里来。
其实从街坊邻里的口中,周母也知道她这儿子虽事事不长进,却是挺得同年的姑娘们欢心的。周母为这起初也揍过周源不少顿,她担心儿子跟女人搞上了,就不管她这个娘亲了。可到後来,她发现周源根本没把那些女孩放心上。而且周源从小到大,不管在外头多野,在家里永远是一孝顺的主儿,尤其自他老爹走了,他对母亲就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因此渐渐地,周母对儿子在外面的苏州史,也是睁一眼闭一眼,随他高兴了。
严格来说,杨海晨是周源招呼到家里来的第一个朋友。而且看得出来,周源对这年轻的男人十分体贴。周母想起她还在乡下的时候,曾经流产,那时周源十岁不满,事後还趴在她肚子上凄凄戚戚的哭了好久,也不知在伤心甚麽。现在想来,他怕是为失去个弟弟难过吧。
周母心里其实也是高兴的。她很庆幸周源终於交到一年龄相仿的朋友。她想,周源在外面工作,这样子的朋友是不可缺少的,最起码,能互相有个照应,怎麽说也是好事。这杨海晨看起来也是一正经的年轻人,眉目清秀,说话彬彬有礼,总腼腆的微笑著,周母第一眼看到他就心生好感。
这麽想著,周母也放心的笑了,心里泛起一种安慰。那天她做的饭,特别香。
中秋前夕,大雄让杨海晨跟他回家一趟,杨海晨死活不依,他说你老爷子连对你都不疼不爱的,对我还会有好脸色看?
大雄说,他敢说你半句,我就把他往死里揍。
杨海晨还是不肯。大雄苦苦哀求半天不果,最後恼羞成怒,向杨海晨狠狠发了一次火,甚麽恩怨旧帐都让他给翻出来了。
他说,你早阵子还说要带我去你寝室瞧瞧呢,你哄著我说的你以为我还不知道吗?
又说,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跟你室友的事儿?你在我这里,他还老给你拨电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他妈真以为我是个傻子吧?
杨海晨实在厌倦了跟大雄为周源的事儿纠缠,他瞟了大雄两眼,有气无力的说,你爱怎麽著怎麽著吧。
中秋节那天,杨海晨回家里过节,还见著了好久没见的大哥大嫂。
大哥大嫂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杨海晨曾经挺怕这个小女孩。他觉得她太刁蛮,太难侍候,就是在餐桌上,也爱指手划脚,拣饮择食。杨海晨不能想像要是自个有这样子的小孩,会是如何痛苦。
可小孩子毕竟长得快,不管是身体还是心智上。这趟看见这个小侄女,杨海晨明显的感觉到她成熟了不少,没有再叽叽喳喳的,而是斯斯文文,看到长辈们还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看著小侄女小心翼翼的抱著二哥的孩子逗玩,杨海晨觉得,这女孩,其实也挺可爱的。
晚饭後,一家人带上月饼,跑屋後的园子赏月去了。那园子是那一块地儿几户人家共有的,很多邻里早已携老扶幼聚在那儿了。小妮子跟别的孩子凑一块玩灯笼子去,杨海晨便是跟哥哥嫂子们聊起天来。
二嫂胡碧琳拉过杨海晨说:“哎,海晨,差点儿忘了,你後来有没找人家欣霞啊?”
杨海晨一时反应不过来:“谁?”
“欣霞呀,上回那女孩呀。天,瞧你这没心肝的,把人家给忘了?人家还等你电话呢!”
杨海晨这才想起那含蓄的女生,赶紧说:“哪是啊,二嫂你别乱说呀,人家多好一女孩子,我哪配得上啊。”
“甚麽话儿!你不知道,那次我听我同事说,人家一个劲儿夸你呢。”
“不是吧?”杨海晨好笑的说。
旁边大哥大嫂也来凑热闹:“怎麽,海晨交女朋友了?甚麽时候的事?怎麽也不带来让咱们瞧瞧?”
“不是啊,没有的事啊!你们别瞎说呀。”杨海晨哭笑不得的辩解。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认真古板的二哥,居然也差了一脚说:“那女孩真挺不错的,比你二嫂漂亮。”
二嫂听罢当然不乐意了,开口就闹。大哥大嫂也在旁边瞎起哄,杨海晨被他们逗得哈哈大笑,心头泛起一种温馨的感觉。
他真很久没有像这样子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儿了。感受著父母、兄嫂们之间那和谐的气氛,听著小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笑声,看著头顶上那轮圆亮的明月,杨海晨发现,撇去自个心头那股压力不说,他其实也很享受与家人之间那种纯粹的爱护和关心。那是他在外面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後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杨海晨向大雄提到这事。他说,这世上,朋友能变,爱人能换,就是家人这东西,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取缔。
大雄对这却是不屑一顾。他说你这想法太天真,像我,我就是跟我家老爷子断了关系,也不会皱一下眉。
杨海晨也没反驳。他从来不愿意干预大雄与家人的关系。
大雄又说:“倒是我跟我那些兄弟姐妹啊,小时候天天凑一块玩儿,整天乐呵呵的,感情多好。可现在大了,老了,搬家的搬家,出国的出国,我连他们现在长甚麽样都不知道了,完全就一陌路人。这些嘛,我倒是觉得挺可惜的不是吗?”
杨海晨听罢深表认同。他想,这情况,跟他与他大哥也差不多的吧。他也觉得,这种事情,是可悲的,却又是无可奈何的。在人类社会,这些根本已成了无可避免的现象。
关於与家人间的关系,杨海晨与周源的见解倒是挺一致。
周源的父母也是在农村土生土长的人,对周源的教育特严苛,周源小时候没有少捱过揍。杨海晨小时候也有被父亲打过,他父亲那时候喜欢用木尺子打他的手掌,有几次还打手背,杨海晨还记得那时手背上那片狰狞的青紫,他曾经极度痛恨自己有一个执教鞭的父亲。可是,听完了周源对童年的忆述,杨海晨才明白,自个小时候那些儿惩罚,不过小巫见大巫。
周源说,他小时候要是闯祸了,让父亲发现,先是不给饭吃,还得跪木板子,捱藤条,捱巴掌,这些都不算,周源说最痛苦的,是他父亲罚完了跪,紧接就罚站。他说要是次序倒过来倒没那麽辛苦,可跪完半天板子,他膝盖早肿了,腿都伸不直了,还得站著再撑上半天。周源笑著说,那时候他一般边站边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杨海晨听得心惊肉跳。“你母亲呢?”那时杨海晨的父亲一打他,他母亲都会站出来求情。
“她?她比老头子更凶呢。”
杨海晨问,你有没怨过他们?
周源摇摇头。他说,其实很多家庭也是这样子的,绝对不是农村才会这样,我小时候那麽皮,也是该打。
事实上,周源也确实是一极度孝顺的孩子。他的看法跟杨海晨一样:家人这东西,天注定的,甚麽东西改变也好,家人就是家人,一辈子也没人能替代,他们是我父母,他们养我育我,我当然得孝顺他们,天经地义。
周源的孝义,一直是杨海晨欣赏的地方。
十月,大雄在大学参加了一美术交流团,得到广州去待上两个月。大雄走後,杨海晨的作息正常过来,下班後必回宿舍,晚上也不会在外面过夜,只偶尔到酒吧消遣消遣,但次数也不多。
周源当然喜见这种转变。他开始频繁的约杨海晨上街,撞球,歌厅,电影院,无处不去。杨海晨也很乐意跟周源玩儿去。大雄不在,他不再需要处处忌讳著,便也尽情而坦然的跟周源上街,那能给他一种跟泡吧不一样的乐趣。泡吧总让他有一种腐败庸俗的感觉,与周源一起,他的感觉是清新而健康的。
这天下班後,周源领杨海晨上电影院。那电影挺好看,讲一乡村男孩子如何在父亲的反对下,坚守自个的梦想,学习芭蕾舞,在城市里创一番天地。很励志,但很动人。让杨海晨吃惊的是,那电影居然有涉及同性恋内容:片里有另一男孩,是男主角的好朋友,男生女相,爱穿裙子,他说他喜欢男主角。
电影里有一幕,天飘著雪,男主角说冷,男孩很自然的把男主角的手塞进自个的衣服里,让他取暖。男主角说,你不觉得冰麽?男孩说,我喜欢这样。那一幕,杨海晨没太多想法,只是一味儿吃惊。周源看了,却是觉得挺感动。
周源从来不会因为一部小说,或是一部电影感动。他不会把假的东西,或者是别人的故事看得太重。可看到这一幕,他真的很有感觉。他扭头看向杨海晨。杨海晨正专心的盯著银幕。周源把手绕过椅背,搭到杨海晨肩上。杨海晨转过脸看他一眼,又看向银幕。
周源凑到他耳边说:“你看,小孩子也来这套呢。”
杨海晨在他小腿肚子上一踢:“别吵。”
“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啊?”周源的嘴几乎贴著杨海晨的耳朵,他的唇有几下都碰到杨海晨的耳垂了。
杨海晨脸上有几分燥热,闷声用手肘把周源顶开,瞪他一眼,又重新盯回银幕。
从电影院出来,周源居然真的问杨海晨:“你是不是真十一二岁就跟男孩子在一起啊?”
杨海晨笑:“怎麽可能。”
“可你那次不是说了,我坐你家大门前那个时候,你也就十二三呗?”
“我哪有说我那时候就跟男孩在一起呀?”
“你说你那时就喜欢男的。”
“喜欢男的也不代表是跟他们在一起呀。”
“那你是暗恋别人了?谁呀?”周源心里飞快的想像。
杨海晨又笑:“你瞎说甚麽呢你。”
“是班上的同学呗?”
杨海晨迳自往前走:“我懒得理你我。”
坦白说,周源对杨海晨的过去,的确有点好奇。他无法想像小小的杨海晨,都是如何跟男孩子交朋友,如何悄悄喜欢别的男同学。周源心里当然知道,杨海晨并不喜欢他问太多这方面的事,周源也很努力的抑制著自个,可总还是忍不住要问。
其实他更希望杨海晨能主动告诉他,可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
(十九)
有好几天,周源都没再对杨海晨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儿,渐渐杨海晨都没再把那事放心上。他想,周源果然也就是跟他开个玩笑,他太在意了,反倒显得他小家子气,也就自然的把那事抛诸脑後了。
最近,杨海晨他们公司来了一回大裁员,每个部门也有一两同事遭殃,会计部就有两人,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跟杨海晨出差去的小陈。
杨海晨心里纳闷,小陈的业绩一向很好,经常替公司出差,好些客户也是跟他混熟了,杨海晨就不明白公司为何要舍弃他。後来他听同一部门的凤姐说,小陈早阵子给公司发现出差期间在外面搞女人了,还让客户给碰个正著,大大破坏了公司的形象,公司才不得不把他解雇。
杨海晨听罢一个吃惊,心里就是不相信:“怎麽可能,你听谁说的?别胡说八道呀。”
凤姐就说:“哪是胡说,Maggie跟我说的呢,还有假麽?你不知道吧,小陈自个都承认了。” Maggie是王部长的助理,二十上下的女孩,每天就知道说閒话、赶时髦,凤姐跟她就一对好姊妹,两人在办公室没事就聚一块打牙际。
杨海晨还是不愿意相信这种事儿,可又不敢真跑去向小陈问个究竟,独自在心里苦闷了半天。下班後回到宿舍,技资一伙人早聚在那儿打牌。杨海晨白天就跟周源通过电话,知道技资里比较相熟的一伙哥们全都安全了,这伙人现在大概算是在庆祝吧。
老彭一看见杨海晨进门,就兴高采烈的叫起来:“看,小杨也安全回来了,哎,咱今晚赌大一点的,怎麽样?”又一脚踹在旁边阿民身上:“哎,你,一穷小子,凑甚麽热闹,一边去一边去,快,还愣著干麽。”说罢就想招呼杨海晨坐下。
一旁周源瞧见了,赶忙喝止:“你丫抽甚麽疯呢,海晨不赌钱,他今晚上跟我搭档。”指著阿民说:“你,跑甚麽,给我坐下来,我管你有钱没有。”
阿民拿开烟头,笑得狰狞:“我操你奶奶的。”却还是依言回来坐下。
周源又朝杨海晨比了个手势:“过来。”
杨海晨苦笑:“大爷你也先让我换个衣服啊。”
“赶快,咱今晚上就把这些家伙逐一干掉。”
那晚上周源的确挺手顺,杨海晨坐边上看他一轮又一轮的赢钱,也是忍不住跟著乐了起来。说来周源这人倒真好笑,杨海晨自个玩牌时一向也不喜欢有人在旁指指点点,因此周源玩的时候,他是只看牌而不说牌,由著周源自个儿玩。没想这头周源却不乐意这样,老跟杨海晨说“干嘛不做声啊?”、“打这个好麽?”、“你要不要来一局?”之类的话儿。
黄狗在旁边偷著乐,老彭则是早不耐烦了,骂了句:“烦不烦呐你?”阿民居然还贼笑著来了句:“说他是你小老婆呢,倒真没说错。”
周源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攻击,也丝毫不介意,面无表情,懒懒的吹烟圈儿说:“忌妒呢你们?”没事人一样。没人能察觉他心中窜过的那股莫名暖流。
那天玩到後来,周源是有点困了,说要不玩完这轮就撤了呗?老彭高叫,死小子,赢了钱就赶人了?可旁边阿民跟黄狗都说玩儿够了,老彭没办法,到最後只得苦著张脸掏钱。周源一家胜三家,凑起来都够请杨海晨吃顿饱的了。
老彭他们走後,杨海晨去洗澡,周源便坐自个床上把烟抽完,杨海晨回来时,刚巧碰见周源在咳嗽,侧眼看到烟灰缸子里又多了几根烟蒂。杨海晨倒了杯水递给周源,说你少抽点吧,不是跟你开玩笑呀。
周源接过水,看著杨海晨有点担忧的脸庞,窝心的笑了。刚洗完澡的杨海晨,身上穿著白色衬衣短裤,脚下踩著人字拖鞋,头发还湿漉漉的滴著水儿,周源从很久以前就觉得杨海晨这副模样最能特显出他的年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