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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翻开的朽烂味,开启棺木的咯吱声,掘棺者不安的嘀咕声,吊眉公子不耐烦的催促声……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但这些声音和气味,却令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了父亲下葬的步骤。
“孟老太爷,人士为安!”
麻绳吊起沉重的棺木,吊杠发出令人齿酸的摩擦声。八个抬棺人步履沉重,慢慢走进墓室。很久之后才出来。
“轰”的一声,墓口的断龙石落下,下葬礼成。
脚步响起,却是吊眉公子轻快地走来:“现在你爹风光了,我们家的老爷子可成孤魂野鬼了。”
“费公子家大业大,费老太爷换个风水更好的地方,不是难事。”孟空空扶了扶手,赔笑道。
“行了,这你别管了!”吊眉公子笑道,“咱们前面说好的,你帮我实现两个愿望的时候,我就给你爹下葬。现在我该做的事都做了。你爹能进这个墓地是几辈子修来的,他就是死了都能美得笑出来。所以,我剩下的这个愿望,你也得尽快给我实现。”
“那是当然。”孟空空靠在辇上,勉强一笑,“我爹入土,我这辈子也值了。你是我们父子俩的恩人,还有什么愿望,你尽管说出来。”
吊眉公子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伏在他的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行么?”说完之后,连他自己都不禁担心起来。
“行。”孟空空不动声色,“我的神通,万无一失。”
“那我接下来该做什么?要招兵买马么?”
“如果你闲得没事,那你就去做;如果你顾不上,那你就不用做。我的神通,奥妙之处就在于,它利用的是命运本身的力量。只要你许了愿,只要我发了功,无论你做什么,不做什么,时机一到,都自然会实现。”
“那你发了功了么?”
两道滚烫的鼻血,突然从孟空空的鼻端流下。他脸色惨白,直挺挺地向后仰去。
“……看来是发功了!”吊眉公子知道他每次使用神通后的反应,见他鼻血长流,这才放下心来。
“一切都是命……”孟空空虚弱地说,“命里注定……你要的……就是你的!”
吊眉公子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
“好!我信命!”他用力拍着孟空空的肩膀,“遇见你,我的命就是天命!明天我就会在罗汉楼摆酒,迎娶柳小玉。你虽然去不了,但第一杯酒,我一定会敬给你!”
“你死了么?”
“还没有。”
孟空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几近透明。入夜之后,曾有下人服侍他擦洗过一次,可是现在,他的鼻下又已经溢出了一大片鲜血。
“吊眉公子许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皇帝。”孟空空虚弱地笑道,“他想当皇帝……有了钱,有了女人,他的第三个愿望,当然是至高无上的权力。”
蔡紫冠看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俯身将他打横抱起。
他脚尖一蹑,带着孟空空沉入地下,再升上来时,就已经到了费家的大宅外。
这是他们先前就约好的计划,只要孟空空一实现吊眉公子的第三个愿望,蔡紫冠就会尽快把他带出来,以防吊眉公子杀人灭口。
夜风微凉,蔡紫冠将这少年放上了一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上。
“大哥,今晚有星星么?”
蔡紫冠看了看天上——乌云密布,云层后隐隐的月光将云朵照得像一大片尸骸。
“满天星,亮晶晶,好看着呢。”蔡紫冠挥鞭赶马,向前驶去。
“你爹……他并没有被葬进费家的祖坟。”他突然清清楚楚地说,“他们今天欺负你看不见,于是发出各种声响来骗你。吊眉公子的父亲,其实根本就没有被移出坟墓。你爹的遗体就在你的眼皮底下,被他们随便扔到了山下……后来是我帮他人了土。”
“……是么。那我代他多谢你了。”面对这样的噩耗,孟空空的声音却仍然带着笑意。
“你好像并不生气?”反倒是蔡紫冠被他弄得一愣。
“我为什么要生气?”孟空空那一双毫无光泽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暗淡的夜空,仿佛早已看穿一切,“我早就知道,吊眉公子不会按照承诺去安葬他。我是什么东西,我爹是什么东西?怎么能指望让费家甘愿蒙受这奇耻大辱呢?”
他这突如其来的说法,瞬间就推翻了此前的一切动机。
“那你还和吊眉公子谈条件?”
“我只是要让他相信……我敢叫这么高的价,是因为我真的能实现他的愿望。”
“……什么意思?”蔡紫冠赶着马车,几乎忍不住要转过头来了。
“我的神通,其实从来都不能造福于人。每一次妄图实现什么愿望,所有的事情就会在一个不错的开始后,不可控制地朝着厄运的方向发展……”孟空空“嘿”地笑了一声,“就像你那天许愿‘天上掉美女’,最后却招来了‘虫’的追杀一样。那并不是你心不诚,而是因为,我的神通,其实只能招致悲剧。”
蔡紫冠目瞪口呆,整个被这真相弄得无话可说了。
“命运真的是无法改变的。我们对它施加一点外力,便会受到它十倍、百倍的反噬。每一个妄图不劳而获的人都会遭到报应,我的身上会出现离奇的伤痕,而那些许愿的人,则会遭逢真正的厄运,美梦变成噩梦。”
“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让吊眉公子倒霉?”
“……是。”
“你现在腿瘸了、眼瞎了、七窍流血,鬼知道还活不活得到明天——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要做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万二的事?”
“我就是死,也要把吊眉公子拖入地狱。”
“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他杀了你全家?”
“是。”
蔡紫冠原本只是想说句气话,却不料居然蒙对了,一下子噎住了,无话可说。
“四年前,费老太爷死了。吊眉公子想把他们家的祖坟扩大,就要占用我家附近的田。那块田是我家的一切,我爹自然不愿出售,于是激怒了吊眉公子。”孟空空声音低沉,蔡紫冠不知不觉握紧了马鞭。
在这世界上,富人为了要让死者有面子,于是让活着的穷人走投无路的事,其实太常见了。
“我爹见吊眉公子很生气,怕他报复,于是将我送到了远房伯父家暂住。可是没过多久,便有乡人赶来,说我爹娘一夜之间,全都死了。”
“怎么会……死的?”
“被狗咬死的,死时肢体不全,面目全非。”孟空空慢慢道,“我娘死在屋里,我爹死在院子里,每个人的血都像是流干了。”
“你觉得是吊眉公子做的?”
“一定是他做的。”孟空空哽咽了一下,“坛城里和吊眉公子作对的人,很多都是莫名死于犬口之下,这已经不是新闻了。”
“为什么不告官呢?”
“妙就妙在,没有任何人看到吊眉公子纵狗行凶,根本告不了他。”
蔡紫冠听着他那绝望的声音,一时间也有了天地无情,万念俱灰的感觉。
“我永远忘不了,跨人家门时,看到他们的尸体时那种恐惧和绝望。我爹那么壮,我娘那么漂亮,可是那时,他们却只剩了两截血轱辘。地上全是他们的碎肉、头发、断指……那时我什么都做不了,但却暗暗发誓,终我一生,也一定要让吊眉公子付出代价!”
马车辘辘向前,孟空空不再说话,蔡紫冠也不说话。
“大哥……”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相信你……”蔡紫冠犹豫了一下,还是狠下心来,道,“你一直在骗我。希望这一次,你也在骗我。”
他突然讨厌起孟空空来。
如果这少年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在这件事上,居然能一再撒谎,再三做戏,其冷静冷酷,岂不令人厌恶;如果他说的是假的,则他连这样的事都能撒谎,又何其残忍。
而更重要的是,无论这是真是假,其中的苦难和悲伤,都已经是令他不忍直视的。
就在这时,静悄悄的夜幕中忽然传来了一声低低的犬吠:“呜——汪!”
这突兀的一声狗叫,仿佛就是从蔡紫冠身后发出的。
蔡紫冠一愣。刚才说狗,现在马上就来了狗,岂不诡异?他的身后就是孟空空,这狗叫得这么近,岂不是已经上了车?
他连忙回过身,却见孟空空骤然惨叫一声,猛地坐起身来。
“啊!”孟空空的双手拼命抓住胸口,一瞬间已疼得面目扭曲。在他的双手下,白缎的衣襟上迅速洇开了一大片污渍。
——那是血迹!
蔡紫冠大骇,一把扔了马鞭,跳上了车。
从孟空空的衣裳下,传出了一阵阵低低的嘶吼声。
“呜——呜!”孟空空又重重地摔倒在车板上,奋力一扯,终于将衣服整个撕了开来。血光迸溅,他原本瘦削的胸膛上,皮开肉绽,白骨森森,竟然已经烂成了一片!
“怎么回事?”蔡紫冠叫道,“又是你的神通招来的伤口吗?”
“是狗!是狗——”孟空空嘶声大叫,可是忽然间,他的脸上青影一闪,只一下,他的半张脸就都裂开了。
“狗?”在这一瞬间,蔡紫冠果然看到了一只狗!
不,是一只青色的狗头。
一只盘子大小的青色狗头,正狂吠着,在孟空空的皮肤上狂奔着。它仿佛是一个刚刚完成的狗头刺青,却莫名在孟空空的身上变成了一尾活鱼。那一颗狰狞的头上,仿佛只有一张巨口;巨口之中,满是森森獠牙。
它从孟空空的皮肤上滑过,所到之处,立刻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伤痕。
“这……这是什么狗?”蔡紫冠伸手就去抓那青狗,可是“嗖”的一声,青狗游走,他的手却只拍在了孟空空的肩上,摸了一手的血。
“这是神通!”蔡紫冠叫道,“这只狗是神通所化!”
“是它!”孟空空蓦然惨叫道,“就是它咬死了我爹我娘!”
青狗在孟空空的身上狂飙,青色的影子所过之处,一道道滚烫的鲜血,从少年的身体里不断流出。
“大哥!”孟空空疼得整个人都绷紧了,他拼命抓住蔡紫冠的手,“大哥——救我!”
“你忍一下!”蔡紫冠大喝一声,出手如电,一巴掌拍在孟空空的肩膀上,扣住了青狗。
“嚓”的一声,他的手上被狠狠地咬了一口,蔡紫冠剧痛之下蓦地一惊,不自觉将手松开。那只小小的怪狗逃出蔡紫冠的控制,回到了孟空空身上,沿着他的肩膀,一下便蹿上了孟空空的脖子……
8
费家财大气粗,吊眉公子春风得意之际,更是不计成本,因此虽然只有一两天用以准备,但这场迎娶柳小玉的婚礼,却也极尽奢华。
三层的罗汉楼上,垂下的红绸一直铺到街上。
坛城名流、群贤毕至。吊眉公子穿红佩花,亲自在门口迎接宾客。习B随从的中年人默默地站在他身后,虽然换了新衣裳,却也毫不起眼。
“徐先生,那小子确定死了?”应酬间歇,吊眉公子小声问道。
“死了。”那中年人向前一步,低声道,“昨夜一发现他跑了,我就发动了放在他身上的‘皮狗’。这会儿他恐怕早就变成路边的一堆烂肉了。”
“嗯,这小子有点本事。我没法再用了,也不能让别人得了去。”
“其实那小子每用一次神通,都会衰弱一次。即便我们不杀他,他也没几天活头了。”
吊眉公子看着满座高朋,不由洋洋得意:“早知道他的神通那么灵,我的第一个、第二个愿望,就不应该要得那么小。娶什么柳小玉啊,真当了皇帝,什么样的美人不是我的!”
“八夫人国色天香,将来母仪天下,也是一桩美谈!”
“说得好!说得好!”吊眉公子哈哈大笑,“我没当皇帝,也能先享享皇帝的艳福!”
就在这时,来来往往的宾客之中,忽然有两个人笔直地向他走来。
前面一个,是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老人;后面一个,是背负双剑,满面精悍的少年。
“费公子,恭喜!”那老人沉声说道,一张脸却不怒自威,一声“恭喜”,给他说得倒像是一声命令。
他气势不凡,吊眉公子即使不认识,却也不敢大意。
“啊,多谢多谢!敢问老先生是……”
那背剑的少年猛地上前一步,扬手将一枚令牌一亮,低声道:“镇国将军傅山雄在此!”
镇国将军乃天下名将,即便是吊眉公子正在飘飘然之际,也不由吃了一惊。他即将要当皇帝,可现在还是平民,到底该对这位将军施什么样的礼?这不由让他十分犹豫。
“我偶然路过,受柳知县之邀,过来喝一杯喜酒,费公子不必多礼。”反倒是傅山雄帮他解了围。
“傅将军赏光,费某三生有幸。楼上请!”吊眉公子安排那中年人徐先生代为迎宾,自己则亲自将傅山雄主从二人,直接引上了罗汉楼的三楼。
罗汉楼的三楼大厅也修缮一新。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径长三尺的巨大圆桌,燃香铺锦,绣凤雕龙,正是费家酒楼的镇楼之宝“三合大台”。
四壁上苏烈匆匆赶就的罗汉雕刻,还带着崭新的木茬。雕纹深处仿佛隐隐透入阳光,令众罗汉平添三分神气。
知县柳青书背负双手,来回踱步,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岳父大人!”吊眉公子一上楼就叫道,“原来你请的客人,竟是镇国将军!”
按照吊眉公子的打算,罗汉楼的三层,自然是要摆下此次婚宴最尊贵的一桌,专门招待坛城最顶尖的二十名权贵。可是今天一早,柳青书提前赶到,却叮嘱他,在一位特殊客人莅临之前,千千万万不要让别人上来。
“什么人这么特殊?”当时吊眉公子便问道。
“他若来了,你自然知道。”那时柳知县忧心忡忡,看上去竟好像是希望那客人缺席多过出席。
现在来的竟然是镇国将军,吊眉公子早已是心花怒放——难道,天上掉下这手握兵权的大将,便是将要辅佐他兵变、登基、当皇帝的人?
“岳父大人,你怎么不早说傅将军来到?你要是早说,我也好备上一些礼物,献给大将军。”
柳知县看着他,嘴唇动了动,终于只是向傅山雄跪下。他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文士,五绺墨髯,气度儒雅,这一跪下,却倍显颓唐。
傅山雄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微微冷笑:“费公子,我与柳大人还有几句话要说,麻烦你,先不要让别人进来。”
“好!好!”这镇国大将军不知尊卑的语气虽然令人不快,但吊眉公子一想到将来登基还要依仗于他,也只好先压下自己的暴脾气。
“你们慢慢聊,别误了一会的吉时就行。”吊眉公子退出厅去。
那背双剑的少年跟着他走到门口,关了门,默不作声地站到门后。
大堂之中,光影斑斓,八百罗汉横眉立目,似乎正在望着大厅当中那一站一跪的两人。
“柳青书!”傅山雄忽而冷笑道,“你好大的胆子。”
柳知县立刻深深叩头,匍匐在地,道:“大人恕罪。”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来了坛城?”
“三日前。”
“你什么时候给我送帖,请我来喝你女儿的喜酒?”
“昨夜。”
“既然知道我到了,为什么不来拜见,反而拖延数日?既然请我参加喜宴,为什么不亲自过来见我,反而让一个下人来侮慢本将军?”
“下官有罪之身,无颜面对将军。”
傅山雄抬起头来,冷冷地“哼”了一声。
“下官昔日一时糊涂,错辨忠奸,误交宁王逆党,有负皇恩,罪该万死!”
半年前,宁王在侑州起兵造反,却被傅山雄带兵剿灭。他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庞大。柳青书虽然人在孚州,但私下里其实已经算得上是宁王嫡系。
“勾结逆党,这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傅山雄忽而冷笑道,“你这么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就是为了让她脱罪?”
本朝律例,女子出嫁之后,归入夫籍,则不受本族株连之刑。
“请傅将军网开一面,柳青书永记大恩!”柳青书伏地乞求,声泪俱下。他这样抢着把女儿嫁出,其实是违规之举。傅山雄若真要追究,柳小玉只怕仍然难逃劫难。
傅山雄昂然站着,面沉似水,不发一言。
柳青书以头抢地,“咚咚”作响,忽然直起身来,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抵在心口:“柳青书今日以死谢罪,求大将军放过小女!”
他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