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点小伤,」律师语带愤怒地说:「看了医生以后,说是需要做进一步的精密检查。我把事务所的人叫来了,你不用担心。」
「发生什么事了?」
「你想像得到的。」律师先做了开场白以后,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
守说不出话来。他一想及以子必须忍气吞声,就觉得自己从心脏到后脚跟都无力了。
「律师!」
「什么事?」
「我在想,营野小姐发生车祸的时候,有没有和谁在一起?」
「如果是这样,我们也不必那么辛苦了。」
守说明了和高野、大姊大谈过的假设。
「这并非不可能。不过,一直到现在还没看到现场有人逃跑的报告。」
「可是有这个可能性吧?」
「是的。不过,如果仅靠可能性来运作的话,人类老早就把火星当作休闲地了。」
挂了电话以后,守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警察只要稍作调查就马上可以知道。)
大造人在警察局拘留处、以子在医院。
鞋子扔到脸上?
(只要稍作调查……)
时钟敲响了十点钟。
他心想,那就稍作调查看看吧。
五
下定决心并不太难。很幸运的,整个状况都对他有利。
很幸运的。他觉得讽刺地咀嚼这句话。
过了晚上十点钟,他打了电话。一直都很忙的朋友,在这种时候也还在办公室工作。
「很抱歉,」
对方一接到电话,他立刻开口说道:
「今天早上谈的事……啊,是呀,是那件事。又有新的进展,能不能请你现在拨出时间来?啊,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他开始准备外出。最近刚雇用的佣人靠过来,脸色很不安,问道:
「要外出吗?」
「啊,我想可能会花点时间,你请先睡吧。」
「可是,太太回来以后,该怎么跟她说?」
「我太太那边你不用担心!」
反正再过过一星期,这个佣人就会理解他们夫妇之间对彼此的行动是如何地漠不关心了。
他来到车库,进到车内启动暖气,就在等待回暖的时候,他感觉引擎迟缓的振动仿佛在动摇
这么做真能顺利吗?全都能解决吗?事后,会不会徒留悔恨呢?
他闭起眼睛,脑海浮现出少年的脸。当发动车子时,他的心情平静了。
等到他站在那栋建筑物前的时候,恐惧感初次涌了上来。
能够努力到何种地步呢?再也无法忍受了,如果想把真正的事实全盘托出,自己能够控制得了吗?
那个答案,没有别人能提供。只有靠自己寻找。
六
在驶往东京的特快车座位上,高木和子做了一个梦。
头隐隐作痛。非常疲倦。连在梦中都觉得疲倦。
哪,和子,我死了唷。洋子近在身旁,一脸悲凄的表情跟她说。可怜的和子,下一个是你呢,你是最后一个。
我不会死。和子仓皇地在梦里,急切地、使劲地喊着。
洋子在。加藤文惠在。三田敦子也在。敦子没有头,然而却不停地啜泣。是谁把我的头扔到那里去了……?哪,和子替我找找……找找……找找……可怜的和子,最后的人受的苦可是最大的哦……
就在此时,她醒了。头抽痛,心脏正在胸中狂跳着。
窗外一片漆黑。玻璃窗上映着自己苍白的脸。她看了表,大约再一小时便可抵达东京,终于可以在自己的公寓里慢慢地休息了。她想要快点回去,想逃到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害怕?她缓缓地呼吸,一边问自己。我可不会自杀。绝对不会。没有理由害怕。
她又看了一次表,然后猛然想起离开东京在车站买的时刻表,意识到了一个清楚的害怕的理由了。
以离开洋子老家的时刻而言,她原可以搭上最后第二班特快才对。既没有足以消磨时间的理由,也没有能够停留的地方。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现在搭乘的却是最后一班特快呢?
我做了什么事?和子紧握双手。
第三章 不安的谬斯
一
凌晨一点钟。守站在事故现场的十字路口。
夜空晴朗,星光闪耀。寒冷的夜气笼罩着市街,看起来像刚换了水的金鱼缸,清新爽飒。
人们熟睡着。
守望着闪烁的交通号志一会儿。红色、黄色、绿色。孤独的灯光秀。白昼忙着处理拥挤车辆秩序的号志灯,到了晚上,此刻,在这许多人沉睡了的市街,也许正指挥着睡梦中的交通也说不定。
守做了一个深呼吸,把整个夜吸进胸腔里。
他离开家的时候,换上了深灰色运动服。运动服从肩膀直到腋下,以及雨腿侧边都镶了黑色的线条。脚上的慢跑鞋穿了很久了,底变得很薄。他没穿那双平常慢跑时穿的运动鞋,是因为那种鞋为了避免脚踝受冲击,底部做得较厚,跑起来很可能会发出重重的脚步声。他两手套着露指手套,脖子上围了条白毛巾。这身打扮即使被人查问也容易辩解,毕竟在慢跑空间较少的市街上,越来越多人选择在车辆较少的深夜慢跑。
守裤子右边的口袋,放着今晚为达成目的不可或缺的一套王具和钢笔形小手电筒。
行进方向的号志灯转为绿色。
守静静地跨过十字路。如同以子所说,出事地点有香烟贩卖机和公共电话,它们正为已卸下铁门的商店守夜。在那旁边,有显示居住环境的标志牌,他出门前曾查了一下这附近的地区地图,很清楚该往那个方向走。他背对十字路,开始缓缓跑了起来。
菅野洋子所租的小公寓在十字路口走去约五十公尺处的西边,面对着窄窄的岔路。那是一栋栋外墙贴着红色瓷砖的四楼公寓,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墙壁变成一片黑紫色,就像t摊凝固了的血。
在铺了柏油的狭窄的汽车回转处前,有一座亮着常夜灯的水泥外梯。这是所谓「开放型」的公寓。
守放轻脚步,张望着四周,不见任何人影,只听到远处像是卡拉OK酒店里传来五音不全的歌声。
守慢跑着,横越汽车回转处,靠近楼梯。冷不防地,建筑物后面突然跳出一只黑猫,金色的眼瞳闪着光后又跑走了。猫也可能吓了一跳,守的心脏瞬间紧缩,那只猫是一个目击者。
在楼梯人口处,有个固定的铝制邮箱,分成四层,每个都挂着旋转式洋锁。
「菅野」的名字在上面一层。一旁加写了房间号码「四O四」,字迹很整齐。
爬上楼梯之前,守脱下鞋子、赤着脚。通常,深夜里的脚步声,意外地会传得很远。他把脱下的鞋子塞进花树丛中藏起来。
感觉四楼好远。即使在学校时为了做锻链肌肉练习,背砂袋上楼梯时也不曾觉得这么远。脚底一阵冰凉。常夜灯反射在白色楼梯上,眩目得彷佛自己的身影完全暴露在外。
到了三楼舞蹈教室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虽不知道话声的方向,但守反射性地蹲下,侧耳倾听。
有人走过外面的道路。守听着自己心脏鼓动的声音,在原地等着人走过去。然后,再举步往上走。
到达四楼,靠近栏杆朝下一看,熟睡着的街上,成排的房子和无数的灯光在眼前扩展开来。隔着两幢两层楼住宅屋顶的对面,也有一栋一般高的公寓,几扇拉起窗帘的窗子并排着。虽然那些窗子没有亮着灯,但守还是迅速地低下身子。
走廊上并排着五个白色的门,热水炉也有五具。最前面的门牌是「四O二」。目标的门是从另一头算来倒数第二个。守把身体挨近栏杆再往前走。
四O四号室的门牌,仅写着房间号码。可能是因为没有管理员,因而尽量歪让人知道是女性独居吧。
守背靠着栏杆,大大地喘了口气。终于来到这里了。
稍作调查……要这么做,首先要看看营野洋子这名女子所住的房子。这是思考过的。他有自信能胜任这份差事。
爷爷……
守的脑海浮现出重要的「朋友」的脸。守心想,真没想到他所教导的竟以这种方式帮上忙。
父亲的失踪以及随后不名誉事件的曝光,使年幼的守生活产生了钜大的变化,痛苦而难堪。
尽管事件发生后到进小学以前情况还算好——毕竟和守同年纪的孩子们跟他一样,根本不懂「侵占」和「失踪」的意思。守去朋友家玩,朋友的双亲突然变冷淡了,让守感到奇怪。至于朋友,也因为不知为何母亲不准他和日下君玩而感到一头雾水。
然而,在那个时期,真正咀嚼痛苦的只有启子一人吧。至于守呢,去找朋友玩的时候,即使对方表示今天某某君不在喔,他也只是单纯地相信,反正自己一个人在家玩也无妨。而这样的想法也还行得通。
守自己,以及被遗留在枚川的敏夫事件的记忆,就像乘坐在翘翘板上的两头。守年幼的时候,事件比较重,像是在翘翘板的下方;随着守的成长,理解力增加,事件则逐渐浮升上来,终于升到守眼睛的高度。那才是真正试炼的开始。
社区棒球队没人邀守参加;夏日,他也不曾穿上传统的短外衣,让人领着他去参加祭典。
那种歧视从大人开始,而歧视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孩王毫无对抗的能力。然后,当孩子与时俱进地被感染了后,歧视再度传播出去,因为很有趣。
进了小学不久后,守没有玩伴了。下课后,也不再有人吆暍他去参加足球队了。教做功课、上课时揉纸团互扔的游戏玩伴也没有了。情况变成如此以后,独游已不是「玩」,而是「被迫自己玩」了。
也许人们认为这样的情况理所当然。毕竟对在枚川生活的人而言,日下敏夫就是那个把市民的税金花在女人身上后逃走的男人。日下母子如果无法忍受报应的话,滚蛋不就得了。
启子第一次跟守谈这也在这个时候。她说得很详细、逊毫不隐瞒。不过,守始终忘不掉她最后加的那句话:守,你没做任何可耻的事,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在冰冷的视线包围下和年幼的儿子一起度日,她也如此告诉自己。
启子那时在市内一家漆器工厂工作。那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差事,还是因为枚川的某个旧识「和日下先生是好友」,间接地代为关说了的关系。如果不是这样,启子若无论如何都要贯彻留在枚川的心意,那么就只有和守一起自杀化为白骨一途了。
什么可耻的事都没做。可是,守总是孤单一人。
就在那时,他遇见了爷爷。
那时是暑假。守独自一人,把自行车斜放在内院,坐在公寓的石梯上,晒着八月的暖阳。既没有要去的地方,又厌腻了一个人看家,正在发呆。
「小朋友,好热哪。」
不知是谁向他搭讪,守抬起头来。
有人踏进砌墙的倒影中,一个矮胖的老人站在那里,左手拿着用旧了的小皮包,老鼠色的开襟衬衫和半秃了的头上流着热汗。
他边擦汗,又说了:
「坐在那儿会中暑的哦,怎样,要不要和爷爷一起去吃刨冰?」
守犹豫了许久,站了起来,短裤的口袋里,母亲留给他午餐买面包吃的零钱叮当作响。
那是开始。
爷爷的名字叫高桥吾一。可是,从认识到离别,守都喊他爷爷。虽然爷爷没告诉过守他正确的年龄,但那时候他应该已超过六十岁了。
他开了家金库店——退休以后便以经营金库店为生。出生于枚川,战争结束后,立刻成为大阪锁匠老师傅的入门弟子,然后就一直在那里工作。退休后回到枚川是因为感觉到体力已达极眼。爷爷只眼守约略提过这段身世。
一盘刨冰结下了缘,从那天以后,守开始出入爷爷的家。那里有间狭窄的工作室。工作室里,有很多形状怪异、发亮的器具和大约有守整个人都进得去的大金库,以及不知从哪里、如何打开,却很精美,镶有差丽雕刻的小型文卷箱。
这些玩意儿全属嗜好。爷爷望着张大眼睛、虽表现有些客气却四处张望的守笑了。没被这些玩意儿包围着的话会寂寞得不得了,而这些玩意儿也是,如果四周没人的话会觉得寂寞的。
「除了我说危险的别玩以外,你怎么摸、怎么看或怎么做都可以。」
爷爷这么说,让来玩的守感到很自由。守触摸了金库冰冷的外壳,眼睛挨近,窥视着锁内迷宫般的装置。他翻开爷爷搜集的旧相簿,里头互让人很难说是普通钥匙的、很费工夫刻的钥匙,看起来比收放在金库里的东西更有价值的金库照片。
好美,守说道。爷爷点点头说,很美吧。
虽然守在一旁,但爷爷多半还是埋头干活。等工作室的探险结东了以后,守这会儿开始盯着爷爷看。他凝望着爷爷那令人吃惊的柔软的指头动作,以及面对金库和锁的时候,那浮在嘴边幸福的微笑。
遇到爷爷约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当他依例凝视着爷爷时,爷爷突然说,怎么样,守要不要试看看?
那时,爷爷拿着细锉刀,在为一个橘子箱大小的旧金库去锈。
「我能做吗?」
「当然,」爷爷笑了,把锉刀递给守,吩咐说:「不过,要轻轻地做喔。」
如同爷爷所言,花了一周的时间,守已能够轻轻地去锈了。那个金库,在多年生锈下隐藏着银色光泽的金属质材,门盖的四个角落还装饰着极小、却很华丽的雕花牡丹。工作结束后,爷爷说了:
「嘿,变成个美人儿了吧!」
从此,守从老是一旁观望的情况,变成稍微能帮上忙的助手。自此以后,守对爷爷所做的事(下次并非只是去锈)真正产生了兴趣,而能踏出这半步真是美妙。
有一次,守遗失了公寓钥匙无法进家门,当时离启子下班回来还有整整两小时。而头上三楼的房间窗户上,老早就该收的晾好的衣服随风飘动,天空看起来要下雨的样子。守跑去找爷爷。
爷爷像变魔术似的才花了五分钟就打开了家里的锁。然后,他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说:
「守和妈妈两个人生活。不换更结实的锁不行喔。这个锁简直就像玩具。」
隔天,爷爷来换公寓门前的锁。爷爷换好以后,守问:
「我能学会做这样的锁吗?」 。
爷爷定睛望着守问:
「想试试吗?」
「嗯!」
「哦?」爷爷愉快似的说:「那就试试看吧。想做的话,没有做不到的事的。」
就这样,守开始学打锁,起初是一步一步来,首先要记住锁的构造、种类。别说制造公司了,制渣国家不同,金库和锁的样子也不一样。
从对号的小洋锁、自行车锁,到汽车门锁,然后是最普及的Pin Tumbro圆筒挂锁,以及使用两根铁丝的开锁工具。这个阶段的最后一关便是自己下工夫去打造开锁工具。
也就是将没有刻纹的钥匙插进钥匙孔,然后捕捉复制钥匙的感觉,如此反覆复制了几百支钥匙。插进并非完全吻合却类似的复制钥匙后,再费心地摸索最后解锁的方法,这和说服顽固的人很相似;最后再进入探索如何打开号码旋转锁的阶段。
从两人相识直到爷爷去世的十年里,爷爷把他学到的知识和技术全数传授给守。
守偶尔回想起来,常觉得爷爷教了他许多非常奇怪的事,而守也都牢记着。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尽管这是因为没有其他的事情让守如此热中,而且是偶然接触后才开始的,但能够持续十年,仍然是因为觉得愉快的缘故。
爷爷于去年十月中旬左右,在枚川最后一片红叶掉落的同时,因心脏衰竭很快地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