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尽然……,守心里如此想着。
「姨丈到现在从没出过车祸是因为运气好。但我把这点忘了,慢慢自满起来,所以才受到这种算总帐似的惩罚。我无法不这么想。那晚,姨丈心情很好呢。」
大造絮絮叼叼地说着。
那天,大造有点感冒,身体不太舒服。晚上八点钟左右,虽然还早,他心想今天就到此为止,正要把「回送」的标志显示出来时,来了个客人。
「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太大要去成田机场。她的丈夫在商社工作,只身驻外却病倒了,正赶着去看丈夫。她等不及叫无线电计程车,跑到外面时姨丈的车正好路过。」
「很幸运呢。」
「地点在三友新市区的边缘地带。平常几乎是不会经过的地方,那天刚好偶然经过。那位太大还说,平时完全看不到的计程车竞咻咻迎面而来,真是奇迹。」
我收起「回送」的标志,把那位乘客送到成田机场,回家路上,在机场搭计程车处又载到一名男客人。那是一个接到头胎孩子诞生的消息,从海外出差地飞奔回来的年轻父亲.那位客人在离车祸现场的十字路口约两个街口的北边下了车。
「我心情很好呢。我当时想,这份差事终究不能放弃,于是,车祸就发生了。」
两人陷入沉默。远处一度传出火焰爆裂的声音。
「营野小姐像是被什么追赶似的,不顾一切地冲出来。」
大造用平稳的声音继续叙述说:
「我使尽力气要停住方向盘,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先撞上车子的前护杆,然后像稻草人似的飞弹起来,身体就掉在车头上,撞到挡风玻璃……」
大造双手抚摸着脸,叹了口气说:
「那声音我从来没听过,再也不想听到。可是偏偏又常听到。在梦里、在警察局审讯室、在牢房发呆时,都听到好几次呢。」
守想像着,今天那个穿红毛衣的女孩,如果摔到地面的话,一定……
「我跑下车趋前一看,女孩仰面躺在地上,还有气。记得还呼叫她『振作点!』可是她好像没听到。吃惊的表情就好像是贴上去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声地重复说着『太过份了、太过份了』。姨丈那时头痛得要命,脑筋一片空白,不过,还是突然想到她是不是和谁在一起,站在十字路口环顾了一下四周,可是没有人。这时,巡逻警察跑来了。」
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真是太……守仿佛也听到那痛苦的叫声。
「我很激动,巡逻警察也急昏了头吧,我根本忘了自己做了些什么事,好像对着警察怒吼,要他赶快叫救护车、这女孩被人追赶、找一下那个人之类的。」
「什么时候听到菅野小姐死亡的消息?」
「在警察局。那时,我以为这辈子都回不了家了。」
大造噤声不语。两人一起俯视着河水,怨言地坐着。微微听到水声,是退潮时候了。
「我已经没办法开车了。」
终于,大造低声说道:
「只要还活着,我就不再握方向盘了。」
大造托着腮,俯视闪烁的河面动也不动。守凝视着摇晃的竹筏,想着警戒水位退下以后的事。
五
「宫下是小偷?哪有这种无聊的事!」
在体育科准备室的角落,岩本老师翘起腿坐在椅子上,守在距他约一公尺处的墙边,立正站着,但听到消息后不禁往前逼近一步。
「花了好几天调查,就只获得这种无聊的结论吗?」
平常,鬼岩本不是那种被学生乱喊叫一顿还能保持沉默的教师,但他自觉目前正在处理比守的措辞还要重大的案件,所以他原谅了守的失言。
「宫下到这里告白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午休的时候。不过,我仔细询问以后,却怎么都得不到要领,而且他说的话也越来越没章法。我要他冷静一点,越让他回去了。」
体育教师那坚定的脸皱成一团:
「回家后,他在屋梁上上吊了。」
一瞬间,守的眼前一片空白,教师急忙接下去说:
「但是绳子松了掉到地板上,他父母立刻赶过去看,所以没事.连一点伤都没。别做出那种表情,有人进来的话,还以为我要绞死你。」
「所以……」守咽了几次口水,好不容易挤出声音,问道:
「宫下他现在人在哪里?」
「今天在家,说想和你见面。为什么要胡说八道自首,他怎么都不愿意告诉我理由,只说想跟日下见面、说说话。」
「那我现在就去。」
「不行,先上课,要去宫下那里等下课后再去。那家伙也能理解,反正他等着。再自作主张不上课的话,我可不负责。」
守在没预警的时候突然吃了一记拳头,只觉眼前一阵摇晃。
「刚才那一举是为了你自作主张旷课四天,如果觉得痛,就别再任意行事。像你这种家伙,大概话说出来以后,就什么都动摇不了你吧。」
「大概和老师很像。」
「撤回请愿!」
岩本老师哼一声发出鼻音说道,但眼睛笑着。
「所以,社团费用的盗窃事件怎么样了?结果还是当我是小偷了结吗?」
教师看着他说:
「笨蛋!我从一开始就不信那说法。」
「可是……」
「至少,三浦他们在预谋些什么我还知道。不过,如果抓不到任何证据就指责他们说谎也没用。自从盗窃发生以后,我每晚就在闹街上晃晃,终于在昨晚抓到三浦和佐佐木从禁止未满十八岁入内的电影院走出来,那一伙人,还喝了酒。」
岩本老师忿恨不平地吐出这几句话,他确实曾日因为肝脏不好而禁酒。想到这一点,守心里觉得有点怪怪的。
「我本来想要求派出所协助,但他们没那闲功夫。惹得我很不高兴。」
「不过,在那里花多少钱和团费被偷没关系吧?」
「说的也是。现在的学生大家都打工,除了暑假不准打工之外。」
守被岩本斜瞪了一眼后,耸了耸肩膀。
「他们的确违反校规,也破坏了篮球社的规定。才一年级就神色自若地破坏规炬,才会弄丢团费。再说,放任这种学弟不管的学长也不像话,所以我要好好地操操他们。到今年年底为止,篮球社员全都给我罚清扫校内厕所,而且把新年的集训改成在我挑选的地方打工,让他们抵补丢掉的钱。」
岩本老师从口袋取出手帕,发出爆炸般的声音擤鼻涕后说:
「和窃盗有关的事就这些了。不管怎样,没有严格监督这些家伙,我也要负很大的责任。给日下你添麻烦了。」
老师站起来,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说:
「对于这样的处分,你可能觉得太轻或不满,不过我还是决定把三浦他们留在篮球社里。那伙人如果哭着说要退出,我绝对不会准。那种家伙不能放出去,要更严格管训才行,懂了吗?」
守点了点头。
「好了,你可以走了。回教室以前,先去见能崎老师,对擅自旷课息向老师赔罪,那个老师一板一眼的。」
「我会的。」
守正要疟出准备室,岩本老师像是刚想起来似的说:
「日下,我不相信遗传。」
守伸到门边的手不动了,停下了脚步。
「青蛙的孩子大家都变青蛙了,四周全是青蛙吵死了受不了。我只不过是个体育老师,不懂太难的事。不过,之所以不觉得教育很厌烦还继续做,是因为看着青蛙的孩子变狗、变马,很有趣。」
守感到自己的嘴角松弛了下来,好久不曾如此打从心底涌出笑意来了。
「只不过,世间有很多没眼力的人,摸到象的尾巴还大惊小怪地误以为是蛇,抓到牛角信以为是犀牛。那伙人连自己的鼻尖都看不到,每次撞到人的时候就发怒,还对别人嚷叫,你要巧妙闪躲走好哇!」
宫下阳一的家是钢筋水泥造的三层楼,一楼是办公室。他的父母一起开了家司法代书事务所。招牌下写着「受理一切登记手续、不动产监定」,一旁所绘的绿意盎然镇上小屋的画,看起来像是阳一的杰作。
阳一的母亲和阳一很像,都是身材纤弱的人。守被领到三楼后面的房间,门边挂着一幅阳一的作品。
守敲了门,里头传来小小的声音回应着:
「哪位?」
「鹤先生是圆圆虫。」
门打开了。守一眼瞧见阳一那张泫然而泣的脸。
「我是多么的笨啊,连打个结都做不好!」
阳一闪避站在一旁的守的凝视,头低低地说了话。
守抬头看了一眼房间的横木,很结实,能很轻松地承载阳一的体重。绳索松开真是太好了。
阳一依然绑着绷带,而且看起来又像小了一圈。
「干嘛要那么做?」
阳一没回答。
「我听岩本老师说了。你想说我被栽赃遭退学处分的话太可怜,所以想撒谎帮我吧?」
静悄悄地。守心想,楼下也很安静,是因为宫下的父母也在注意这个房间里的谈话吧。
「但是,那是不对的。更何况还寻死?太无聊了。你曾稍微想一下吗?周围的人会有多伤心!你这么做,我根本无法偿还,也没办法负责。」
过了好一会儿,阳一用那有如蚊子般嗡嗡的声音回答道:
「是我干的……」
「我不是说不是吗!」
像是要盖过摇头不已正要说话的守,阳一继续说了:
「我干的。全都是我做的。日下如果知道我做了什么,一定会瞧不起我。」
「怎么回事啊,」守被阳一的气势震住,稍感不安,问道:「你做了什么?」
眼泪沿着阳一的脸颊留下来。
「是我干的好事,」他重复着说:「张贴日下你姨丈的新闻报导、黑板上的涂鸦、日下你家墙壁上写着『杀人』,全是我。是我干的!」
仿佛冷不防地被击中腹部似的,守发不出声音,只是交替地端详着每次大抽大噎地哭,就那么上上下下晃动的阳一的头,还有那包裹着绷带的右手。
「那么,那只手……,打破我家玻璃的时候割到的?」
阳一使劲地点头。守恢复了理智。
「我知道了,」他低声问:「你是被三浦他们威胁的,是不是?」
阳一再度重重地点头。
「他们如果亲自下手,万一被人撞见那可不好玩了。所以,威胁你代替他们下手。」
守回想阳一到「月桂树」来的时候。那时,他似乎有话要说,一定是这件事。
「那伤也不是骑自行车摔倒的吧?你到我打工的地方来,想要跟我告白,却被三浦那帮人的哪个人知道了,所以挨揍了对不对?」
阳一伸出没受伤的左手擦着脸。
「如果不照着做,或向谁说了的话,下次没那么便宜放过,他们是这么警告你的吧?竟然敢做到让你这辈子都无法用双手、眼睛也看不到。三浦他们以为没人会知道是他们干的!」
守耳朵深处的血在沸腾。
以前,大造逮到撞了小孩的司机时,曾说过「气到好像耳朵都快喷血了」。如果大造没在后面追,阻止对方停车的话,司机早逃逸无踪了。那个司机既没驾照又酒醉开车。
守能理解那种心情了。换了是老年人,脑里不知哪根血管早就断掉了。
「我什么都不会。运动也不行、读书也不行,女孩子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有画……,只有画画是属于我的东西,只有这一项,不输给任何人。如果把画画这个专长都夺走的话,我会变成真正的空壳子,所以被威胁的时候,我怕得要命。不如说,他们恐吓要杀掉我,我还能忍耐也说不定。可是,万一眼睛被弄失明了、手被压碎了的话,就跟死了一样!不是没有呼吸了,而是心被抽掉了,成了空壳子乾透了!一想到这些,就只能听命三浦他们的话行事。对那些家伙来说,要对我下手,就像做热身运动那么容易。」
阳一终于抬头看着守的脸,继续说:
「不过,我一直犹豫得快受不了了。日下你了解我.没人理会我,只有你真心地跟我说话。而我竟然做出那种无脸见你的事。所以,我想补偿。」
「补偿?」
「如果我出面说自己是这次窃盗事件的犯人,事情能解决,日下你就会没事。我这么想。可是,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好。到了岩本老师的面前,连让自己满意的谎言都说不出来。前一晚,没睡觉想了一整夜,结果还是老师说『你乖乖作画就好了』、 『日下的事,就算你不管也没关系的』。我回到家后,越想越觉得自己渺小、无能得很。没有活下去的价值。所以,想上吊自杀一死了之,但却连这一点都失败了。」
守栗呼吸了一口气,说:
「这是最棒的失败呢!」
走出宫下的家,守回到学校。这时已是下午六点三十分。他跨过已关上了的后门,小心翼翼地不被人看见,走过夜间的通行门。
校内已完全熄灯,黑暗在空旷中扩散开来。守很快地上了二楼,取出笔型手电筒,查看三浦的置物箱。
面对着他的右边第四排最上一层,锁着闪闪发光的红色圆盘式洋锁。
他心想,没啥大不了。
打开三浦的置物箱一看,只见里头整理得可能连三浦的母亲都做不到的整齐。微脏的毛巾、教科书、资料集、封面卷起的笔记本、汗臭味的圆领衬衫、还剩一半LARK牌的香烟盒……,然后,他撕下一张笔记纸,用原子笔在上头写着:
「三浦邦彦相信遗传」。
他把纸张醒目地立在置物箱中所有东西的上面,然后关上门恢复原状上了锁。
他走出学校,进入附近的电话串,拨了三浦家的电话。
「喂喂?」
三浦本人一下子就接起电话,不知是否在等女朋友的电话,是微妙亲切的声音。
「是三浦君吧?」
「对,是我……」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很谨慎地问道:「什么嘛,是你……,日下吗?」
血压又升上来了,守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尽可能用对方能听清楚的沉着语气,开始说着:
「我只说一次,你给我听好。三浦,你干的好事我全都知道了。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我是外地来的、是乡下佬、是小偷的儿子、没爹娘的、吃白饭的吧?你这家伙最喜欢欺负这种人了。不过啊,三浦,你才是可怜的家伙呢。你把不该打开的门打开了!」
对方吃了一惊似的沉默着,然后发出发怒的声音,守也不甘示弱地放大声音:
「我只说一遍,你安静地给我听着。以后再来说想商量,我告诉你,休想!听好,三浦,我的确是没爹娘吃白饭的、小偷的儿子,不过我要告诉你更精采的。我老爸,不只是侵占公款的犯人,还杀了人。他杀死我老妈,只不过没被发现而已。」
启子遭受折磨,年纪轻轻就死了的责任,有一部份在敏夫。守始终这么认为。换句话说,这不是谎言。
「你叫人在我家写的涂鸦,是真的。我的确是杀人凶手的孩子。」
沉默,这次对方屏住了呼吸。
「你说中了。三浦,我是杀人凶手的儿子!你相信遗传吧?贼的儿子是贼!对喽,就那么回事,是有遗传的,所以别小看我,我身体里流着杀人者的血。杀人犯的孩子是杀人犯,对吧?」
等等……,对方传来类似要找藉口的声音。
「给我住嘴,听好了三浦,是的。你回想看看,以前,你有个想追的女孩,她的自行车说是找到钥匙,所以能骑车回家是假的。你可能也知道,那是我把钥匙打开了。我流着小偷的血,那点小事轻而易举。不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