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伦抬眼观瞧,眼前这人高鼻梁,深眼窝,宽大的额头,扎着麻巾,一身松垮的白袍在灯下泛黄,看样子是起夜出来上茅房的。
“哎,这位兄弟,这不是闻着香味了嘛,刚好听见这位官人要北上,刚好我路熟啊,都是江湖人,哪有不出手相助的!”
“既然兄台知道路途,相逢不如偶遇,一起吧。”
来人听言就凑了身子,伙计嫌弃得一摆手,“洗手去,洗手去,别坏了官人胃口。”
来人一个轻快得弹跳退出一丈,眨眼间人就消失了。
“这位是?”
“哦,这不是佛诞节嘛,走江湖卖艺的都来了,来过一次,倒是个随性人,要不然我们这客店可不收带着刀枪的卖艺人,太危险,怕出事。”
王伦和伙计没说几句,那人又返回来了,还带着个葫芦,来人拔开塞子晃一晃,“我这可是好酒,今夜与二位不醉不归!”
“呸,就这点酒不够你一个人喝。”
来人也不恼,落座之前朝王伦一拱手,“在下姓杨名林,走江湖卖艺混口饭吃,江湖上人称锦豹子,见过兄台了。”
哎哟,居然在这里遇到个好手,既然走江湖,拉着同行路上有个伴,王伦也回礼道:“小生王伦,见过杨兄了。”
礼毕,两个吃货先抢着把鸡吃了,嘴上不说话,手里可都没让着,至于嘛,不就一只鸡,怎么像几百年没吃过肉一样。
王伦看着二人闹,也不言语,二人吃散了鸡骨头,又开始捏肉吃,毫不客气,风卷残云,酒肉一空,两个人心照不宣得舔手指。
“王大官人,恁有什么事就说吧,上刀山下火海,我帮恁。”杨林先开了口。
伙计点点头,“对咯,这事都包在杨兄弟身上,恁放心吧。”
杨林白了一眼伙计,等着王伦发话。
一盆子肉就上刀山,下火海?逗呢?王伦有些看不懂这些江湖人,不过,王伦喜欢他们这样说话,干脆,简单。
“刚才杨兄也听到了,我要北上沧州,不识路途,需要杨兄指点一二。”
“好说,好说!沧州的柴大官人英杰四海,我早就想着去拜访了,如今攒了些路费,也好同去拜访,路上有个扶持。”
“那是最好不过了。”这事就这么两句话说定了,约了明早起程,杨林挂着葫芦离开了。
伙计朝王伦笑笑,“路上小心,北边不比咱们这里,遇到拦路打劫的,舍财保命。”
“那,此人如何?”
“他啊,就小的所知,不爱赌之人,不是贪狠之辈。”
“多谢小二哥提醒。”王伦别了小二哥回房休息。
天刚擦亮,房门啪啪山响,随之入耳的就是杨林那种有点小调的声音:“王大官人,王大官人,该上路了,趁着天凉快。”
李宝揉揉眼睛看着王伦,“哥哥,谁啊?”
“一个流浪歌手。”王伦不爽的披衣服下床。
……
杨林跟着王伦蹭了早饭,去孝感寺支了工钱,五百文,还是没见到伙头李和李南,在齐州呆得也够久了,却一次温泉也没泡上,跟杨林一说,杨林也赞同,于是大清早去泡温泉,全身舒透了再次上路。
“杨兄弟,你怎么跑京东来谋生啊?”
“江湖人,活到哪里不是活?”
“就没想着有一天安家吗?”
“想啊,结交几个义气的兄弟,选一处世外之地,白天练武打猎,晚上环妻抱子,美哉美哉!”
“额,那靠什么赚钱养家?”
“就是嘛,我也没想通,所以还在走江湖。”
王伦真给这人跪了,只想着玩了啊,种地这么简单的营生提都不提,接触过几个江湖人看来,都不喜欢种地。
“有没有想过,护院,教头,之类的?”
“只要有人请我,当个教头还是蛮对我的胃口。我这身手,七八条汉子,近不了我身,这路上,有我周护官人,尽可放心!”
“哎,前面就是岔路了,往北走是吧?”
“对咯,往西那是禹城县。”
……
半日后,一辆马车驶近了浮桥,在赶车老者交纳了过桥钱之后,重新坐回了车头,赶着马车朝西远去……
第27章 投奔沧州 ·黄河患()
自从有了杨林这个同行,路途也不觉得枯燥了,安全又得了保证,唯一的缺憾就是,王伦觉得自己被抱了大腿。
杨林称呼王伦总是一口一个大官人,称呼李宝就是小官人,后来学着王伦直接叫宝儿,还真是自来熟,王伦如何也不明白杨林这种外向的人,怎么会讨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需要江湖流落,路上相处了几天知道了,当世愤青啊,看不惯什么就要出来叨叨两句,这种人,到别人地头不被砍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除了日渐轻省的背篓,脚程也逐渐加快,吃了五天饱饭,把王伦李宝的胃口都撑大了,再加上王伦的好面儿,杨林的恭维,一天过百文的花销让王伦有些心虚了,就当请了个保镖了,遇到劫道的,不如落在肚子里!
不日近了临邑县城,王伦杨林就接下来的行程发生了分歧。
临邑北上德平直去沧州,路程四百里,但路过的都不是大城大镇,流贼私贩比较多,原因有二,德平以南以北是著名的黄泛区,一年几小害,两年一大害,动不动就淹没农田,冲毁村庄,故而逃离避难的人不少,二一个就是,往北沿海是大片的盐地,有官家盐场,也有私人盐场,贩私盐的多有往来,贩私盐抓到可是重罪,敢贩卖的无一不是好勇斗狠之人,所以,这条路线并不好走。
临邑往西北去德州治所安德县却是有名的大城,再往西北不远就是将陵县,折向东北就是永静军,最后到达沧州,这一路虽然多走了几天的路程,一路却都是要道通途,安全的多。
路线之争从来都必须占据主动的,王伦可不觉得真要出事了,带着李宝能跑过杨林,杨林握着短枪直叹气,“王兄,这世上大道通途不都是人走出来的,何必怕狼怕虎?”
二人没拌嘴几句,一条干涸的河道出现在眼前,不远处撅土堆出一条路,几个人影在那里晃动。
“出临邑了,这应该是德州的税吏。”杨林小声道。
王伦当然认得这些人,只不过之前走的都是大道,过州,过县人流都比较大,关卡都设在桥渡处,行人一般少纳几枚铜钱,小贩多少翻检一番,如果是大客商,那就是油水来了,过县一分(1%),过州二分(2%),如果在城里售卖还要加驻税三分(3%),这还不算运费,人工,以及危险性,故而贩货的利润如果不够大,是没人愿意跑几百里做买卖的。
正好此时就王伦三人,税吏很闲啊,要求王伦把包裹全部打开,张开胳膊还要搜身。
王伦有些不乐意,“我们是赶路的客人,不是小贩。”说罢找出装有保书的竹筒。
税吏哪管那些,都要打开看来,占大头的是王伦李宝的衣服,李宝包袱里是笔墨纸张,背篓里压底的是两串铜钱。
保书看过了,包袱也看了,身也搜了,税吏却没有放过王伦的意思,王伦心里暗骂,之前的税吏恭恭敬敬偶尔赏几个钱也就过去了,今天非拦着自己搜这么一遭,我还就不给买路钱了。
杨林看着王伦眉头皱起,知道不好,摸出七八文递给那税吏,税吏一哼,“我们哥几个在这里吃风,这七八个钱都不够一个菜馒头的。”
杨林笑笑,又摸出十几文,又悄悄耳语了几句税吏。税吏朝王伦李宝瞟几眼,哼一声,“算我哥几个倒霉,你们走吧,走吧。”
杨林返回来拍一下王伦,“还不快走!”
紧走出二里地,王伦还是气呼呼的,杨林却显得风轻云淡。
“这些税吏欺人太甚了!就不该给他们能奈我何?”
“王兄,何故说起气话来?给了便给了罢,惹了官司,你我都不好受。”
“你不是一个人七八个近不得身前?纠缠起来砍翻那些硕鼠!”
杨林停下脚步,“王兄,民不与官斗,置气作何?不就是些许铜钱,当赏他口饭吃罢了。”
王伦气鼓鼓道,“朝廷养这些税吏倒成了刮骨的小鬼,贪心不足,都是你们这些人惯的。”
“王兄,为何如此气急,哪里的小吏不是如此?朝廷不养,吃的不就是咱们普通百姓?与些钱,说些好话也就过去了,收不够税,他们也是要吃鞭子的,我说走德平,你却非要走德州。”
“你倒是会为他人着想,合着小吏就该吃百姓?谁给他们豹子胆?”
“朝廷啊,给那些小吏发不了几个钱,衙门里的衙前,杂役,库仓卫,甚至伙夫,不都是自己往外掏铜子?不就是明摆着默许吃拿百姓嘛!”
王伦朝后一指,“那些小吏难道没有俸禄?”
“王兄,亏你是读书人,这些小吏有门路算好的,可以偷摸些油水,你还没看那些被硬摊派抓来的,只能往外掏钱,家业都被掏空的,日子得过的叫小吏,不得过的那就是杂役,你和他们置什么气。”
王伦被杨林几句话堵得说不出话来,又要马儿,又不给马吃草?王伦一直以为小吏是官府招雇的办事员,没想到还要自己掏钱。那么他们的态度就不可能好,能做到宋江那种高级吏的也是少数,在一个没有俸禄的人占大多数的官场中风气能好就见了鬼了,小摸小拿就是心照不宣了,我没俸禄,我多少拿一点补贴家用,我是被迫的,上司威逼我,我只能威逼老百姓…
杨林看王伦脸色变化不定,索性蹲在一处高地等他,不消半刻,王伦把前前后后整理了个明白,对这种制度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基层办事员几百年后也照样人手吃紧,自己亲戚就有,这普查,那执行,编制不能加,人手不够怎么办?各部门协调临时调呗!工作展开的水平就可想而知了,想解决?钱啊!补贴啊!后世的生产力都没能解决,今天怎么可能解决?
王伦不再纠结,都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可问题是没钱,自己也不在是为了钱奔波吗?
杨林猛然窜起身子,手搭凉棚望远处瞅。
“有毛贼不成?”王伦被吓了一跳,也朝那边看。
“咱们从齐州出来你没看到路旁的田地是何等景象吗?”
“农田?不曾留意啊,这里杂草蔓生,你是说这里的百姓懒惰?”
“咱们刚才过来的那处河道,看着快要断流了,你看前面地上的泥沙,这里应该是黄泛区。”杨林踢一脚泥块示意王伦看地面。
“再往前走走,问问那乡民不就得了。”王伦看不出道理,朝依稀可辨的人影走去。
走近却是一截枯树,又走出十几里,一处宽阔的河道出现,不过丈深杂草倒是长得茂盛。
“这么平坦的一块好地,变成这样,应该是黄河水决堤淹了,河水不黄,应该不是黄河。”
“杨兄,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你是说今年有旱情?”
第28章 投奔沧州·贩生药的车队()
“我也是推测,如今四月中旬了,正是麦子拔节之时需挑水灌溉,却不见农人形迹。”
“你看,那里有人!”王伦觉得这次自己没看走眼。
看着近,走起来可就远了,日头当头了,热气上翻,这时候能遇到活人真是不容易,农人坐在土垄上,面皮黝黑,深情得注视着远方,王伦一打眼,几寸许高的小苗,有些已经开始泛黄,左右的杂草倒是清理的干净。
“老丈,何故枯坐于此?”
农人显然早就看到了王伦三人,动了动嘴唇,指指天道:“去年就没怎么下雪,今年更是一雨未下,方圆几十里的河沟都要干了,这样下去,今年的夏粮没着落了。”
王伦踢踢地上的土块,陪着老农站着,杨林把短枪插进土里,拔出来摸摸一点湿气都没有。
“几位是过路的吧?不嫌弃的话去老汉家里喝一碗水。”
“多谢老丈”。王伦三人跟着老农去了附近的茅屋,喝一碗沁甜的井水,老农把这里的情况说了个大概,王伦这才知道,州界的那条大河沟就是黄河的故道,不是支流,而是主河道,只不过在大约几十年前(1034年)黄河又变道了,离着现在的德州城不远,而黄河又不甘寂寞得在十五年前1099年)又变道了…真是多灾多难的黄河下游啊,失去水源,原本富饶的田地立马变成了黄土贫地。
参与这个话题真让人心里沉重,王伦带着二人告谢迅速离开了,第二日见到了那条又改道的黄河,河道依然宽阔,水势滔滔的河水不见踪影。
以王伦的学识,对这种级别的灾害一点办法也没有,悲天悯人的情绪一下爆发出来,让杨林有些看不懂了。
“王兄,看淡些吧,黄河之岸千年来百姓不都活下来了,你就是痛哭流涕,老天爷不愿意下雨你也没有办法啊,听小二哥说本地的知州知县已经开始求雨了,你也别太担心。”
“杨兄弟,你是不是从来没种过地啊?”
杨林一顿,“没有,那玩意太苦了,都说种地是土里刨食,听天由命,我学本事为了出人头地,我这一身本事可不能荒废了。”
“你说吧,老百姓种点地容易吗,黄河泛滥水灾全没了,下大雨一冲全没了,不下雨旱灾收成大减,闹蝗灾就绝收,这还有冰灾,雹灾。”
“王兄,你不去考进士可惜了,你考上肯定是个好官!”
王伦心里骂,我倒是想呢,我这年纪背那些经义典籍不是要我命?根本不抱希望了,再说了,自己拿天灾也没办法,总不能推广滴灌吧?这么久了,对于铜钱的概念,自己还是有认知的,没有高效益的经济作物打底,根本别想建起来。
“算了,算了,不想说早点睡,明早咱们早点起,争取一天赶到将陵县!”
四十余里,一天赶到。杨林倒是很轻松,在前面嘲笑王伦,看着趴在杨林背上的李宝给自己鼓劲,王伦气不打一处来,老子背着小三十斤的背篓,你们二人倒是轻松,杨林那个小破包袱,最多也就七八斤,最可气的还是李宝,这才几天帮着外人!
城门口一直是多事的地方,因为这里人车混杂,如今也是,天快黑了,人车都赶着进城。王伦和杨林却只能让开大路,站在草地里吃飞灰,“这是谁家的车队,这么牛气!”
“看着不知哪里的大官家奴,王兄你看,那守门的官兵查都不查。”
“这二位兄弟,外乡人吧?”看热闹的总不乏嘴快之人,那人回头笑笑,“说出来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不是什么大官的家仆,而是个不知名的生药商人。”
“不知名的生药商人?大哥却这般了解?”杨林接道。
“对喽,在我们这里不出名,因为不做本地人的买卖,你看见那太平车上插着的花团旗没有?”
“看见了,这花哨的旗子,当家的肯定是个浪荡子。”
那人了然一笑,“那我可不知,只知道是阳谷县西门家的车队,去往霸州榷(què)场做买卖的。”
“阳谷县的西门庆?”王伦脑子中猛然对号,不觉脱口而出。
“哦?好像是吧,不是说了,不出名嘛,具体的不清楚,也就知道这家门面大,恁二位看那车队的把式,看那拉车的健马,就晓得这家的势力了。”
“是一路走,一路抖威风吧?”杨林不屑得望着车队,王伦前后估摸了一下车辆,有个三十几车,六七十多匹马,五十多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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