哿恕
“备镇守平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今,来使匆匆,却只口传主公之意,恕备不敢妄自出兵。”
“使君这是要违主公之意?”
“若有主公手谕,备立刻点兵。”
郭嘉松开缰绳,步子略略摇晃,将一书函交在刘备手上:“信既已送到,救与不救,单凭使君。”
郭嘉正欲上马,听见身后一声喊。
“来使请留步。”
郭嘉微扬唇角在刹那间隐去,回身时,面色已如常。
刘备捏着信函,这一次,难以置信的脸上,按捺不住飞扬的神采:“这……北海……孔文举竟是知道,这青州……这天下还有备?”
“使君乃汉室正统,孔相自然也是知晓的。”
“来使如何称呼?”
殷勤的话语连打腹稿的时间都不需要,郭嘉瞧着这人在瞬息变了几遍的脸色,也不得不佩服刘备的御人之术,也难怪前一世的赵云会对这人死心塌地。
郭嘉挑了挑眉梢,缓缓道:“郭嘉。”
“表字?”
“奉孝。”
刘备当即上前扶住郭嘉的臂膀,热切道:“奉孝远来,一路辛苦,不如暂歇在我平原。至于援救北海一事,备即刻点兵。”
郭嘉巧巧然挣脱了刘备的手,虽说他这会儿整个人晕颤颤的,但和这人这般接近的距离,他不喜。应当说,好像除了某人,旁人的接触,他都不喜。
“嘉和使君同往。”
刘备见他刻意和自己保持的距离,眸中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眼神,旋即喝来关羽:“云长,校场点兵,兵发北海。”
青龙偃月,扎在刘备和郭嘉的中间的地上。
一双凤目狭长,关羽捋着二尺长髯,有所思地睨了眼郭嘉,朗声答道:“领命。”
北海城阙,掩不住喊杀阵阵,漫天火光,冲破朗朗青空。
弥散的烟尘,将城头内外尽数笼罩。
刘备等赶到北海时,瞧见的便是这副光景。
坐在马上的郭嘉双唇紧抿,颜容苍白,再无别他,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胸口里跃动的心脏,越跳越快,他几乎抑制不住地想要冲进战场。
哪管是尸骸如山,鲜血横流。
攻城车一下一下撞击着城门,每一下,都发出隆隆巨响。
震得大地亦为之颤抖。
城楼上,狂风卷过,那些写着“孔”字的旌旗,一面一面,仓皇倒下。
远远可见,云梯尽头,攀上城墙的黄巾军愈来愈多。
满眼望去,密密匝匝的人影,入耳的,是战场的嘶吼。
缭乱的人影,郭嘉根本辨不清人面,蹙着眉心,额前,缀满的冷汗,左手牢牢地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
赵子龙,你答应过,会等到我的。
第7章 情深慧极黯自伤()
烟尘之中,一道银光乍如九天惊雷。
漫携撼天之势,只一霎,天地臣服。
银光未碎,一骑白马破云而出,银铠熠熠,手中银枪更是犹如疾电,万军鏖战,竟如入无人之境。
枪挑,血溅。
带起声声哀嚎,却在顷刻碎入尘嚣。
“咚——咚——咚——”
北海城中,战鼓骤擂,响彻万里硝烟。
“杀!”
众军怒吼,从两扇城门内杀出。
困城数日的恨怒,即便今朝城破,他们也要战至最后一刻!
儿郎从戎,不能苟活,只愿马革裹尸,为城一战,为民一战,为己一战。
九天之外,流云四合,一轮烈阳,陡破天帷!洒下万千华光,将这一场血海屠戮,牢牢印刻!入青史,存古册!
一阵兵刃相交的清脆,一袭叱咤风雷的横扫,一抹银色纵马跃过,一杆涯角长//枪,马蹄过处,便留下一汪热血,血溅沙场!
赵云打落几柄拦住在眼前的长戟,握戟的人犹如千斤压顶,直扯得他们一同随长戟摔滚在地。他随即高呼一声,朝敌阵中斩将而去,涯角枪迎风顿刺,被刿上者,无一不裂魂丧胆。
赵云投效公孙瓒时,刘备已和田楷到了青州,他只听闻公孙瓒帐下不日又多了一员少年猛将,不过二九年岁。
而今日,却是刘备第一次见到赵云。
在北海城前,在乱军丛中,这人单枪匹马,杀得黄金贼魂飞魄散,那般神采,何等英武,何等光耀。
恍惚,满场,只余他一人入目。
刘备侧身,问郭嘉道:“那人便是子龙?”
郭嘉似有似无地瞥向他:“正是。”
刘备爽朗一笑:“翼德,还不速去增援子龙。”
张飞铜铃似的眼睛一瞪,拖着丈八蛇矛,大喊一声,旋风般的黑影,瞬间冲入战场。
“子龙,某来助你!”
管亥退兵,仓皇而逃。
他满携斗志而来,看中的就是北海相孔融不是个能扛战的主,原以为攻下北海,不过朝夕。
谁料,竟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无名之辈,将他堵在城外多日,无论如何攻城,始终拿不下北海城。
如今再加上一个刘备。
管亥咬着牙,愤然道:“退兵。”
北海守府,孔融战战兢兢担了几日的心,终于放下。
孔融堆着笑容,将刘备迎进府中:“今日多亏得刘使君及时赶到,方才解了我城之危啊。”
“孔相言重了,孔相派人专访刘备,备自当要来的。”
“派人?”
孔融扫了眼周围,余人个个摇头,都是不解之色。
孔融一脸茫然,刘备瞧在眼里,眼角逸开的笑纹,化作眼底的一抹冷意。
想不到自己竟是叫那人给骗了。
也罢,也罢。
说来,也是那人竟是揣度到了自己的心性,才会对症用计吧。
念及那人,刘备不由自主地扬了扬唇角。
“哈哈,备方才在战场上,见一白马将军,骁勇善战,怎的眼下却不见了人?”
府中,文士列将,刘备独独不曾见到赵云。
孔融摆了摆手:“子龙乃是伯圭公派来助我之人,融自然也不好多话,使君说,可是?”
刘备半敛着眼眸,跟着笑了笑。
赵云一身铠甲风尘染,是连头盔都未曾摘下,便匆匆行来。
只见郭嘉斜倚在门框,泛白的脸上挂着一如往日的慵懒笑容,淡淡地。深眸中,却衍起澄澈,倒映出赵云一刻的惶然,眉宇间,蹙起难以言喻的情绪。
固守北海,面对管亥日夜不停的进攻,孔融多次想要弃城,都被赵云严词阻下。
战场上生死无度,战场下进退两难。
赵云依然坚持,慌乱之意,亦从未在他脸上闪现。
不曾退过半步,只因为信他,没有理由的相信。
然而,近在咫尺,赵云却没来由地生出一抹慌乱。
心底片刻的悸动。
不是因为终于见到了他,
而是因为怕再也见不到他。
“子龙。”郭嘉盈盈浅笑。
赵云快步上前,一下将人搂在了怀里。
呼吸间,是他盔甲上浓浓的血腥,郭嘉彼时一怔,跟着缓缓闭上眼睛,靠上这人的肩头,身前,是这人滚烫的胸膛,身后,是他强有力的臂弯。
不过,仅仅一瞬,瞬间到,郭嘉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了。
赵云拉着他进屋,换去一身血污的战甲,着了常服,步了出来。
“奉孝到底是怎的问刘使君借到兵的?”
郭嘉道:“嘉说孔北海很是想念他。”说完,狡黠一笑。
赵云叹了叹,旋即,却是正言:“奉孝,此行辛苦你了。”
郭嘉颔首垂眸,两颐上,尽是温柔。
黄巾军自北海战败,便急于和黑山军会和,岂料被公孙瓒率军堵在了东光南,残兵败将再经公孙瓒那么一折腾,当即被斩首了三万余人。
管亥只得命弃了辎重,奔逃渡河,十数万人的队伍,却在横渡时,被公孙瓒拦腰截断,再损兵力,俘虏七万余人(3)。
此一战,公孙瓒之名,大震青冀两州。
赵云带兵回到蓟县,顺道把在张燕那里养伤的徐路一并带了回来。
一踏进府邸,郭嘉即刻便没了踪影,一连几日,又恢复成之前的那般模样,吃吃喝喝晒太阳。
郭嘉躺在摇椅上,听到脚步声渐响,也懒得睁眼:“伯圭公给了什么赏赐?”
赵云走近他身边,瞧见日头已经斜了去,而这人竟是没有挪动位子,想来又是躺了许久:“怎的还躺在这里,傍晚起风了都。”
“嗯?”郭嘉睁眼,还是一脸的似醒未醒,紧了紧身上的薄毯,“难怪越睡越冷,徐路这小子,也不知道来唤我一声。”
赵云扶着人站起:“晚膳准备好了,走吧。”
郭嘉转头瞧了他一眼,唇角淡淡地一牵,这人答非所问,当是另有心事了。
一顿饭,桌上的人吃得个个静默,只有轻微的箸碗碰响。
徐路瞅了眼程亦,程亦默默扒饭,第一个吃完,放下筷子,正要说话,却被赵云出声打断。
“程亦,徐路,你们俩先下去吧。”
徐路刚把最后一口汤咽下,赶忙拉着还在发呆程亦撤了出去。
郭嘉吃得很慢,半碗饭,这会儿,还剩下小半。
“奉孝,你想问,便问吧。”赵云凝视着他道。
郭嘉摇摇头:“嘉已经问过了,既然子龙不愿回答,我又何必再问。”按着桌子,摇摇晃晃起身道,“我累了,先去睡了。”
烛芯的火光一阵跳动,噼啪作响,却是爆裂了几簇火星,烛泪缓缓淌下,渐渐地凝固成缺。
晕黄色的灯光,勾勒出赵云脸庞上的怅惘,唯有一声暗夜般的叹息,研碾进了这夜色之中。
翌日,晦暗的天色,半空中,偶尔传出道道闷雷。
“赵哥,你来找先生么?”
徐路正在院子里练武,一双阴阳钺被抓在手中,舞动中,风声肃肃。
“他不在?”
“先生一早就出门了呢。”
徐路庆幸自己起得早,不然郭嘉什么时候出门的都不知道。
赵云望了望紧闭的房门:“怎么你没有和他一起?”
徐路抹了把头上的汗:“先生不肯带着我,他说他去去就回。”
“去了多久了?”
“赵子龙!”
赵云的话还没说完,院子外蓦然闯进一声娇矜的喊声,一道青碧色的人影直冲了进来。
咧着笑容,竟毫不顾忌地挽上赵云的胳膊,唤他道:“子龙。”
徐路看着这个突然闯入的女子,眼珠差点没掉出来,结结巴巴地说:“赵……赵哥,那个……没事的话……我先走了。”说完,一溜烟的跑得没影了。
公孙莞晃着赵云的手:“子龙,你昨日答应了要陪我逛街。”
“四小姐。”赵云拂开她的手。
眼前的女子,眉似柳叶,眸胜皎月,面容姣好,一身青碧交领襦裙,腰间环佩玉声。
但见她唇角含笑,掩不住的春意,坦坦然地展在他的面前。
“子龙不要叫我四小姐,唤我阿莞呢。”言罢,又上前勾住了他的臂膀,“走啦走啦,我带你逛逛蓟县。”
不知何时飘落的蒙蒙的细雨,赵云打着伞,身旁的女子却是欢愉得很。
公孙瓒的论功行赏,赵云怎么都未曾想过,赏了他一堆虚名也就算了,竟然还多搭了个女儿。
更听闻,是这位公孙莞自己去找公孙瓒求来的,而公孙瓒更是眉眼都没抬,还沉浸在大败黄巾军的喜悦中,对这个子女中的一员说。
“你若喜欢,那便随你。”
赵云没有对郭嘉说明此事,可昨夜之后,赵云隐约觉得,那人,该是早已猜到了吧。
慧极之人,点滴之间,便能料得所有啊。
“子龙,这是蓟县最有名的红苏酒。我一直想来尝尝,可是母亲都不许,今个儿有子龙作陪,来来,咱们好好喝上一杯。”
二层的酒楼,沿街而坐。
公孙莞这个那个点了满满一桌的佳肴,而她的目光,落在那两坛封存的酒坛上,两眼只能用发光来形容了。
青瓷酒盅,一杯醇酒,未入喉,清香已缠绕鼻尖。
公孙莞替赵云布菜:“子龙,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见到你的?”
赵云心思有些燥乱,外面的雨势渐盛,陪着公孙莞闲逛了一下午,此时坐在这里,然盘桓在他脑海中的念头,却是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那人回没回府。
“子龙?”公孙莞见他出神,只得又唤了声。
“什么?”
赵云转头看她,眼角的余光里,蓦然闪入一个身影。
“其实,你第一次来见我父亲之时,我就已经瞧见你了,我当时就在想,这是哪家的将军,真是英武不凡,丰神朗俊……”
红苏酒,清冽之味。
却似在此时,醉了他全部的心魂。
那人苍白的脸颊上,沾染了酒气的嫣红,被身边的人搂腰扶着,脚步踉跄,手中还晃着一只未尽的酒壶。
赵云见他仰头灌了口酒,对着旁人那人浅笑。
涩然的笑容,刹那刺痛了赵云的眼眸。
慧极之人,慧极必伤。
第8章 女子情牵君子醉()
赵云撇下公孙莞,三步并做两步,慌忙跑出酒楼。
“赵子龙,你这是要做甚么?!”公孙莞趴在二楼扶栏上,对着楼下大嚷。
赵云拦下两人,伸手就要去拽那个醉得快不省人事的男子,却被旁边的人一手挡下。
“兄弟,你这是何意?”
赵云扫了那人一眼,乍一看,确是衣冠楚楚,可眼底挑起那份邪欲,赵云眉心一紧,劈手将人拉了过来。
“奉孝,跟我回去。”
郭嘉到底是醉了,只是他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醉的了,又是怎么回到的府中。
断续的情景,在脑中胡乱地拼凑着。
他早上出门,真的是去见了熟人,上一辈子,这一辈子,都算得上是他的友人。
荀彧。
荀彧和他,相识于袁绍营中,只不过,郭嘉两次都率先离开了袁营。
此次荀彧途径蓟县,告诉他,他打算去投效曹操。
荀彧劝他:“奉孝,论智谋,你不在我之下,论人心,你更比我通透。你又怎会认不清公孙瓒。此人既非胸怀天下之英豪,又不足为暗藏祸心之乱臣,单是他腹中点墨,论作小人,都不够奸诈啊。”
郭嘉捧着温热的酒盅,不说话,眼神恍恍,不知心思几何。
“虽然他是卢子干之门下弟子,可他至多也只是一介武夫。”荀彧喝了酒,酒性上来了,说的话也愈加直白,“奉孝,你离了袁本初,我能理解,可是……可是,你又怎会投到了公孙瓒的麾下?不如随我早早去见曹操,此人才会有番作为。”
“嘉没有投靠伯圭公。”
“那你这是?”
“文若,我知你关心我,不过,此事,嘉不愿解释。”
前世的郭嘉,对酒,素来不会吝啬,后来早殇,与他毫无节制的喝酒也不无关系。
而今世,他的身子更不是几分的弱,重活一世,心性亦转变了太多太多。
纵然爱酒,他也已能几下克制,近乎滴酒不沾,清新寡淡得和僧侣都差不多了。
遇上荀彧,红泥小炉,酒暖芳香,想起前世曹营种种,这才多饮了两杯。
果然,不胜酒力的身体,小小几盅,已有些薄醺。
荀彧瞧着他微微涣散的目光,夺下他手中的酒盏:“奉孝当真不愿随我同往曹营?”
郭嘉支着头,揉着渐渐发烫的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