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
郭嘉由头到脚都裹在风氅中,狱卒将灯提近,突如其来的刺眼光线,郭嘉正要用手挡,却听狱卒咳了声。
“不准挡。接头的人说,来的是个弱不经风的文士,我得瞧个清楚,万一走了眼,我可担待不起。”
狱卒虽知关押的那个是重犯,但当那些黄澄澄的东西摆在面前,他到底是难抵诱惑的。
所以,丑时,一人。
牢房内,马腾站势如松,不曾萎靡,不曾颓丧。
“马将军。”郭嘉哑着嗓子,“韩遂将军可有出卖你?”
隔着栅栏,马腾的目光游弋在郭嘉身上。
“没有。”马腾坚定道,“虽然我已同他不相为谋,但民族大义,马腾自信他韩文约是决计不会错的。”
郭嘉:“将军可有见到钟繇?”
马腾:“也没有,我一入长安城,就被人扣下,连带马休,马铁,莫说校尉钟繇,我是连校尉府的门都没有踏入半步。”
郭嘉:“为何要将两位令郎一起带来?”
“封侯。”马腾自嘲道,“想不到吧,我早年入叛军,临老了,竟又想着他的汉室封侯。呵呵。”
“为什么”
“西北看似远离中原,不受乱战困扰,但却也有十方势力割据,往北,匈奴虎视眈眈,往南,张鲁盘踞益州,若有一日,汉军挥师西进,西北必定难保。与其坐等被吞并,不如先行依附。”
马腾垂眸,“年轻气盛是好,可没有全盘谋划,到头来,不过是呈一时之快罢了。”
“你是何人,怎会相识孟起?”
郭嘉沉吟:“孟起去往南匈奴了。”
“你!”马腾一下揪住他的衣襟,郭嘉被他猛力一拽,连帽翩然落下。
马腾见着他真容,皱眉道:“一介书生,倒也是大胆得很。”
郭嘉重新戴上帽子:“他来劫狱,不若去劫匈奴。将军能不能安然出来,不如多信任些自己的儿子。事事替他谋算,强加于他的,不过是将军自己的意愿而已。”
“马玩。”
郭嘉脚步停下,身后马腾道:“马玩,我入牢前,曾经见过他。”
校尉府里,灯火通明,一番歌舞升平之景,韩遂左拥右抱着美人,一杯酒,从左喝到右。
席上,俱是镇守西北名将,除了韩遂之外,还有李堪、张横、马玩和杨秋等人。
张横坐在韩遂身边,睨着眼,看着韩遂酒色满面。
“张元德距离长安甚远,居然是第一个赶到的人。”韩遂晃晃悠悠的拿着酒盏,已经醉得几分。
张横回了一杯:“校尉言匈奴进犯,吾当要全力以赴。只是没想到……这通敌之人,竟然会是马将军。”
韩遂笑了笑,又是就着递上的酒盏,饮了一杯。
钟繇居于上首,借舞姬退散时,扬声说道:“如今内奸已除,愿诸位能大破单于呼厨泉。”
众人皆是举杯饮尽,包括韩遂也不例外,而他却是听出了,钟繇那言语中的颤抖,细不可闻。
韩遂扫过宴上众人,各相百态,一时却也难辨,谁才是真正的祸首。
酒筵散尽,夜幕将校尉府缓缓笼罩。
一条黑影突然从一间屋子跃出,几个起落,已转进了钟繇的书房。
漆黑一片的房内,黑影翻箱倒柜,结果却仍是一无所获,正欲离去时,书房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道轻微的响声。
“将军,等你好久了。”
等韩遂重又回到屋里,在温柔乡里睡下,门外顿时嘈杂成一片。
“轰!”
有人直接踹开门,闯了进来。
韩遂揉着睡眼,半爬起身,怒道:“大胆!”
张横瞥了眼赤//裸上身的韩遂,还有那个抓着被褥,战战兢兢缩在韩遂身后的女子,不屑道:“打扰将军了。”
韩遂直到这会儿,才敢大喘一口气,跟着,抬手一掌,将那女子斩晕。
“出来吧。”韩遂披了中衣起身。
暗影里,闪出一人,竟是赵云。
第三日。
清晨时分,天光灰蒙,阴翳的空气,压抑着人们的呼吸,仿佛都被染上了一层消沉。
郭嘉穿了一件玄色曲裾袍,外头披了暗色的裘衣,望着天地交汇处,一点一点绽开的红云。
与马超定下的时辰,已过了三刻,仍是不见他的踪影。
赵云走了过来,蹙眉道:“很少见奉孝穿黑色衣裳。”
郭嘉问他:“不好么?”
“不好。”蓦然,赵云伸手揽过他的腰间,“太瘦了。”
腰间忽然被制,郭嘉一个激灵,滚烫着脸颊,推开他道:“孟起还未赶回来。”
赵云耳语道:“他回来了,已在城外。”
“回来了?那东西呢?”
“交给韩将军了。”
今日,张横穿着得格外精神,只要斩了马腾,匈奴军入了长安城,那余下的人,根本不足为惧。
可是!张横一脚刚跨出大门。
兵戈声乍响,一众士兵将他团团围住,为首那人,却是韩遂。
“张横,你诬蔑马将军,要挟校尉,勾结匈奴,企图引外族入侵长安,以上种种,你可认罪?”
“韩遂!你血口喷人!”
刑场外,郭嘉远远望着,那些围得密密麻麻的人群。
他从来不曾弄明白过,这砍头,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掉颗脑袋,喷一腔热血。
被绑在行刑台上的那人,披头散发,一身血污,萎靡在地,刀斧手环抱砍刀站在一侧。
“行刑!”
钟繇一声断喝。
然而,与之同时响起,全然掩住了他声音的,是从长安城外,骤然发出的,震天动地的喊杀。
匈奴大军,从天而降,出现在了长安城外。
一颗血淋林的人头滚落,却无人再去望上一眼。
只因,从刑场四周涌入的叛军,竟是罔顾围观众人的性命,胡乱冲杀过来。
“钟繇,单于大军已兵临城下,劝尔等还是开城投降吧。”
马玩一身军戎,瞥见张横的那颗人头,哂笑道:“某早就说过,计若不成,搭上的还不是自己的命。哪有真家伙来得痛快!”
说完,刀光霍霍一闪。
“众军听令,将一干人等,给某统统斩了!”
长安城何时有过这等惨烈!
城外匈奴汹涌攻城,冲锋号角,响自莽莽草原,一路吹袭而来,直吹得人人闻风丧胆。城墙飘摇,散落满地狼藉。
长安城内,叛军手起刀落,戮得满城血腥。
马玩一刀斩下:“钟繇,长安自今日起,改旗易帜!”
“当!”
韩遂一杆长戟,拦下马玩。
“背族弃姓者,人神共愤!”
马玩狂笑:“韩遂,张横的那颗头颅,就由我替他报仇吧,哈哈!”
随即,提刀战上韩遂。
韩遂何来惧意,嘴角衍过一抹冷笑,从围捕张横开始,他便知晓。
长安……已无恙。
张横被羁在堂上,两旁尽是甲胄威严。
钟繇身边却是一个黑衣男子,侧身而立,一张脸,尽数掩入了帽中。
钟繇叱问道:“张横,你可还有何话好说!”
“分明是马寿成与呼厨泉暗中来往,钟校尉,人证物证,当日你可是验得明明白白,便是韩将军也一同指认。”
“我说马将军勾结匈奴,不过是因为你们要个人证,与其旁人难以受控,不如我来当这个人证,反悔起来,也更是简单了。”
韩遂将一叠信函砸在马玩的面前,“呼厨泉的字,你应当还认得吧?若是不记得了,那这个落款之人,你总该熟悉吧,若再是不识,那便把你的将印取出,对上一对,可好?”
张横望着韩遂扔出的信函,这些确是自己和单于的往来,可是……这些不该都在呼厨泉那里吗?
他和马玩,欲借呼厨泉之力,暗中筹谋长安,进而掠夺整个西北,而此间最大阻力,不过西凉马腾。
照着马玩之意,有匈奴的兵力,还畏惧何事。
可张横不同意,他要兵不血刃,斩了马腾,要凉州最大的劲敌,败在自己的智谋之下。
明明,马腾就要被押上刑场,斩首了啊!
明明,他的计策就要成功了啊!
他怎能甘心!功亏一篑!他不认命!
“钟繇,你不顾你妻儿性命了么?”
钟繇一颤:“便是满门俱亡,我也不能诬蔑忠良。”
“忠良?此时此地,个个俱是裂地为王之辈!何来忠良一说!哈哈哈!”张横已近癫狂,“我若是死了,那便要你的妻儿陪葬!”
“阿爹!”门外,银铃般的喊声,只见一女娃被赵云抱在怀中,冲着钟繇不停地挥手,赵云身边那位,正是钟繇的正室。
不会的……不可能!
一次错,满盘落索。
张横的最后一步错棋,终致他全盘奔溃!
赵云带郭嘉出门时,马腾已换回一身铠甲,一杆长//枪在握,熠熠生辉。
马腾抱拳:“多谢。”
多谢救命之恩。
奔波数日,郭嘉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了,此时却强打着精神,郑重其事的还了一礼。
“将军,余下之事,便交托将军了。”
“好!”
长安城,硝烟漫。
西北,至此一同卷入天下鏖战。
第43章 不负苍生不负卿()
鲜血!笼起层层血幕。
韩遂战马玩,不下百来回合,只有不断被撕裂的伤口,却始终没有一人败落。
“呯!”
韩遂一个不查,竟让马玩//逼退数步,手臂上被狠狠地划开了一道伤口。
马玩嗤笑道:“韩遂,你老了,不复当年之勇了!哈哈哈!”
“马玩!你说何人老了!”
但见马腾手持长//枪,说话间,枪尖掠空刺过。
“啊!”
马腾速度之快,马玩只堪堪回头,一道剧痛已从左眼传来,竟是被马腾生生将眼珠戳碎。
血水洗面,让马玩的整张脸愈发狰狞,发狂般朝马腾杀来。越淌越多的血,肩头的黑色盔甲,竟成赤红。
两寸,一寸!
“韩文约!你做甚么!”
马玩的那抹刀刃,终究还是没能斩到马腾的身上,让韩遂一戟刺死在先了。
韩遂捂着手臂冷声道:“耍什么威风,匈奴人还在外头呢。”
“是你耍了半天的威风,说你老,还不承认!”
韩遂怒瞪他道:“胡说八道!”
马玩身死,一众残兵,根本不是几将的对手,然而,仗着人多势众,一时竟难以悉数拿下。
此时,城外,匈奴的攻势越发猛烈。
长安守军悉数被调上城头护城。
手中无兵,令马腾等人且战且退,竟被叛军逼入窘境。
韩遂道:“这么喜欢耍威风,怎么不去啊!”
马腾被噎,只得将火气全部撒在叛军的身上。
却说赵云陪着郭嘉,远眺战场。
“奉孝,为何要阻我出战?”
郭嘉不知想到了何事,浅笑出声:“他们两家的事,让他们自个儿去解决。”
马腾挥枪//刺死一人,还没喘过,潮水般的敌人又围上他来。
“父亲!秀宁来助你!”
马腾愕然转头,一道火红的身影已飞奔到跟前。
匈奴人一波又一波的进攻,前赴后继地攀爬上城墙。
浑然不知,在他们身后,一匹白马,一人白铠,目眦尽碎。
“杀!”
“斩呼厨泉!”
虎头湛金枪挑开,俨如日出时光耀,匈奴军茫然回头,却在刹那,陷入了癫狂的逃亡之中。
就是这一柄湛金枪,孤胆闯营,杀得南匈奴大营鬼哭狼嚎!
“隆隆”巨响,长安城门缓缓打开。
马腾纵马,越过尸山骨堆,前路,染尽殷红。
唯独血路尽头,那人依旧银甲白袍,好不英武。
马腾唤他:“吾儿。”
马超咧开一抹久违的笑容,旋即却翻身堕马。
长安之围解后,几人却因马超伤重,留在了长安。
韩遂带韩秀宁回郿城,韩秀宁死活要赖在长安,拖着马腾,直接叫上了“爹。”
马腾冲韩遂哼了哼:“那只手不是还没好?”
韩遂将女儿拽了回来:“死不了。”
院里的秋叶,落得越来越快。
马超一个人溜达了好半圈,都没找到人影。
他身上的那些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憋在屋里许久,觉得一身的骨头都快给憋坏了。
“奉孝。”
没有人搭理他。
“子龙。”
依然没有人搭理他。
“马孟起。”
软软的童声传来,跟着蹦出刘禅那张软糯的笑脸。
“阿斗,你怎么来了?”
刘禅伸手要他抱:“嘉嘉说你受伤了,我就过来瞅瞅你呗。”
马超咯咯笑道:“是你自己要过来,还是你那位鬼灵心思的嘉嘉要你过来啊?”
刘禅搂住他脖子蹭:“我都亲自过来看你啦,还问那么多!”
马超道:“既然来了长安,那就顺道带你去看一下。”
刘禅:“嘉嘉去吗?”
马超拍了他一脑袋:“也不问看什么,只想着你的嘉嘉。”
“因为我娘亲过世前,把他托付给我了啊。”
“呃……”马超被刘禅一语,败下阵来。
长安西郊,咸阳东南。
无垠处,一片瓦砾,夯土石基。秋风起时,留下片片萧瑟。
郭嘉眸色幽沉:“想不到孟起竟会带我们来此处。”
“虽是一片废墟,但是我却也早就想来看看了。”马超望向那一处的荒芜,“不过匆匆数百年,汉室仍然,可秦朝却已烟消云散了,漠上黄土,竟是连个影都瞧不见了,呵。”
刘禅扯了扯他的袖子,抬头问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马超一把将他抱起:“走,过去瞧瞧,近了,就能看清了。”
荒原风寒,刮着两个越走越远,一大一小的身影。
赵云站在郭嘉身边:“冷不冷?”他知晓郭嘉,对这些曾几辉煌,而今残垣的遗址,并无太多兴致,便如那一日的洛阳。
“不如先回马车?”
“史载阿房宫筑于骊山之上,前殿就有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万人,下可建五丈旗一说。宫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回廊婉转,飞檐翚斯。其势巍峨,其形壮美'1'。
只可惜,被楚王一把火,焚之一炬了。现在那些残存下的,怕是连往昔的半分都及不上。”
赵云将他搂过,甚是怜惜:“奉孝。”
郭嘉靠上他的肩头,闭着眼:“子龙,江山更迭,本就非人力所能改变,倘若……嘉是说倘若……有一天,主公他不能……。”
三国归晋,百年纷乱,最终让司马家得了这乱世天下。
前世郭嘉的那抹幽魂,游游荡荡,看着魏灭,蜀亡,吴降。魂游其间,却是成了史书的见证。
而此生重来,因为赵云,郭嘉的命途已是不同,可这历史的命途呢?
是否也能如他一样,改之?
“奉孝,不论主公能否平定乱世,云曾说过,云不为别他,只想为苍生太平而战,但求无愧于心,便已足以。”赵云指向那片废土,“始皇平六国而定下天,可是,秦家不过三世,短短十数年就已亡矣。
其实,这天下要的,不是那人是谁,而是,只要他能予这天下安宁,能予百姓安居,就够了。”
此人的所思所想,与自己,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