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望向他,皱眉道:“巨马水?”
郭嘉笑着点头:“不错,巨马水。攻不下故安,崔巨业必定引军南归,而巨马水便是最好的伏击之地。”
赵云不顾一旁茫茫然的张燕,礼数周正地朝郭嘉做了个揖:“辛苦奉孝了。”
郭嘉丢了树枝,长身而立:“将军征战,自然要挣不世之功。子龙,嘉定会全你千古青史之名。”
一言毕。
饶是赵云心性沉稳,此刻也不免心神激荡。
四目相灼,似在这一刻,灼尽了此间距离。
张燕蹲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那张草图,突然嚎了一声:“奉孝,你是说咱不用去故安了啊?!”
郭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咱们,是我和子龙,飞燕将军还是要去的。”
“什么?”张燕没蹲住,直接摔坐在了地上。
初平三年,夏。
故安县因为张燕带来的援兵,崔巨业几番恶战不胜,决定退兵。
不料,却在巨马水遭到了赵云的伏兵。
那一战,犹如屠戮。
赵云听从郭嘉的建议,在河边砍竹做筏,筏上,更是扎满了削尖的青竹。
又在河道两侧,拉起用树皮绞成的绳索,没在水中。
袁军颓丧而归,前哨也不曾探查到此地情形。崔巨业于是下令渡河。
竹筏行至河中央,却听几声惊呼。
跟着,一条条行在最前的竹筏纷纷侧翻,将上面的士兵尽数掀入水中。还不等旁人相救,装备着竹枪的筏子突然从上游顺流而下。
借着水流,径直冲下那些在水中挣扎的士兵。
枪尖上,挑起一具具袁军的尸体。
顿时,巨马水就像染坊突然打翻的燕脂红,浆染了整条河水。
斜阳下,西沉的彤云,更添水色一抹的悚然。
“啊……”
眼前惨象,便是攻城时,都不曾有过,如今,却被藏在暗处的敌人,眨眼间,灭杀了这么多弟兄。
崔巨业的马蹄踩得河岸震颤。
“是谁!出来受死!”
战马嘶鸣,卷起尘烟滚滚。
当先一人,白衣白马,一杆银枪,涤荡着夕阳的璀璨光泽。
“常山赵子龙?!”
崔巨业双眸一紧,拖着长刀斩杀过来。
“便是你重伤吾军麹义?”
赵云手腕轻转,一声低吼,涯角枪翻在掌中,双腿于马腹一夹。
二话不说,与来人战在一处。
枪影,如银龙低吟,闪烁着点点寒芒。
“哐——”
崔巨业拎马退开几步,头盔竟让赵云一枪挑。散乱的头发,显得他的脸愈发狰狞。
长刀势沉力满,漫携摧山崩岳之劲,复再冲杀而来。
走石飞沙,竟是旋起尘埃,将两人的身影一并掩去,朦胧间,只听得,兵戈之声破尘迸响,只见得,银光,墨影,尽皆溶进了天地一线,唯有那一片残阳,如血。
河流冲刷着两岸血迹,将一夜的杀戮掩埋进了河床之下。
今夜,无月。
仿佛星辰都被这一场的血腥给惊吓到了,暗夜无光,大地顿陷漆黑。
此一战,袁军大败,在这巨马水葬送八千余人,崔巨业当场授首,残部纷纷弃甲遁逃。
这时,离岸不远的营帐内,却是夤夜中,仅有的几点灯火。
虽值处暑,可夜半依然风凉,加上这河中又不知平添了多少亡魂。
入了夜,便是巡夜的吏兵也不禁一阵哆嗦。
“大营寻你不见,怎的来了这里?”赵云将大氅披在这人肩头。
眼前是潺潺的水声,郭嘉却在这里站了许久。
今日的这一战,是他亲眼看见赵云,一人一马,枪挑敌人,纵横沙场,俨如神将临凡。
不同以往,这一次,真的很近很近。
近到,和前世一模一样。
翻腾的旧忆,在那一瞬间喷涌而出。
赤壁的火海中,他的残魂碎魄几已凋零。
他在奈何桥畔转身,但见那人,一身琉璃白,
银枪,白马。
在他喝下那一碗孟婆汤前,唤住他道。
“奉孝……”
赤壁江头,黄泉路远。
幸好,此一生,我终于遇上你了。
郭嘉扯紧了大氅,转过身来:“子龙,我擅自做主,让彦明不用回蓟县了。”
赵云心头一跳:“可是有事?”
郭嘉边走边道:“公孙瓒在界桥败了,而刘虞却准备迎献帝东归洛阳,此举,使得他在民间的声望愈盛。”
赵云提着灯,在旁引路。
“奉孝在担心什么?”
郭嘉一不留神,脚下踩到块滚石,被赵云一下揽住。
“小心。”
郭嘉站稳后,赵云却也没有要松手的意思。郭嘉的眉宇间,悄然划过一瞬的温甜,任由赵云扶着自己。
“公孙瓒和刘虞,间隙早生,而今,此消彼长,我怕……”
“你担心刘虞?”
郭嘉停下,转而看向赵云,面上是少有的凝重。
“我担心公孙瓒。”
回到蓟县之后,郭嘉许是在那夜当真染了邪风,寒症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
赵云找遍了蓟县的大夫,来人都只抓了些去寒的药,然后千叮万嘱。
好生休养,好生休养。
在这期间,公孙瓒也不知派了多少人来请郭嘉,都被徐路挡了回去。
那日,程亦刚打开门,却猛地倒抽了口冷气。
“主公。”
公孙瓒亲自到访,郭嘉就算是躺着,也得撑着起来见他。
寄人篱下,况且这人还是赵云的主公。
“听子龙说,奉孝病了,我也当早来探望,可却是公务缠身啊。”
郭嘉人是晕的,整个人是头重脚轻,勉强站着答道:“多谢将军挂心。”
看见这人鬓角渗出的汗珠,公孙瓒阴翳的脸上突然挤出一丝冷笑:“看来奉孝还真的是体弱多病啊,前几次来人回报,说你病了,我还在想,你这借口究竟能用到何时,如今看来,倒是真的病了。”
郭嘉不置可否。
公孙瓒瞥了眼同来的范方。
范方会意地递上一卷文书。
“奉孝,主公说,只要你点头,这军师之位,便是你的。”
郭嘉却是不接,按着椅子扶手坐下。
“将军,军师乃三军要职,非是嘉不愿接,而是嘉接不了。”
“哦?”公孙瓒疑道,“接不了?”
“将军也说嘉体弱多病,这一病,便是数月,不瞒将军,我这会儿还昏沉得厉害,试问,又如何担得了军师之职。”
公孙瓒摆摆手,范方拿着那卷东西出去了。
屋中,徒余两人。
“既然奉孝执意,我也不便勉强,只不过,目前且有一事,尚需劳烦奉孝。”
郭嘉抑着嗓子,低声咳嗽:“将军如今芒刺在背,无非幽州刘虞。”
芒刺在背,幽州刘虞。
短短八字,公孙瓒却是连神色都为之剧变。
“那奉孝可有破解之法?”
公孙瓒走后,郭嘉整个人委顿在椅中。
赵云进来,瞧见他脸色更是惨白,鬓边额间满是汗水,想要怪责几句,心中却是明白,若不是因为自己,这人又何须和公孙瓒虚与委蛇。
“奉孝?”
“嗯?”郭嘉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药量可以恢复了吧?”
从巨马水回来后,赵云见郭嘉故意减少药量,愣是将寒症拖上了好些日子,赵云几次想阻止,郭嘉却直言,公孙瓒不见到他的病,是不会死心的。
所以,便这么一直拖着,拖到了今日。
赵云曾问他,为何认定公孙瓒一定会来。
郭嘉答曰,他终是会来的,哪怕他想等,刘虞也不会让他等。
而今看来,当真与之所言,半分不差。
赵云将昏睡的人打横抱起,直接抱回了卧房。
赵云用手巾一一拭去他脸上的汗水,拂过这人紧闭的双眸,苍白的两颊,却在落到因病而绯红的唇上时,猛地抽手。
有些慌乱地替他掖好被褥,旋即匆忙离开。
床上的郭嘉慢慢睁开眼睛,幽深的眸子,空洞得不知望向哪里。
蓟县,又一年,秋叶凋零。
“轰!”
乍然,一声剧烈的撞击声。
城门外,仿似在顷刻,卷起了莽莽沙尘,汹涌而来,鼓声如雨点,急急落下。
那是!
战鼓!
“来了!”公孙瓒笑道,“准备迎战!”
第15章 若无相识君何在()
初平四年,冬起之时。
刘虞率军十万,进军蓟县,强攻公孙瓒。
他接到线报,公孙瓒因为界桥一战,兵力大减,而他的大多部曲,大都驻扎在外。
现在的蓟县,不过只有区区一些精骑兵,正是满城内外,兵力最为空虚之际。
刘虞信心满满而来,果见城楼上的守军慌乱,毫无防备,几下便抵挡不住他的攻势。
大军纷纷抢上城头,杀得守军抱头四窜。
泼天的冲杀中,只听见一声巨响,攻城车直接撞开了城门。
蓟县内,顿时陷入一片仓皇。
攻进城内的部将,竟然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
就在这一刻,城门两侧突然一阵厮杀,平地里冲杀出密密麻麻的兵士,将正在涌入城中的部队硬生生地截成了两段。
冲在最当先的田楷一刀斩落,只听见隆隆巨响,两扇内城门竟然合拢起来。
身旁是伏击而出的士兵,士气正满,以一当十,不在话下。
反观刘虞的步兵,久不习战,一朝破开城门,还没来得及雀跃几下,就被敌人当头棒喝,懵懵懂懂之际,生机转眼消失。
那些躺在城门口的尸体,倒是成全了田楷。
只见他跨马横刀,立在城门前,当真是一夫当关。
“轰!”
城门被重新关上,望着城门下堆填起的尸山,田楷也不得不暗叹了一声某人的计策。
某人说,放人进城,而后剿杀。
田楷勒马转头,尚在城中的血拼,刘虞的队伍根本毫无反击之力,长街短巷,血流成河,杀得人人自危。
数百人的先锋,没有一个人活下。
而此时的公孙瓒,已亲率轻骑从东城而出,绕道刘虞的背后。
两军交战。
一方是有备而来,另一方,猝不及防。
刘虞直到这时,才顿悟过来,什么兵力空虚,什么部曲在外,统统都是这人的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要等自己上钩。
自己的十万大军,看似浩浩荡荡,来势滚滚,可结果呢?结果就是对方早已摆下了陷阱。
请君入瓮。
刘虞攻城不果,又遇上公孙瓒背后偷袭。
人马窝在城前,进退两难。
“刘伯安!今日你攻城在先,莫怪我无义!”
公孙瓒一身金铠,坐于马上,威风凛凛,狰狞着得意的笑容,看着那个丢盔弃马,狼狈不堪的刘虞。
眼神惶惶,望向公孙瓒时,愤意、恨意交替,最终,变成了一丝懊丧。
“主公,我等拼死也会护送你回营!只要和鲜于将军汇合,就可以……”
“咚——”
副将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箭洞穿眉心,喷出的血珠,直接飞溅在了刘虞的脸上。
刘虞僵在那一刻。
只是他还没被架回大营,就已遥遥望见,营中大火!
千顶军帐,连成一片火海!
火光中,乱军杀得天昏地暗,寅夜下,骑督尉鲜于银正与一人战得正酣。
鲜于银眼角瞥见刘虞,当下大喊一声,手中增力,猛地推开对手的长//枪。
“主公,快走!”
“噗!”
他一个分神,那柄银枪直刺入肩头,立时削去一大块皮肉。
“鲜于将军!”
“走!”
众人扯着刘虞,慌忙遁逃,却不知公孙瓒还有多少的杀招。
“赵子龙!你夜袭我营,算得什么英雄!”鲜于银挡下一枪。
赵云不答话,只将手中涯角舞得虎虎生威。
又一枪。
鲜于银跟着一声大叫,扑在地上,再要爬起,却被赵云一枪透胸而过,扎在地上。
“唔!”
一口血腥喷出,鲜于银满脸血污。
眼帘淌下的血色,令他的视线也一起模糊了,朦胧间,只看见一双蟠纹飞云靴出现在面前。
来人沉声道:“云从不敢忝居英雄。”
说完,猛然拔出银枪,涌出一线的血注,洒落尘泥。
鲜于银双目直直地睁着,眼中却已是布满了死气。
一场大火,百里连营。
刘虞率大军十万,来时赫赫声威。十万人马围困蓟县,本该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可等来的,却是一场溃不成军的大败。
刘虞败了,一败涂地。
等他带着残部北逃到居庸县后,却被公孙瓒仅用了三天就攻破了居庸城。
三天,刘虞满门便已成了公孙瓒的阶下囚。
擒下刘虞,蓟县的郡府中,公孙瓒眼角的笑纹就没平展过。
如今,董卓已死,献帝要给刘虞增加封地,令其督统六州,同时将公孙瓒升为前将军,使者段训已是在前来的蓟县的路上。
“诸位,汉使已在门外,这刘伯安却已成阶下囚,又该当如何是好?”公孙瓒把玩刘虞的大印,翻在手里,面上溢开一抹的冷笑。
范方:“主公,既然汉使前来,倒不如将祸责推给刘伯安。”
“哦?”
“刘伯安不顾同朝为臣之情义,竟率部攻打主公,现在,主公擒他而未杀他,乃是主公顾念情分,若是将他交付……”
“我想杀他。”
不等范方把话说完,公孙瓒已是打断道。
我想杀他。
言外之意,你们只需找个理由,将他杀了。
段训来了,奉献帝旨意,来加封刘虞。
岂料,公孙瓒却告知他说,刘虞勾结袁绍,意图谋朝称帝。
之前刘虞所做一切,亲迎献帝等等,不过是他博取帝王信任之举,实则他早已和袁绍里外合谋。
时机一到,便会起兵夺//权。
段训不过区区来使,乍然间,见到如此众多的证据摆在面前,加之公孙瓒又是义正言辞地细数刘虞之罪。
那日,冬雨霏霏。
段训亲自监斩,将刘虞及其妻儿斩首于市集。
等看到那几个头颅,带血滚落,段训方才惊醒过来,直接晕在了监斩台前。
赵府。
徐路冒着雨,急急忙忙跑了回来。
一进院子,便大吼大叫。
“刘虞被斩了,真的。”
程亦一把捂住他的口,朝屋子里努了努嘴。
“你想吵醒先生啊?”
徐路“呜呜”地手舞足蹈,掰开程亦的手,小心翼翼地问:“先生好些了没?”
程亦挠挠头:“应该好些了吧,赵哥把药端过去了。”
一进屋子,便是扑鼻的药味。
赵云将窗格支开一线,清冷的空气顿时钻了进来,卷走了些不曾消散的苦味。
郭嘉坐在桌边,一勺一勺,慢慢地喝药。
“刘虞死了。”赵云拉开凳子,在他身边坐下。
郭嘉继续喝药。
“主公说他勾结袁绍。”
郭嘉放下汤匙,抬眼看他,一字一顿:“不是公孙瓒,是我。”
赵云目色如炬,似炙火般,灼烧着落在他眼底的,那人的影子。
郭嘉无奈,叹了一声,终是先行避开了他的眼神:“这杀孽之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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