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理由来安慰自己的良心,可她无法使自己不想念和牵挂小兵兵。归根结底,那是她的,
是她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或者说就是她本身的另外一种存在形式。
这种折磨是深刻的。丽英也尽量地把它埋在心灵的深处。她怕卢若华觉察到。再说,她
自己刚开始过上一种新生活,不能因此而再给自己的头上铺满阴云。
直到快要临近国庆节的时候,她才强烈地感到,她要是不再见一面兵兵,就简直难以活
下去了,幼儿园的孩子们已经在喧闹着要过节了,互相在夸耀自己的妈妈给他们买了什么新
衣裳和好吃的东西。她看见这情景,就像刀子在心上捅。她在心里痛苦地叫道:“我的兵兵
呢?国庆节他有新衣裳和好吃的吗?他也有个母亲,难道连一点抚爱都不能给他了?”
她尽管害怕向老卢提及这个事,但还是忍不住向他提了。她在一个晚饭后,在他对她非
常亲热的一个时刻,向他提出,她想让自己的儿子在国庆节到这里来过;她说可以让若琴带
他来。卢若华爽快地同意了,说他正好也想让若琴回城过国庆节,他说若琴对他和她结婚不
满意,已经赌气很长时间没有回家来了,他心里很难过,他说他忙,让她给若琴写封信。
于是,丽英就给若琴发了那封信。15明天就是国庆节了。小县城的机关、学校,实际
上在今天就已经放假了。
街道上,人比平时陡然间增加了许多。商店里挤满了买东西的人群;肉食门市部竟然排
起了长队——在这里,平时公家的肉根本销不出去。家庭主妇们手里牵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孩子们,胳膊上挽着大篮子,在自由市场上同乡里人讨价还价。
所有的人群穿上了新衣服。浴池的大门里,挤出了一群一伙披头散发的姑娘们。这里那
里,锣鼓咚咚,丝弦悠扬,歌声嘹亮。到处都在大扫除,好像这几天卫生才成了一件重要的
事。有些机关的大门上已经挂上了大红宫灯,插上了五星红旗和彩旗,贴上了烫金的“欢度
国庆”四个大字。这个季节正是阳光明媚、天高气爽之时,加上节日的热烈气氛,使得人们
的脸上都带上了笑意,城市也变得让人更喜爱了。
丽英一早起来就忙开了。
她先把屋子里外打扫收拾了一番。她是个爱讲究的人,而这个家也值得讲究。她在房子
里忙碌地打扫、清理、重新布置。尽管很熬累,但兴致很高;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呀!
她把老卢一套藏青色呢料衣烫得平平展展,放在床上的枕头边,让他明早起来穿。然后
又把玲玲的一身漂亮的花衣裳从箱子里拿出来,给她穿在身上。
家里一切收拾好以后,她便提个大竹篮子去买菜买肉。老卢前两天就给有关部门那些领
导(也是朋友)吩咐过了,所以她实际上就是去把各种过节的东西拿回来就是了。
她从这个“后门”里出来,又进了那个“后门”。篮子里的东西沉得她都提不动了。这
些东西都是国庆节供应品中的上品,但许多又都是“处理品”,价钱便宜得叫她都感到有点
不好意思。她送回去一篮子,又出去“收”另外一篮子。烟、洒、茶、糖、鸡、羊肉、猪
肉、蔬菜……这些东西都是她从有些人的家里拿出来的(老卢有条子在她手里)。
她提着这些东西,对她的丈夫更敬佩了。他真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她想不到她男人在这
城里这么吃得开!她似乎现在才深刻地认识到:为什么老卢常请这些人在家里吃饭喝酒!
她把这些东西提回家后,忍不住又想起了她寒酸的过去:为了过节割几斤肉,买两件衣
服,她和广厚早早就用心节省上钱了。现在,几乎不出什么钱,东西很快就把厨房堆满了!
她现在进一步认定:她离婚这条路实在是走对了。
她今天异常地激动,心脏几乎比平时也跳得快了。这主要是她还面临着一件重要的大
事:她的亲爱的儿子今天下午就要来到自己的身边。她的鼻子由不得一阵又一阵发酸;干活
的手和走路的腿都在打颤。
她把过节的东西准备好以后,就用了一个长长的时间到街上给儿子买节日礼物。她先到
百货商店给儿子买了一身时兴的童装外套和一套天蓝色毛衣。然后又到儿童玩具柜前买了一
辆红色的小汽车(和卢若琴买的那辆一样);一架可以跑但不能飞的小飞机;还买了一杆长
枪和一把小手枪。
她接着又去了食品店,买了一大包儿子爱吃的酥炸花生豆。其它东西家里都已经有了。
中午饭以后,玲玲到学校去排练文艺节目,老卢与局长分头率领县教育局和教研室的
人,去登门慰问城内的退休老教师和教育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去了。父女俩都说晚上要迟点回
来,饭不要像往常那样早做。
她一个人在家里慢慢准备晚饭。她的心乱得像一团麻一样;去拿切菜刀,结果却找了根
擀面杖,把面舀到和面盆里,又莫名其妙把面倒在案板上。
她只要一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就赶快跑出来。可是,一次又一次都使她失望,按她的计
算,若琴和兵兵吃过中午饭起身,从高庙到城里只有十来里路,他们早应该到了。
她怔怔地倚在门框上,天上太阳的移动她似乎都看得出来。她突然又想:他们会不会来
呢?
呀,她怎么没朝这方面想呢!是的,他们完全可能不来!广厚不一定愿意让孩子见她,
而若琴也不一定那么想见她哥哥!她只是写信表示了自己的心愿,可高庙那里,怎能她想要
他们怎样他们就怎样呢?他们实际上都在恨这个家!
完了!他们肯定不会来了!
她绝望地望了一眼西斜的太阳,感到头一下子眩晕得叫她连站也站不住了。
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捂住脸,伤心地痛哭起来……
“丽英!”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
她惊慌地抬起头来,突然看见卢若琴抱着她亲爱的兵兵,就站在她的面前。她一下子从
门槛上站起来,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疯狂地张开双臂扑了过去;她在朦胧的泪眼中看见,她
的儿子也向她伸出了那两条胖胖的小胳膊……16卢若华率领着教育局和教研究的几个干部
去慰问散落在城北一带的退休教师和先进工作者。局长率领的另一路人马去了城南。因为这
些人居住很分散,有的在沟里,有的在半山腰,这项工作进行得相当缓慢。卢若华在这些事
上是很认真的。一个下午辛辛苦苦,上山下沟,这家门里进,那家门里出。每到一家,也大
约都是一些相同的话:感谢你们多年为党的教育事业做出了成绩和贡献;向你们表示热烈的
节日的问候。你们如果有什么困难和问题提出来,局里一定认真研究,妥善解决;请多给我
们的工作和我本人提出宝贵的批评建议……
他谈吐得体,态度热情;使得被慰问者都很受感动。陪同他进行这项工作的人也都对这
位年轻的领导人表示敬佩。有一些被访问者提出了自己的一些困难,卢副局长都细心地记到
笔记本上了。
慰问退休教师这件事是卢若华在局里提出来的。这本来是一件好事。遗憾的是,卢若华
往往通过做好事来表现他自己。比如这件事,本来局里开会通过了,大家分头进行就行了,
但卢若华在出发之前,一个人又专门去找主管文教的副书记、副县长,人大常委会的副主
任,向他们分别报汇了他的打算。直等得到这些领导的赞扬以后,他才起身了。而他的这些
活动教育局长本人并不知道。爱说爱笑的局长是个老实人,他只是领着人出去进行这件事就
是了。
不管怎样,卢若华总算一个有本事的领导人。这件事干得很得人心,一下子启发了其他
系统的领导人——各系统都纷纷出动去慰问他们系统的退休者和先进工作者;连县委和县政
府、人大常委会的一些领导人也出动了。这件事甚至引起了县委书记的重视;他并且知道了
这股热风的“风源”就是从教育局副局长卢若华那里刮起来的!
(看来教育局那个乐呵呵的正局长,恐怕要调到卫生防疫站或气象局一类的单位了
吧?)
临近吃下午饭的时光,卢若华一行人才从最后一个被慰问者的家里走出来,这时候,这
里那里传来了一些锣鼓的喧闹声。同行的人告诉卢副局长,这是其它系统的领导人出动慰问
他们系统的人——这些人企图后来居上,竟然敲锣打鼓,拿着红纸写的慰问信出动了。卢若
华评论道:“形式主义!‘四人帮’的那一套还没肃清!”
他在心里却说:“不管怎样,我走了第一步!
卢若华和同志们在街道上分手各回各家。
他正怀着一种愉快的心情往家走时,半路上被县委办公室主任刘明生挡住了。明生硬拉
着让卢若华到他家里坐一坐。
他俩是“狗皮袜子没反正”的朋友。因此卢若华没说什么推辞话就向那个他惯熟了的家
庭走去。
一坐下就是老规程:酒、菜全上来了。紧接关,两个酒杯“当”的一声。半瓶“西凤
酒”快干完了,话却越拉越多。内容无非是他们这些人百谈不厌的人事问题。
脸红钢钢的刘明生用不连贯的语调对他说:“你家伙……又要……高升了……常委会已
讨论过一次……我参……加了……可能叫你……当正局……长!”
卢若华心一惊。但他很快平静下来:他前一段凭直觉也早知道这个消息快来了。不过,
他还是对这个有点醉了的主任一本正经地摇摇头:“咱水平不够!”
“够……当个……县委书记……也够……刚才的话……你……保密!”这个醉汉严肃地
叮咛他说。
卢若华不由笑了。刘明生的爱人过来皱着眉头叫丈夫不要喝了,并且很抱歉地对卢若华
笑了笑。卢若华觉得他应该抱歉地笑一笑才对。于是他也对刘明生爱人抱歉地笑了笑,然后
说:“叫明生躺一会……”说完,就从这个家里告辞出来。卢若华走到街上时,天早已经黑
严了。大街上静悄悄地没有了人迹。他慢悠悠地踱着步,借着酒劲让身子飘移前行,他的精
神感到异常地兴奋。是的,一切都是如意的。事业在顺利地进展,新的家庭也建立起来了,
而且相当美满。
他很快想起了丽英,想起了温暖的家。尽管是第二次结婚,卢若华仍像一个小伙子一样
热血沸腾——他喜欢他的这个漂亮而多情的妻子。卢若华回到家里时,看见丽英已经睡着
了,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他认出这是高广厚的儿子。他突然记起今天还有这么一回事—
—他的妹妹和他妻子的儿子要来他家。
他看了看妻子熟睡的脸:她眉头皱着,似乎有一些不愉快的迹象,眼角似乎还噙着泪水
——他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种莫名的烦恼涌上了他的心头。刚才高涨的情绪一下子就消失了。他不愿意躺到这个
床上去。那个套间大概是若琴和玲玲住着。他一时觉得自己胸口闷得难受,就怏怏不快地来
到院子里。他来到院子里,背抄起胳膊踱着方步。他站下,抬头望着天上亮晶晶的星星,那
些星星似乎像一只只眼睛似地瞅着他。他烦恼地叹了一口气。玲玲和若琴住的那间房子窗户
也黑呼呼的没有一点光亮。她们也睡了。都睡了!只有他醒着。他现在就是躺到床上也睡不
着。
卢若华突然想起前不久不知哪个朋友悄悄告诉过他,说他妹妹似乎和高广厚有些“那
个”……
卢若华一下感到胸口疼痛起来。他在心里喊叫:生活啊,你总是把甜的苦的搅拌在一起
让人吃!
他摸了一把由于酒的力量而变得热烘烘的脸,在心里想:其它事先可以搁到一边,但明
天无论如何得和若琴好好谈谈……
17国庆节早上吃罢饺子后,这个家就分成了三路:玲玲去学校参加演出;丽英抱着兵
兵上街去了;卢花华兄妹俩相跟着出去散步。不用说,卢若华在心里是疼爱妹妹的。自从父
母亲去世后,这世界上除过玲玲,她就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唯一的亲人了。母亲去世后,他
不忍心把不满二十岁的妹妹一个人丢在老家,把她带到他身边。他随时准备用自己有力的手
来帮扶她。他会给她创造条件,鼓励她好好复习功课,争取考一个好大学。他想让他们兄妹
俩在生活中都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人。他看得出来,若琴是一个很有希望的姑娘,聪敏,早
熟,遇事很有主见,虽然还不足二十岁,但在日常生活中满可以独立了。他认为唯一欠缺的
是涉世未深,不懂得生活的复杂性。
一般说来,卢若华很喜欢妹妹那种独立性。因为他自己就是十几岁离开父母亲,一个人
在社会上闯荡过来的。
但是,他感到她的这种意识是太强了,甚至有点过分。他相当不满意妹妹对他和丽英结
婚所抱有的那种态度。按常情说,不论怎样,她总应该站到他一边,为哥哥着想。可是她偏
偏对他生活中这件重要的事采取了一种批判的态度,弄得他心里很不痛快。更有甚者,她竟
然完全站在高广厚的一边来评论这件事。她看来对这件事的看法非常顽固,似乎像在捍卫某
种神圣的原则似的。卢若华禁不住对他的妹妹怜悯起来:可怜的孩子!你实际上还没真正开
始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哩!当你真正认识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时,你就会对问题的看法更接
近实际一些!
是的,他也年轻过,也像她一样坚持过一些是非原则,后来慢慢才明白那样一种处世哲
学在这世界上吃不开。后来,他到了社会上,才纠正了自己的执拗。妹妹若要是这样下去,
非得在社会上碰钉子不可!再说,爱情嘛,这里面的是非你能说清楚?看来人成熟得经历一
个过程——他深有体会地想。从这一点上说,不管妹妹怎样攻击他娶丽英“不道德”,他也
宽宏大量地原谅她——因为她还没有经历那个“过程”。再说,她是他的亲妹妹。这一个月
来,她赌气不回家来,他心里一直是很惦记的。但他知道急于说服她不容易,正如她不容易
说服他一样。他想得缓一段时间再说。所以这一个多月他没有主动与她联系,也没有捎话让
她回来。自从他听到风声说妹妹和高广厚有点“麻糊”后,他的心才“咯噔”一下!他一下
子慌了:他怎么能没想到这个糟糕的问题呢?当然,他想这一切也许不是真的。但毕竟已经
造成了影响。这件事将会使他在县上多么不光彩啊!而且更酸的是,人们将会嘲笑他卢若华
用妹妹换了个老婆!
就像蚂蚁在脊背上一样,他听见这个传闻后,心里极不舒服。他敏感地想:这件事说不
定已经在文教系统或者在县上的干部们中间传播开了!这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决定很快找妹妹谈谈,主要的意思是想叫她赶紧换个学校。因此,前两天丽英想叫若
琴把她儿子带来过节,他没有反对。他并不是体贴到丽英想念儿子的感情,而是他想借此机
会要好好和若琴谈一谈……
现在这兄妹俩走在城外的一条小土路上,正闲聊着一些家常话。秋天的阳光照耀在色彩
斑斓的原野上。碧蓝而高远的天,洁净而清澈,甚至看不见一丝云彩。城郊的田野里,庄稼
和草木都开始变黄。有些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