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境界,也就是要做一个真正的“人”。
以上这番话:关于大学教育,关于北大传统,关于我对北大学子的期待,都是一些“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它很不切实际,也很不合时宜,同学们也未必同意。但都是我的心里话,已经憋了很久了。也算是我对北大的“告别词”吧。讲完了,我的使命就完成了。
还有一点时间,讲最后一个问题——
我与北大的关系
我是1956年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的,那年,我十七岁,距今已经四十六年了。读到二年级,我们新闻专业和人民大学新闻系合并,1958年我就转到人大去了。尽管我是人民大学的毕业生,但我始终感到自己是北大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分到贵州安顺一所卫生学校教语文,业余时间读鲁迅,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读鲁迅,慢慢地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到北大讲台上,向学生们讲述“我的鲁迅观”。这样一个梦想,支持着我度过了在贵州十八年艰苦的岁月。1978年,正是我离开北大二十年之后,我作为文革后第一批研究生,回到了北大。1981年留校任教,我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但后来整个中国知识界面临着新的选择,当时我就宣布自己的三大选择,叫“三不离开”:第一,不离开中国;第二,不离开北京大学,不离开北大的学生,这是我的根据地,我的精神家园;第三,不离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特别是鲁迅研究,这是我的阵地。这也可以算是我的三个坚守。正是这三大坚守支撑着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一路坚持下来,到了现在我最后又要离开北大的讲台。在这二十一年的北大讲学生涯中,除了讲现代文学之外,主要是讲鲁迅,我从1985年开始给1981级学生讲鲁迅,一直讲到现在,讲到今天,此刻。就是说北大有二十一届学生,几代北大人听过我讲鲁迅,这是我的北大讲学史中最大的光荣,最引以为豪的。在《心灵的探寻》(这是我第一次给北大学生讲鲁迅的讲稿)的再版序里,我这样写道:这是连续十几年的“虽有起伏,却从未间断过的心灵的交流,精神的对话”,这十几年“外部世界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啊,而在北大这里,却奇迹般地坚持了心的追求与精神的传递,贯通其间的正是鲁迅等先驱者开创的‘北大传统’”。我由而产生了三个“坚信”:“坚信鲁迅的力量:他活生生地存在于‘当代(中国与世界)’”;“坚信北大的力量:不管经历怎样的挫折,它永远是中国的精神圣地”;“坚信精神的力量,人性的力量:人之为人,总是要有超越物质的精神的追求”。我最后说,这是“北大学生启示我的这样的信念”,因此,我永远感激北大的学生,永远怀念北大的讲台。
四年前,我为自己六十年的人生旅程,作了这样一个总结:“我的生命就这样与两个空间——贵州与北京大学,一个群体——中国的年青人,建立了血肉般的联系,而与后者联系的主要纽带则是鲁迅。由此构成了我的生命中的‘四大情结’:人生道路的支点,精神的后援,思想、灵感、想象力的源泉,学术的出发点与归属……都在里面了。”我在另一篇文章里也谈到,“我的精神基地有二:一是被人们称作‘精神圣殿’的北京大学,一是处于中国落后边远地区的贵州安顺”。我也在和“社会的顶尖与底层,学院与民间”都保持密切的精神联系中受益,这或许是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的一个基本经验。
我因此常常吟诵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确实是太爱北大,太爱贵州了。
我也曾想,我在北大扮演一个什么角色。我曾经说过,燕园的林子很多,各样的鸟都有,我大概是一只乌鸦,北大的一只乌鸦。我说过,北大如果都是乌鸦也不行,都是喜鹊可能也不行,学术、教育的生态平衡需要各种各样的鸟。这就叫“兼容并包”。我希望成为北京大学兼容并包的大的生态环境中有自己独立个性的一个独特的存在。我从来不试图将自己的人生之路、治学之路,自己的思想观点强加给学生,我最喜欢对学生说的话,就是“我姑妄讲之,你们姑妄听之”。记得这门课的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讲的。我只是希望通过自己的讲课,显示自己的生命存在,告诉学生,人还可以这样存在。同学们或许会从这样的存在中受到某种启示,或者毫无感觉;或者在以后的某个瞬间,回想起在北大的生命历程中还遭遇过这样的一个生命个体,或许早就遗忘,这都不要紧。自己的生命与北大的生命有过联系,这就够了。我是极其珍惜这样的联系的。
前两天,我到贵州去,跟贵州师范学院的学生见面,他们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北大怎么了?你怎么看?”我当时确实很受震动。我首先想到的是,在北大百周年校庆时,贵州安顺的一份小报上,就有篇文章表示了对北大的失望。我突然意识到,很多中国的有精神追求的人,还在向往精神的独立、自由的年轻人,他们眼睛是看着北大的。这些年,我和许多北大以外的青年通信,是深感北大在这些年轻人心目中的地位与分量的。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神话”,我写回信的一个很大的任务就是要打破它,但我又不忍心打破:一个民族,特别是处于困惑中的民族,是需要相对超越的一方“净土”的;一个民族的年轻人,如果失去了“梦乡”,连梦都不能做,那就太可悲、太危险了。当意识到这么多年轻人失望,我突然感到了自己应负的责任。因为我是北大一个成员,北大的问题和我有关。坦白地说,过去我在北大内部批评北大,就很少联系到我自己,现在听到了北大外的年轻人批评的声音,就觉悟到这就是在批判我自己:我和北大同时站在被审台上。我毫不犹豫地向贵州的大学生表示了我的负疚感,同时又说,请大家相信,北大是一个有传统的学校,北大开辟的精神独立与自由的传统总会一代一代地以不同的方式传下去的。我当时就作出一个决定,一定要把贵州同学对北大的关注,以及我所受到的震撼,告诉北大的同学:今天我讲出来了。
现在,我要离开北大的课堂、讲台了。这意味着,一段与北大的因缘的结束,一段与课堂的因缘的结束,一段自我生命的“死去”。
但我的生命的活力还在,一段新的生命也就在结束、死去的这一瞬间开始。
有同学问我,老师,退休后你要到哪里去?
我的回答是——
回归到家里去,开始我的新的研究,新的著述,同时要尽享家庭之乐。
回归到我的“第二故乡”贵州去,关注边远地区、社会底层所发生的事情,做力所能及的工作。
回归母校,到中学去,继续关注并参与教育的改革。
这“三回归”就是回归家园,回归生命的起点。
同时要始终守住鲁迅。
此刻,我的一生道路浮现在眼前。特别想起生命低谷时期的几段“座右铭”,这或许集中了我一生的信念、坚守与经验,就送给诸位,作为告别赠言吧。
这是文革的三个座右铭——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
“永远进击。”(鲁迅)
“在命运面前,即使碰得头破血流,也绝不回头。”(传说出自青年毛泽东)
这是2000年自撰——
“我存在着。我努力着。我们又这样彼此搀扶着。——这就够了。”
该说的都说了。就到此为止吧。谢谢大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