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自传 作者:钱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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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精神自传 作者:钱理群-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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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但要有一个前提:你的快乐是通过自己的诚实的劳动得来的,不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能靠掠夺别人伤害别人来换取你的快乐。          
  顺便再说一点:你们听我的课,听我不断地叙说知识分子的精神痛苦,这也可能造成某种误解。我刚从韩国回来,就遇到一件事,可以说是一个笑话吧:一位初次见面的韩国朋友,他对我说:“钱先生,我以前通过读你的著作来想象你,总觉得你一定是愁眉苦脸的,瘦骨伶仃的,整天生活在痛苦中的人。没想到生活中的你,竟是一个开朗、乐观,经常放声大笑的胖子,简直就像一尊弥勒佛!”这道理很简单:人是立体的,书本、课堂上所显示的,只是人的精神面貌的某一侧面,仅根据人在特定场合的言说来对一个人作出判断,往往会造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片面性。 
  发言者五:老师讲知识分子问题,但有一个方面似乎没有涉及,就是知识分子和国家的关系的问题。我很想听听老师在这方面的看法。   
  钱:这个问题很大,也很重要,以后或许有机会来详细讨论。这里简单谈两点。我这个人对权力,也包括国家权力都有点警惕,这当然是片面的,不能一般地否定国家权力。但对国家主义的警惕却是有必要的。将国家作为一个绝对物,无条件地鼓吹国家至上,这方面我们是有沉痛的历史教训的。另一方面,现在还没有到“世界大同”的时候,生活在现实时空下的知识分子,不能完全没有爱国主义情怀和民族国家意识。不能用全球化来否定民族的独立和国家利益,对国际霸权主义也要保持一定的警惕。当然,也要警惕极端民族主义:它是很容易被国家主义者所利用的。 
  发言者六:钱先生,你刚才谈到了上帝。在我看来,中国上古的贤哲们,和上帝关系还是很好的。黄帝、文王、武王、孔子、老子,对上天理解非常透,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不是没有上帝,只是缺少上帝的化身,也就是耶稣。我不明白,为什么钱教授您说执意不相信上帝呢? 
  钱: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基督教徒都拿我做传教对象,总觉得我有可能信基督教。   
  发言者七:那位同学每回在公共场合,都要宣传宗教。我觉得不好,我想对那位同学说,每个人都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不要强迫别人。  
  钱:我还是来回答他所提出的问题吧。我是一个经验主义者,我这一生中许多惨痛经验使我很难接受任何具体的宗教。第一个经验是,我没有办法使上帝成为我心中的上帝。在我的感觉中,上帝始终是他者,而我绝不会把自己交给任何一个他者,这是我们这一代的惨痛经验:就是因为轻易地把自己无条件地交给他者,我们上了许多当。当然,我知道,在真正的基督教徒那里,上帝不是他者,而是存在于自己心中,但我感觉不到,做不到这一点,我就没有办法把自己交给上帝。这是一个理由。第二,就是我上过太多太多的自称自命的“圣徒”的当,因此,我对圣徒有先天的反感,所有的宣传我都觉得可疑,尽管我知道这样的怀疑也应该怀疑,但我无法排除自己的疑心,就只能这样了。但我愿意有宗教情怀,对宗教文化也很感兴趣,就是无法皈依任何具体的宗教,成为宗教徒。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选择。宗教问题就如刚才那位同学所说的,有信的自由,也有不信的自由,大家可以讨论。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自然人性论和个人主义,是八十年代学术界研究的热门话题,也是近年来争论比较多的两个话题,我仅从我自己的研究来谈一谈学术界对这两个话题在认识上的发展过程。   
  自然人性论问题   
  八十年代所面临的问题:革命禁欲主义   
  这两个问题实际上都牵涉到人性问题。为什么在八十年代会成为主导性的话题呢?这跟人们的文革经验直接相关。如前一讲所谈到的,当时主导的人性观的最大的特点,一是强调人的非动物化,二是强调人的非个人化。非动物化就是把人所有的欲望都看成是罪恶,所以要最大限度地克制人的欲望;非个人化则强调人是集体的,要将个人的东西压抑到最大限度,这实际上是一种所谓的“革命禁欲主义”,它在文革时期发展到顶端。文革有两个影响最大的口号,一个是“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一个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甚至将这种观念仪式化了,叫做“早请示,晚汇报”,每天请示、汇报的内容就是面对着毛主席像,“狠斗私字一闪念”,报告、忏悔这一天自己曾经有过的“私心杂念”,成为一种仪式就标志着对人的个人欲望的压抑,已经深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实际这样的忏悔不是始自文革,我记得在念大学的时候,反右运动以后,曾有运动,也是要求将个人的隐私,最隐蔽的东西坦白出来,以示忠诚。非个人化,不允许有私欲,也不允许有隐私,只要求人将最个人化的东西全部暴露。这样的运动后来发展到非常荒谬的地步,你说得越丑陋,越耸人听闻,越光荣。这也是有传统的,延安后期有一个“抢救运动”,谁坦白自己是特务,就给谁戴大红花、骑大马,而且开小灶,请他吃特别伙食。我有一个中学同学,平时虚荣心就比较强,喜欢出风头。上了大学以后,在交心中,看到别人都在坦白,得到表扬,而他没有什么可坦白的,反倒弄得灰头灰脸。为了制造“轰动新闻”,他脑子一热,就去坦白:“我曾经有过一闪念:想暗杀毛主席!”显然是编出来的。当天表扬了他,第二天就抓了起来,为这件事吃了几十年官司,怎么也说不清楚。事情虽然荒唐,却很能说明问题的本质:所有这些“非动物化,非个人化”的人性论,以及相关的这些运动、仪式,都是制造精神迷乱,但它打着的却是美好的旗号。   
  我的回顾与反思   
  在文革结束之后,我们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达到了荒诞程度的,近于可怕的所谓革命的禁欲主义。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开始思考,如何将这个现实话题变成一个理论问题,于是就有了“人性论”的讨论:“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五四”所提出的“自然人性论”就引起了八十年代的学术界,特别是我这样搞现代文学的学者的关注。 
  八十年代对“五四自然人性论”的阐释   
  “五四”时期的自然人性论是针对传统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提出来的。也就是说,“五四”面对的是中国传统禁欲主义,而如前所说,八十年代我们面对的是革命禁欲主义,所以两个时代所面对的问题确有相似之处。关于“五四自然人性论”的研究,在我的学术著作里主要集中在两篇文章:一篇收在《周作人论》里,叫《性心理研究与自然人性的追求》;另一篇《话说周氏兄弟》中讨论周氏兄弟的妇女观和儿童观时,也提到了自然人性论。 
  “五四”时期周作人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题目叫《人的文学》。首先讨论“人”,强调人是一种动物,但又不是一般的动物,而是一种进化的动物,一种有精神性的动物。因此,人有肉与灵,神性和兽性两个方面。首先,人是以动物的生活为生存基础,作为基础的是人的本能的欲望,是人的兽性。比如爱情,首先是生理上的吸引,爱情的基础是人的本能的性欲。但人既然是精神性的动物,那么,人的爱情,就不仅是生理上的吸引,还包括情感、人格的牵引。在周作人这些“五四”先驱者看来,人的动物性和精神性,肉和灵,是可以统一的。人有自然的本能,也有超越本能的理性,这两个方面都属于人的本性。凡人的自然欲求均不能阻挡而只能疏通,要让人的本能欲望自然发泄,但同时人也有精神追求,人有情与理两个方面,有情欲也有理性,理性会自然地约束人的情欲,二者可以达到一种平衡。应让人的这两个方面,兽性与神性,本能欲望和精神理性,都自然地发展,在发展过程中,自会形成相互的补充、制约,达到自然的平衡,而不要人为地去干预:这就是“自然人性论”。 
  在八十年代我们阐释“五四”时期的“自然人”的时候有几个重点:首先是强调对人的自然本能的肯定,要批判“性不净”思想。鲁迅家乡就有一个习惯,人挑水桶,第一桶是可以用的,第二桶是不可用的,为什么呢?因为人在挑水的时候屁股可能会撞到第二桶水,因此是不干净的。所以周作人写过《上下身》,说人的观念中以为以肚脐眼为分界,肚脐眼之上都是美的,肚脐眼之下都是丑恶的。“性不净观”是怎么产生的?周作人认为它其实是一种人的蛮性的残留,是一种原始迷信的残留。古代的人本能地认为植物的生长和人的繁衍之间有一种神秘联系。所以在原始人的观念中,夫妻在田野里性交能使五谷丰收,但是如果是非法的野合就可能使庄稼欠收,在未婚制度下会导致人口质量的下降,进而影响植物的生长。因此,男女间的私人问题在原始社会就成了公共问题,“五四”时期的“性不净观”就是这种原始蛮性的残留,要给予批判。当时有一个著名的命题就是:人的一切生命的本能都是美的、善的,都应该予以满足。这就赋予了人的本能的欲望以一种善的、美的品质。这应该是一种破天荒的观念。 
  周作人从人的本能是美而善的一点出发,提出他要为荡妇辩护。传统观念认为荡妇是最不好的,传统观念里对女性有两个说法,一个是“荡妇”,一个是“圣母”,女人要当圣母而不要当荡妇,圣母就是指女人履行她繁衍的职责,而荡妇则是指女性满足她本能的欲望。在传统观点看来,圣母是好的,荡妇是不好的,周作人于是要为荡妇辩护。虽然我们说爱情不仅有本能的欲望还有人格的牵引,但如果对某些人来说,主导爱情的就只是本能的欲望,应该怎么看呢?周作人要为她们辩护,就是说为性欲而性欲也是有价值的。他进而就提出来了,对颓废这个问题应该怎么看。颓废一直以来就是个坏词,而周作人提出他也要为颓废作辩护。他认为颓废无非就是对生命的欢乐的追求,这种追求看似有点毒性,但他认为这种毒性毒得有点儿甜味儿。他认为中国人太缺少对生命的欢乐的追求了,因而中国人也没有对死的快乐的追求,既无死之欢乐,也无生之欢乐,所以中国人是太乏味了。追求生之欢乐和死之欢乐的颓废,在中国是有意义和价值的。这种观点在八十年代也引起我们强烈的共鸣。当时我在北大讲这些的时候台下的学生也很欢迎,对于禁欲主义而言这的确是思想的一个很大的解放。         
  然后就是关于性和文学的问题。“五四”时期郁达夫的小说《沉沦》就出现了。《沉沦》是最早从性、本能方面来写人的爱情的。但实际上他并非单纯写性,虽然其中有比较露骨的性描写。有一个年轻诗人叫汪静之,他写了这样一句诗:“我瞟了一眼我的情人。”在今天我们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但在当时却引起了轩然大波,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瞟一眼他的情人?这一个“瞟”字就引起了很大风波。周作人首先出来谈了性和文学的关系。他说,性既然是人性当中不可回避的一个东西,性是人性中最重要的一个方面,因此文学就应该表现性。而且他提出来,在性爱的过程中,人的精神处于最敏感、最活跃、最自由的状态之中,所以通过对性的描写,能够最微妙地表达人性中最本质的东西。他从这样的角度来肯定性和文学的关系,当时他还做了保留,他说这样的描写性爱的作品应该主要让成年人、有性生活经验的人来读,而不能让未成年的孩子来读,在八十年代这种观念也引起了积极的回应,我记得张贤亮在《绿化树》中对裸体的女性进行了描述,当时引起了很大轰动。 
  “五四”时期引起八十年代共鸣的另一个命题,是强调性生活是个人的事情。周作人认为两性生活只要不造成畸形的后代,性是完全个人的,别人不能干涉。所以周作人提出“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当时有些道学家喜欢管别人的性生活,周作人就指出那些道学家本人可能也是性生活最泛滥的人。他甚至提出,男女之间在性的问题上如果出现什么毛病,应该原谅,应该采取宽容的态度。周作人甚至说了一句在八十年代仍然很骇人听闻的话,他说:“我的女儿是不是处女,这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在强调性的个人化和对于性的宽容态度的背后,还隐藏着他对于人性弱点应该宽容的观点。他说:“我最厌恶那些自以为毫无过失,洁白如鸽子,以攻击别人为天职的人们。”他说人性的弱点是应该被原谅的。徐志摩就是一个因为性爱而引起轩然大波的人,但周作人是喜欢徐志摩的,他说徐志摩这个人确有很多缺点,但缺点也只会让人觉得他更可爱。 
  我们在八十年代就强调了“五四”时期的自然人性论的这几个方面。强调人的本能欲望,强调对人在性问题上的宽容态度,强调性和文学的关系,等等。但我对周作人的观点也提出了一个批评。因为周作人是主张在人的纵欲和性欲之间要有一个适当的平衡,他强调反对禁欲主义不能走到纵欲主义的另一个极端,在我的著作里对他的这个观点提出了批评。我认为他这样的观点其实是中庸之道。从表面看起来,一方面不反对人的自然情欲,一方面又主张节制。这看起来是很好的,但是中庸之道是在自然情欲和理性都未得到充分发展的情况下人为地将二者合而为一,从表面看起来毫无偏颇,避免了片面性,是一种成熟的表现,但实际上是一种早熟甚至残缺不全。我认为搞中庸会使得两者都不能充分发挥,反而弄了个不伦不类。 
  九十年代遭遇的尴尬   
  这就是八十年代我们对自然人性论研究的概况。但是历史发展是无情的。今天再来看那时的研究,就发现了某种尴尬:当年为荡妇辩护,今天荡妇已经成了光荣;当年肯定人的自然本能,今天变成了人欲横流;当年对禁欲主义的批判,今天发展成了纵欲主义;当年对人的非动物性的批判,今天发展成了人的动物化。记得鲁迅曾说过:“倘以表现最普通的人性的文学为至高,则表现最普遍的动物性——营养,呼吸,运动,生殖——的文学,或者除去‘运动’,表现生物性的文学,必当更在其上。”(《“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现在,真的出现了“表现生物性的文学”,而且也打着“表现最普遍的人性为至高”的旗号:历史真的会嘲弄人。 
  纵欲主义与禁欲主义的结合   
  而我们要追问的是,这样的思想、文化、文学现象的社会基础是什么?这样一种欲望泛滥的根源在哪里呢?我以为它还是存在于九十年代以来的社会结构当中。钱权交易演变为钱权色交易,败坏了整个民族的风气,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出现了纵欲主义。在今天,禁欲主义和纵欲主义是同时存在的。如果你们看了《我向总理说实话》,就会发现有些农民靠男的打工、女的卖淫来生活,所以纵欲主义的背后暗藏了很多悲惨的东西。同时还有那些底层民众,在基本生活没有得到保障的情况下,不可能有正常的婚姻、家庭生活,性压抑依然是严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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