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过,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然而忘掉无疑给她造成莫大痛苦的过去,不还得取决于
她吗?再说,倘若她不宽恕我,我就模仿她的严正,也不宽恕自己;我将放弃尘世的一
切希望,离开她和您,用比死刑更厉害的处罚来惩办自己。”
“行啦,瞧,断绝一切关系!”骑士说着把火钳扔进火里:“好啊,这就是你所寻
求的结局,爱德梅?”
我向门口走了几步,悲痛欲绝。爱德梅朝我跑来,抓住我的胳臂,将我领向她的父
亲。
“您刚才这样说显得不近情理,特别显得忘思负义,”她对我说。“只因我向您再
要求几个月的考验,您就否认长达七年的友谊、忠诚,我还敢用另一个词——忠贞不渝,
这样做算得上为人谦虚,心胸开阔吗?贝尔纳,即使我对您的感情从来不如您对我的感
情强烈,迄今为止我向您表示的感情难道就这么无关紧要,只因不合您的要求就得受到
您的蔑视,遭到您的舍弃?您知道,照这么说一个女人不就没有权利考验友谊了吗?最
后,因为我充当过您的母亲,您就想以离开我作为对我的惩罚,或者只在我做您的女奴
的条件下才给我某些回报?”
“不是的,爱德梅,不是的,”我回答时心揪紧了,热泪盈眶,把她的手捧到我的
唇边:“我感到自己不配领受您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感到自己徒然想避开您;但您能把
在您身边受罪算作我的罪行吗?再说,这是一桩无意中犯的、命中注定的罪行,您的指
责和我的内疚对它都无可奈何。我们别谈这个了,决不再谈;我只能做到这点。请您保
持对我的友谊,我希望将来永远表现出配得上您。”
“你们拥抱吧,彼此永不分离,”骑士深受感动。“贝尔纳,不管爱德梅如何任性,
决不要抛弃她,如果您愿意配得上养父的祝福。万一您做不成她的丈夫,那就永远做她
的兄弟吧。想一想吧,孩子,不久她在世上就会孤苦伶仃;倘若我不把她还有一个保护
人和支持者的信念带人坟墓,我就会死不瞑目。最后请想一想,那都是由于您,由于一
项她的情感也许抵制,而她的思想却表示尊重的誓言,她才这样遭到遗弃,受人诽
谤……”
骑士泪如雨下;我顿时看清了这个不幸的家庭的全部痛苦。
“够了!够了!”我嚷了起来,跪倒在他们的脚下,“这一切真叫人受不了。如果
我需要人家把我的罪过和责任放在我的眼皮底下,我就是个最卑鄙的小人了。让我在你
们的膝下哭泣吧;让我通过永久的痛苦、对尘世利益永久的弃绝,补赎我给你们造成的
不幸吧!为什么我害你们的时候,你们不把我赶走呢?为什么,叔叔,您不像对付一头
野兽似的,开一枪叫我脑袋开花呢?像我这样以怨报德,败坏你们的名誉,干吗得到宽
容呢?不,不;我明白了,爱德梅不该嫁给我;这样做无异于接受我给她带来的不公正
的羞辱。我只求留在这儿;如果她要我永远不再见她,我可以照办;但我将像一头忠实
的狗横卧在她门前,把第一个敢于不跪在她面前自荐的人撕成碎片。如果有一天,上流
社会中一个有教养的人比我更加幸运,配得上被她相中,我非但不反对他,反而会把维
护她和保卫她的神圣重任交给他。我将是她的朋友、兄弟;当我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很幸
福时,我将远远走开,默默地死去。”
我因哽咽而喘不过气来;骑士将女儿和我紧紧抱在怀里,我们俩的泪水交流在一起,
向他保证,无论在他生前或身后都永不分离。
片刻之后,当我们恢复平静时,骑士低声对我说:“可别失去娶她的希望;她有些
怪念头;然而你瞧,什么都不能使我相信她对你没有爱情。她还不肯说明理由。女人的
愿望便是上帝的愿望。”
“那么爱德梅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我答道。
这场插曲使死一般的宁静在我心中接替了充满生气的纷乱;几天之后,我跟神甫在
花园内散步。他对我说:
“应当把我的一次奇遇告诉您,是昨天发生的,颇有传奇色彩。我曾去布里昂特树
林散步,走到富热泉边。您知道,天气像盛夏季节那么炎热;溪水周围美丽的植物被秋
天染红,显得前所未有的美,长长的枝条将溪流遮蔽了。林中只剩下很少的绿荫;但是
脚踩枯叶地毯发出的声响对我充满魅力。桦树和小栎树光滑如缎的树干上爬满苔藓和缠
绕植物,展示出深浅不同的棕色、嫩绿色、红色、黄褐色,呈现出星状、圆花饰状、各
种地图状,凭想像力可以幻想出微型的新世界。我特别精心地研究这些优美。奥妙的奇
景,这些无穷变化与永恒匀称相结合的阿拉伯式图案。我高兴地想起,您跟凡夫俗子不
同,对大自然这些可爱的娇态决不是视若无睹的,我便小心翼翼地摘下几个标本,甚至
剥去它们扎根其上的树皮,免得破坏图案的完美。我采集了一小批这样的样品,顺便放
在帕希昂斯处,我们可以去瞧瞧,如果您愿意的话。但是途中我要跟您谈谈昨天我走近
泉边时遇到的事。长满青苔的岩石缝中冒出一小股清澈的泉水,我在淙淙水声的指引下
低头走在湿润的碎石上;正想去泉边状若凳子的石块上坐下,不料发现这个位子已被一
个善良的修道士占据,他那苍白的瘦脸被棕色粗呢带风帽的斗篷半遮着。看来他对我的
到来甚为惶恐不安;我尽量使他放心,对他说我的意图不是打扰他,只是想在树皮小沟
渠上俯饮,这种树皮小沟渠是樵夫们为了便于饮水而在岩石上架设的。
“‘啊,圣洁的教士!’他以最谦卑的口气对我说,‘为什么您不是用答杖打开恩
泽的源泉的那个先知?为什么我的心灵不能像这块岩石似的,让泪水的小河畅流?’
“处在这个充满诗意的地方——我经常幻想成撤玛利亚女人同救世主会晤的地方①,
我为这个僧侣表达思想的方式,他那悲哀的表情,他那迷惘的神态深深打动,不由得越
来越有好感地同他交谈。这位修道士告诉我,他是苦修会会士,正在巡回完成一次赎罪
的苦行。
①关于撒玛利亚女人同耶稣在并旁会晤的传说,可参阅《约翰福音》第四章。
“‘请别打听我的名字和籍贯,’他说。‘我出生于一个名门望族,但这个家族的
人如果知道我还活着是会脸红的;何况,我们加入苦修会便发誓弃绝过去的一切自尊,
使自己变成初生的婴儿一样;我们但求在尘世速死,以便在基督耶稣身上复活。请相信,
您在我身上看到的是圣宠奇迹最明显的例证;如果我能向您讲讲我的修道生活,我的恐
惧,我的悔恨,我的赎罪,您肯定会感动的。但是如果仁慈的天主不屑赦我的罪,人类
的同情和宽容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您知道,”神甫继续说,“我不喜欢僧侣,怀疑他们的谦卑,厌恶他们的息惰。
但这个僧侣讲话的口气如此悲切、如此诚恳,责任感如此强烈,看上去病病歪歪,由于
苦修而衰弱不堪,满怀悔改之情,他终于赢得我的心。他的目光和言谈中有些闪光,透
露出高度的智慧,不倦的精力,经得起任何考验的恒心。我们在一起度过足足两个小时;
他的话使我深为感动,离别时我表示希望在他动身前再见到他。夜晚他在古莱农庄借宿,
我徒然想把他领到宫堡中来。他告诉我,他还有一个不能分离的旅伴。
“‘既然蒙您如此厚爱,’他说,‘那么我很乐意明天日落时分再到这儿来找您。
我甚至会鼓起勇气向您求助;您可以在一件重要事情上帮我的忙,我正是为此到本地来
的。这会儿我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我要他放心,说他可以依靠我;我很乐意答应像他这样一个人的请求。”
“所以您才急不可耐地等待会晤时刻的到来?”我对神甫说。
“敢情是,”他回答,“我的新相识对我有莫大的吸引力,倘若我不怕滥用他寄予
我的信任,我真想把爱德梅也带到富热泉边去。”
“我但愿爱德梅与其听您的僧侣夸夸其谈,不如做些更重要的事。毕竟,这个僧侣
很可能只是个无赖,就像您曾盲目救济的其他许多人一样。请原谅,我的好神甫,您可
不是善于根据相貌辨认性格的人。您倒有点这样的倾向,判断人们的好坏,没有别的理
由,仅仅凭您浪漫的头脑对他们的好感或恐惧感而定。”
神甫笑了,说我是出于宿怨才这样讲的;他确信苦修会会士的虔诚,于是话题又转
到植物学上来。我们在帕希昂斯处考察采集的植物标本花去一些时间;我一心只求摆脱
心中的烦恼,便跟随神甫离开小屋,陪他一直走到他订有约会的树林。随着我们逐渐接
近目的地,神甫似乎越来越失去前一天的迫切心情,生怕走得太远了。犹豫很快代替热
情,充分概括了他那多变、敏感、优柔寡断的性格,奇怪地结合着截然不同的冲动,我
又开始友好地尽情揶揄他。
“来吧,”他说,“我需要心里有数,您也应当见到他。您可以看看他的面孔,研
究研究,然后让我和他单独相处,我答应听他的心腹话。”
我为了消磨时间,跟随着神甫;但是走到可以俯瞰冒出泉水的、多荫的岩石处,我
便停住脚步,透过一丛白蜡树的树枝窥视那个僧侣。他直接坐在我们下方的泉边,察看
到他那儿必经之路的拐角;他没想到我们所待的地方;我们能够从容打量他而不被他发
现。
我一看那人的脸,不禁发出一阵苦笑,抓住神甫的胳臂,把他拉过一边,未免极度
不安地对他这样说:
“亲爱的神甫,过去您从来没有在什么地方跟我的叔叔若望·德·莫普拉见过面
吗?”
“我记得从来没有,”神甫回答,呆若木鸡:“不过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告诉您,我的朋友,您在这儿有了一个了不起的发现;这位您觉得那么亲切、坦
率、严肃、聪明,又善良又可敬的苦修会会士,不是别人,正是强盗若望·德·莫普
拉。”
“您疯了!”神甫嚷道,连退三步。“若望·莫普拉早就死了。”
“若望·莫普拉没有死,兴许安托万·莫普拉也没有死;我不像您这样吃惊,因为
我已碰见过这两个鬼魂中的一个。他变成了僧侣,他痛悔自己的罪孽,这很可能;然而,
他乔装改扮来这儿实行某个邪恶的意图,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我劝您要保持警惕……”
神甫吓坏了,甚至不愿再去赴约。我向他指出,有必要知道这个老罪人究竟想干什
么。可是,我了解神甫的弱点,生怕若望叔叔通过虚伪的忏侮征服他的心,骗他采取某
种错误的措施,我决定钻进树丛,以便看清一切,听见一切。
然而事情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发生。苦修会会士不但没有斗智,反而立即向神甫透
露他的真实姓名。他声称,由于充满悔恨,他的良心不允许他在道袍的掩护下逃避惩罚
(他确实几年前就做了苦修会会士),他来向司法部门投案自首,以公开的方式赎罪,
洗心革面。这个人具有过人的才干,在隐修院内又获得神秘的口才。他讲得那么头头是
道,娓娓动听,连我也像神甫一样被迷住了。神甫想制止这种在他看来是荒谬的决定,
但枉费唇舌;若望·德·莫普拉对自己的宗教信念表现出坚定不移的忠诚。他说,既然
犯下了古代异教徒野蛮的罪行,他就只能学早期基督徒的样,以公开忏悔为代价赎回自
己的灵魂。他说:
“一个人既可以是上帝面前的懦夫,也可以是人们面前的懦夫;在我那些不眠之夜
的寂静中,我听见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回答我的呜咽:‘可耻的胆小鬼,你是出于对人们
的畏惧才投入上帝怀抱的;倘若你不怕短暂的死,你就永远也不会想到永恒的生。’
“这时我感到,我最怕的不是上帝的愤怒,而是在我的同胞中等待我的绞索和刽子
手。好吧,该是结束这种内心羞愧感的时候了。人们使我蒙受耻辱和给我惩罚之日,就
是我感到在上帝面前得到赦免和恢复名誉之时。只是到那个时刻,我才相信自己配得上
向救世主耶稣祈祷:‘请听我说,无辜的牺牲者,听一听盗贼的仔悔吧;他是劣迹昭彰
而悔过自新的牺牲者,分享了你的殉难的光荣,被你的鲜血赎回了!’”
“既然您坚持实行这种热情的意愿,”神甫尽一切可能反对,无效之后说,“请至
少告诉我,您希望我能在哪方面对您有所帮助呢?”
苦修会会士答道:“没得到一位年轻人的同意,我不能这样做;这位年轻人不久将
成为最后一个莫普拉,因为骑士不需等待多久便可得到上帝给予他的德行的奖赏;至于
我呢,我无法逃避我来寻求的惩罚,除非返回隐修院的无穷黑夜中去。我要说的是贝尔
纳·莫普拉;我不把他叫做我的侄儿;因为他若听见,会为具有这个可耻的身份脸红的。
我知道他从美洲返回,这则新闻使我下决心来找他,而您正是在这次痛苦的旅行结束时
见到我的。”
我觉得他这样讲时朝我所待的树丛斜视了一眼,似乎他猜到我的存在。也许某些树
枝的晃动使我不知不觉地暴露了。
“我能不能请教,”神甫说,“眼下您同这位年轻人有什么共通之处?往日他在莫
普拉岩没有少受虐待,您不怕他怀恨在心,拒绝见您吗?”
“我确信他会拒绝的;我知道他对我恨之人骨,”苦修会会士说着越发转身瞧我所
待的地方。“但是我希望您能使他下决心同意与我会晤;您是宽宏大量的好人,神甫先
生。您曾答应帮助我;何况,您又是年轻的莫普拉的朋友,您能让他懂得,这关系到他
的利益和他的姓氏的荣誉。”
“怎么回事?”神甫说。“您为了今后在阴暗的隐修院中自行消失的罪案而出庭,
他见到大概是不会怎么高兴的。他肯定希望您放弃这种公开的赎罪;您怎么希望他会同
意呢?”
“我希望,因为上帝是仁慈而伟大的,因为圣宠是灵验的,因为谁肯倾听一个真正
忏海而坚信不疑的人祈祷,谁的心就会受到上帝的宠幸;因为我的永生掌握在这位年轻
人手里,他不能期望在我人土之后向我报仇。况且,我必须跟我冒犯过的人们和好后才
死,我必须跪倒在贝尔纳·莫普拉脚下,得到他对我的宽恕。我的泪水会感动他的,或
者,如果他冷酷的心蔑视它们,那么我至少完成了一项不可推卸的责任。”
看见他怀着必然得到我的理解的信心说话,我感到厌恶极了;透过这种卑劣的虚伪,
我相信看到了欺诈和怯懦。我走开了,去一段距离之外等候神甫。他很快来同我会合;
会晤已在互相约定不久重见之后结束。神甫答应把苦修会会士的话转达给我,这个苦修
会会士以世上最令人肉麻的声调威胁说,如果我拒绝他的要求,他就来看我。神甫和我
同意一起商议此事,不告诉骑士或爱德梅,以免使他们不安。苦修会会士曾去拉夏特的
加尔默罗会隐修院借宿,这引起神甫的莫大怀疑,尽管他对这个罪人的忏悔最初颇为醉
心。这些加尔默罗会修士在他年轻时虐待过他;隐修院院长最终迫使他还俗。这个院长
还活着,老奸巨猾,冷酷无情,身体虚弱,藏而不露,然而仇视人类,热衷于阴谋诡计。
神甫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浑身打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