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失去希望的不幸的女人和那些不诚实的女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前者只要内心一感到
悔恨就会承认她的过错的,而后者是反倒会用谎言和欺骗的方式来掩盖她们的罪行的,
不仅不坦率诚恳地承认,反而表现得厚颜无耻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而把她们丢人的事情
拿去矜夸。有恶习的女人,不是违反而是根本轻视她的妇女的天职,这样的女人是值不
得敬重的,容忍她就等于是在同她一起做丑事。然而一个妇女虽然是犯了错误,但她之
所以犯错误,是由于过失而不是由于她有那种恶习,而且她已感到悔恨,对于这样的妇
女,是应该怜悯而不应该恨她的,我们可以毫不羞愧地同情她和原谅她;人们所指责的
她所做的坏事,其本身就可以保证她将来不再做那种坏事。苏菲虽然是犯了罪,但仍然
是值得尊重的,当她表示悔恨以后,她仍然是值得钦敬的;她的心生来就是爱美德的,
因此,当她意识到她违反她的本心做事花了多大的代价以后,她就会比从前更加忠贞的;
她将同时养成又坚毅又质朴的性格,从而使她能够保护她的身体,成为一个可爱的人;
由于良心责备而感到的羞辱,将使她骄傲的心变得温柔,使她从前出于爱我而对我施加
的控制不至于再是那样的专横;她将更加对我表示关心,而不再象从前那样傲慢;今后,
也只有在为了纠正一个缺点的时候,她才会犯错误的。
当情欲不能按它们本来的面目征服我们的时候,它们就会戴着智慧的假面具来袭击
我们,它们将摹仿理智的语言,达到使我们丧失理智的目的。前面所讲的那些诡辩之所
以能迷惑我,是由于它们迎合了我内心的倾向。我倒是愿意能够回到不贞洁的苏菲的身
边,想听到她说一些赞同我行为懦弱的话。然而,我想这样做也不行,因为,我的理智
是不象我的心那样容易对付的,它是不会采取这种荒谬的做法的。我不能隐瞒我自己:
我不是为了启发自己而是为了蒙蔽自己才推论这一番道理的。我痛苦地然而是很坚定地
对我自己说,世人的准则对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是没有约束力的;而且偏见总是袒护偏
见,崇尚善良风俗的人总是有一个偏见来肯定他们的偏见的;他们把一个妇女伤风败纪
的行为归咎于她的丈夫,是有道理的,因为,其原因或者是他选错了她,或者把她管得
不严;我自己的事例就能证明这种责备是正确的,要是爱弥儿始终很有见识,苏菲就绝
不会堕落。人们有权利这样设想:一个不尊重自己的女人,是更不尊重她的丈夫的,尽
管他值得她的尊重;如果他知道应该保持他的权威,但他不预先防备一个妇女有不规矩
的行为,那他就错了;又如果在那个妇女做了丑事以后他还表示容忍,那他就是错上加
错了。应该惩罚的不惩罚,是必然会产生可怕的后果的,对自己妻子的不规矩的行为采
取听之任之而不谴责的办法,正足以表明他本人就是不尊重良好的风俗的,表明他的灵
魂卑贱,不配做男子。
拿我个人的事情来说,我尤其感觉到:使苏菲更加值得尊敬的地方,对于我正是更
加令人失望的地方,因为,我们可以对一个软弱的心灵给予鼓励和援助,对一个忘却了
天职的人,也可以通过他的理智而使之履行他的天职;然而,要是一个人就性情来说仍
然是十分勇敢的,在犯罪的过程中也知道应该保持他的美德,而他之所以要做坏事,只
不过是觉得坏事好玩,象这样的人,你有什么办法使他恢复理智呢?是的,苏菲是犯罪
了,因为她愿意做一个罪人。当这个高傲的女人克服了害羞的心以后,她就可以克服一
切其他的欲念;她能够对我暴露她的罪过,她就能够对我表示忠贞。
我再去对我的妻子表示爱,也是没有用了,她不会再爱我了。既然这个十分爱我的
人,这个曾经是我如此钟情的人,已经侮辱过我了,既然我的苏菲已经斩断了她心中的
最纯洁的联系,既然我的儿子的母亲已经破坏了夫妇的信约,既然一个没有犯过任何过
失的男人的热情和一个美德没有遭到败坏的女人的高尚情操尚且不能预防她第一次犯罪,
那么,她再去做那种堕落的事,又有什么困难呢?又怎么能加以预防呢?在走向罪恶的
道路上,也只有第一步路才难走,过此以后,就一直走下去,连考虑都不考虑了。她再
也不管爱情不爱情,美德不美德,名声不名声了;她侮辱我的时候,已经是没有什么可
顾虑的了,甚至在侮辱我以后,连一点点后悔的心也没有了。她是懂得我的心的,她已
经使我悲惨到了极点,再进一步使我悲惨到不可收拾的程度,也是用不着她费多大的气
力的。
不,我也是懂得她的心的,苏菲是决不会爱一个有轻蔑她的权利的男子的,尽管这
个权利是她给他的……她不再爱我了……这不是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自己说的吗?这个
负心的人,她再也不爱我了!啊!这才是她最大的罪恶,我什么都可以原谅她,只有这
一点我是不能够原谅的。
“唉!”我又痛苦地说道,“我一再地谈到原谅,而没有想到:尽管受侮辱的人再
三原谅,而侮辱我的人是从来不原谅我的。毫无疑问,她是存心给我这一番罪受的。啊!
她是多么恨我啊!”
爱弥儿,你按照过去来判断将来,这简直是大错而特错了!一切都变了。即使你是
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也是没有用了;她从前给你的幸福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你再也
见不到你的苏菲,而苏菲也是再也见不到你了。两个人相处的情况是以两个人的爱情为
转移的:心一变,全都变了;尽管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那也是枉然;当我们不拿同样
的眼光看事物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它们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她是一点也不会灰心丧气的,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她仍然值得敬重,值得我爱;她
也可以把她的心交给我,然而她是不可能一步错路都不走了,是不可能不失足了,是不
可能使我忘记她已做的错事了。忠贞、美德和爱,一切都可以重新获得,而不能重新获
得的是信任,没有信任,在夫妻生活中就只能产生反感、苦恼和厌腻,天真的迷人的美
已经消失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不管怎样,苏菲是不可能再得到幸福了,而我,
是只有在她幸福的时候,才能得到幸福的。正是这一点决定了我的行动,我宁肯远远地
离开她去受苦受罪,也不愿意让她受罪;我宁肯怜惜她,也不愿意折磨她。
是的,我们的一切联系都断了,是她断掉这些联系的。她破坏了她的誓约,因而使
我也可以破坏我的誓约。她已经不是我的了,她不是这么说过吗?她不再是我的妻子了,
我再见着她的时候,会不会把她看做路人呢?不,我决不再见她了。我现在是自由的,
至低限度应当是自由的,但愿我的心也如同我的信念一样的自由!
怎么!我受到了她的侮辱,不给她以惩罚吗?如果这个不忠实的女人去爱另一个男
人,我就把她交出去,这样做对她有什么损害呢!我所惩罚的是我而不是她,因为我牺
牲我自己去完成她的心愿。这样做是不是由于荣誉受到污损而发泄气愤呢?哪里有正义?
哪里去报仇?
唉!可怜的人,你要向谁报仇?向她报仇,可是你又认为你最感痛心的是,你不能
使她得到幸福。不管怎样,你都不能使她成为你的报仇之心的牺牲品。如果可以的话,
使她受一些连你自己也感觉不出来的痛苦好了。有一些罪过,是应当让犯罪的人自己去
受良心的责备的;对他们加以惩罚,这差不多等于是认可他们的罪行。一个残酷的丈夫
配娶一个忠实的妻子吗?再说,凭什么权利惩罚她呢?以什么身分惩罚她呢?做审判她
的法官而不做她的丈夫吗?当她违背了她做妻子的天职时,她就不再保有她做妻子的权
利了。从她同另外一个人发生关系的时刻起,她就断绝同你的关系了,这一点她是丝毫
没有隐瞒的;她没有用她本来就没有的忠贞样子来蒙混你的眼睛,她既没有出卖你,也
没有向你撒谎;由于她不再是属于你个人,这就意味着她对于你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对
她还有什么权利?如果还有什么权利的话,你应当为了你自己的利益而放弃那些权利。
你要相信我的话,运用你的聪明就能成为善良的人!报了你的仇就能成为仁慈的人。你
在忿怒的时候要当心啦,别让你在一怒之下又回到她的身边。
我受到了两方面的考验:一方面爱情在召唤我,另一方面怨恨之心又在煽惑我,因
此,在拿定主意以前,我是要做一番斗争的,当我觉得我已经拿定了主意的时候,一个
新的考虑又使我的一切决定全都动摇了。一想到我的儿子,就使我对他的母亲产生了前
所未有的温情。我觉得有了这个结合点,就永远不会使她在我的心目中成为一个同我不
相干的人,孩子们在生育他们的人之间构成了一个无法分解的纽带,构成了一个不能离
婚的天然的和不可辩驳的理由。多么可爱的孩子啊,两个大人之中,谁也是不能离开这
些孩子的,他们是必然会把两个大人联在一起的;这种共同的利益是如此的可贵,以致
当两个人之间没有其他联系的时候,孩子们就成了他们的联系。怎么能把这个为我的儿
子的母亲辩护的理由,用去为那个孩子(他不是我的孩子)的母亲辩护呢?怎么!天性
也允许她犯罪啦!我的妻子既然把她的温情分给两个儿子,那她是不能不把她的爱分给
两个孩子的父亲的!想到这一点(这个想法比任何一个在我心中产生过的想法都可怕),
我又狂怒起来;一想到一个女人分心爱两个男人的丑恶情景,我的心真是忿怒到快要破
裂了。的确,我情愿看着我的儿子死去,也不愿意看见苏菲和另外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
一想到这点,我就感到忿怒;尽管在此以前有许多的想法使我感到痛苦,然而只有这个
想法才使我决心要远远地离开她。从这个时候起,我下定决心不再回去;为了使我不至
于产生犹豫不决的心,我决定从此不再考虑这件事情。
经过一番考虑而下定这个决心之后,我胸中的怨恨就消除了。对我来说,她已经是
死了,我再也不把她看做是罪人了;我只把她看做是一个可敬的和可怜的妇女,我再也
不去想她的过错,我怀着怜悯的心情回忆一切使我对她感到惋惜的事情。由于产生了这
一系列的倾向,因此我想采取一切我认为是可以安慰一个被遗弃的妇女的好办法;因为,
尽管我在心情忿怒的时候一想到她就感到痛苦,尽管她说的话使我感到灰心,但是我毫
不怀疑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对我还是有依恋之情的,她想到我的损失的时候,一定是很
激动的。我们的分离所产生的头一个结果是:她将不能够再做我的儿子的母亲。我一想
到这点,我就感到战栗;费了许多周折才决定报一次仇,可是现在一想到这点,我就十
分难过。尽管我很生气地说,这个孩子不久就要被另一个孩子代替的,尽管我用尽了嫉
妒之心来看待苏菲用另一个孩子来代替我的儿子,我也鼓不起报仇的勇气;我这一切想
法,在苏菲看着人们夺去她的儿子而感到失望的形象面前,都不能坚持了。我一再地克
制自己,我是经过了一番痛苦才做出这个不合理的决定的,我把这个决定看做是我经过
一番深思熟虑而得出的第一个决定的必然结果,要不是一件想象不到的事情促使我把这
个决定再仔细考虑一下的话,尽管我不愿意,我也一定会把它付诸实施的。
我还有一点需要考虑的,尽管这一点在我刚才做出那个决定之后,我认为是不关紧
要的。我的决定是针对苏菲采取的,但是在采取这个决定的时候,还需要考虑到我,还
需要考虑一下我再成为孤单一人的时候将变成什么样子。我已经有好长一个时期不是孤
独一人地生活在地球上了;正如你曾经向我预言过的,我的心对它所爱的事物是十分依
恋的;它长期以来都是只有在同我的家人一起的时候才是一颗完整的心;因此,必须使
我的心同我的家庭脱离,至低限度要部分地脱离,然而部分地脱离反倒比完全脱离更令
人痛苦。我们曾经依靠过许多的事物,而现在要依靠自己了,或者,更坏的是,我们所
依靠的事物使我们不断感到其他一切都在同我们分离,这时候,我们是多么的空虚,我
们失去了多么多的生存能力!我必须考虑我是否依然是那个在任何人都不重视自己在人
类中的地位时,还能牢牢地站在他的地位的人。
但是,对一个一切关系都已中断或改变的人来说,这个地位在哪里呢?我做什么?
我将变成什么样子?我走向什么地方?我这一生不应该再用来谋求我的幸福了,也不应
该再用来谋求曾经是我爱过的人的幸福了,同时,命运已完全剥夺了我有为任何人谋求
幸福的希望,既然这样,我这一生还有什么用呢?因为,既然许多准备用来谋求我的幸
福的工具最终是给我造成了一场灾难,我哪里还能比你对我更加欢喜地去对待别人呢?
不能,因为尽管我还爱我的天职,但是我已经不知道我有哪些天职了。要重新记取这些
原则,并把它们用之于我的新的情况,那不是一时就可以考虑好的事情,我困倦的精神
需要休息一会儿,以便能专心地重新思考。
我好好地休息了一会儿。由于我摆脱了希望的烦恼,确认我这样做是逐渐地在失去
一切希望,觉得过去的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是没有什么意义,因此,我尽量使我完全处在
一个开始生活的人的境地。我心里想,实际上我们永远都仅仅是在开始,在我们的生活
中,除了连续的眼前的时刻以外,便没有其他的联系;而在眼前的时刻中,始终要把采
取行动的时刻当作第一个时刻。在我们的生命的每一个时刻,我们都在死亡和诞生,死
亡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呢?如果说除了将来的事情以外,其他的事情对我们是没有什
么意义的,那么,我们就只有根据未来才能断定我们是幸福还是不幸福了。用过去的事
情来折磨自己,那就等于是无病呻吟,自寻烦恼。爱弥儿,你要做一个新人,对于你的
命运,也象对你的天性一样,不能有更多的埋怨。你不幸的遭遇,都是虚幻的,渺茫的
深渊已经把它们全都吞没了;但是,真实的东西,为你而存在的东西,是你的生命,你
的健康,你的青春,你的理智,你的才智,你的美德,最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是你因
为有了前面那些东西而取得的幸福。
我又开始工作,静静地等待着我头恼中的思想理出一个相当的条理,以便给我指出
我应该做些什么;我把我现在的情况同过去的情况一加比较,我就感到坦然了:这完全
是我的行为符合理智的好处,并不是由于经过的事情使然。如果一个人尽管有财产也不
愉快的话,那么,只要他能够使他的心保持常态,则不论命运如何,他起码是能够心灵
宁静的。不过,在一个有情感的人的心中,这种宁静的状态是不大牢靠的!他可以很容
易地把他的心纳入常态,然而他却难于使它保持常态。正是在我认为我所有的决定都极
其坚决的时候,我差一点儿把我的全部决定通通推翻。
我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