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长生一身暗金绣云龙的玄色华服,安坐议事堂上首之位,犹如虎踞龙盘,巍然冷笑道:“五族盟素来以正义自居,然则围攻斩龙门也罢,齐集东极洲也罢,无非是为一己之私。他做得,为何我们做不得?各位长老,不如一道去枫燃岛寻宝。”
此言一出,傅玄之便两眼一亮,应道:“掌门师叔高见!”
天孤城一战时,傅玄之居功至伟,两柄却邪灵剑大放光彩,后由张易力荐,擢为长老。
只是他性情跳脱,不拘小节,最不耐同杂务打交道。这些时日斩龙门休养生息,又不能随意外出,整日里除了修炼便是修炼,傅玄之早已烦不胜烦。
如今见掌门发话要闯枫燃岛,自是千肯万肯,生怕展长生改了主意,“枫燃岛乃十洲三国中位列前三的秘境,遍地奇珍、步步机遇。纵然寻不到通天梯,对我门中弟子也是一次天大的机缘。”
他这番吹捧正中展长生下怀,众人三言两语便议定了前往枫燃岛之事。
议事完毕,众人纷纷散去,展长生亦是迈出议事堂,前往聚宝盆所在的古井。
伏麒犹豫片刻,仍是跟在展长生身后,迟疑道:“另有一事……”
伏麒素来行容端肃,不苟言笑,数十年不改,此时见了展长生,却少见地露出踯躅神色,三番五次张口,末了仍然欲言又止。
展长生正立在聚宝盆边,查验搬运出来的如山珍宝。他挑拣出一盒夜明珠,颗颗有小儿拳头大小,珠辉照人,那盒子也是个宝物,外观看来不过两尺见方,内里空间却深不可测,那硕大的夜明珠足足装了半盒,粗略一扫,约莫有九百余颗。
他一面检视,一面仍是留意到伏麒在一旁来回踱步,偏生不肯走开,便柔声问道:“伏麒,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事但讲无妨。”
伏麒道:“不敢当。恩公眼下……”
展长生道:“尚在闭关。”
伏麒神色一松,终于下定决心,上前半步,凑近展长生耳畔低声道:“胡岩风曾同一位贵公子见面,二人交谈时,那贵公子重复了数次,警告胡岩风不可伤你,又解释道:我欲向展长生提亲。”
伏麒话音才落,地面突然一阵剧烈晃动,展长生愕然不及提防,手中的宝盒落在地上,夜明珠哗啦啦滚了满地。
修业谷外百里处一座火山毫无预警爆发,赤红岩浆连同滚滚烟尘遮天蔽日,奔腾咆哮,冲刷大半个山体。
浓烟绵延千里,岩浆过处,树木岩石摧毁殆尽。护谷大阵全力运行,将毒烟遮挡在外,一时间谷内暗如黄昏。
地面损毁的余波也被大阵阻挡,谷外却赫然裂开了无数道裂口,隐隐可见裂缝深处,红光闪闪,熔岩咆哮。
一道人影早在岩浆喷发的时刻便自火山口中拔地而起,挟雷霆万钧之势,狂风焦灼,轻易闯过大阵后,稳稳落在展长生身前。
展龙玄衫如乌云腾腾,长发如漆,愈发衬得面容毫无瑕疵,端丽如画,却又极为冰寒,远胜千年封冻的雪山。一双眼黑气中透血色,盯住伏麒时,竟令得他后背一凉,不禁后退了几步,终是扛不住魔枪铺天盖地的杀气,面色惨白,单膝跪在地上。
展龙却无视他臣服姿态,只沉声问道:“是什么人?”
伏麒深吸口气,克制心头惊骇,颤声道:“不……不知。”
他只觉周围气温骤然一降,周身顿时刺痛僵硬,又忙解释道:“那公子行踪诡秘,随行者众多,修为更是高深莫测,我……属下……不敢离得太近。”
展长生见聚宝盆四周人群瞬间散个精光,逃得慢者早已匍匐在地,捂住丹田全力抗衡,个个面无人色。
他忙抬手按住展龙手臂,低声道:“师兄……你对伏麒施压也于事无补。伏麒,劳烦你仔细回忆,无论任何枝端末节,可有些线索?”
展长生手掌压上展龙手臂时,一阵温和灵力无形散发,将先前的煞气化解干净。几名仆从却不敢耽误,连滚带爬、头也不回逃离了展龙威压范围。
展长生见状也只得暗叹,任由众人保命逃走。
伏麒面色和缓些许,却仍是单膝着地,凝神回忆,过了少倾方道:“胡岩风对那贵公子恭敬得很。”
展长生自胡不归口中得知,胡岩风已掌紫晶令,在其位之上者,唯有赤木令同黄金令而已。赤木令为五族盟十五位长老所有,黄金令仅有一枚,且归盟主所有,现今无人知晓其下落。
若是如此——那贵公子只怕是五族盟长老之一。
展长生冷笑,才开口道:“哪位长老打的如意算盘——”
展龙却道:“现在就随我前往东极洲,杀了他。”
他扣住展长生手腕,只等师弟首肯,就要带他一道出发。
展长生急忙反手紧握展龙手掌,促声道:“师兄,且慢。”
他唯恐展龙暴怒,又忙道:“去自然要去,总要容我做些准备。师兄,那蛇鳞可炼化完成了?”
展龙放手,却不肯回他,只转过身去,傲然道:“再过几日,自然尽化。”
原来这魔枪听闻提亲二字,竟连闭关也不肯,径直冲破阵法,前来兴师问罪了。
展长生哭笑不得,只得同他一道返回石屋,重设了静修阵法,盘坐在阵中,方才望向展龙,柔声道:“师兄,我助你炼化。”
展龙半眯眼打量他片刻,却道:“不成,伏羲大蛇全身金毒,恐伤了你。”
展长生笑道:“我灵脉能通神泉,百毒不侵,更何况乾坤九炼早已烂熟于心,区区一点蛇毒,何惧之有?”
他怕展龙再无端担忧,索性抬起一只手来,那玄色长袍如水下滑,露出半截骨节优美的手臂,轻声道:“师兄,快些。”
展龙眼眸愈发幽深,回应般握住他悬空的手掌,却只是牢牢紧盯他片刻,突然笑道:“你这些不正经手段,留待洞房时再用。”
展长生略略屈指,指尖暧昧刮搔展龙掌心,仍是挑眉笑道:“傻师兄,洞房只有一次罢了。你若再想洞房,只怕要换人了。”
展龙略一用力,就将这日益学得恶意勾人的小师弟扯入怀中,灼热手掌贴在展长生面颊上一阵厮磨。随即凑近在他嘴唇上轻轻一碰,舌尖轻扫唇面,展长生只觉犹若蝶翼轻扇,若有似无的触感自唇上掠过。
气息炽烈,铁锈味若隐若现,此情此景下,却仿佛催||情香一般,格外暧昧动人。
展长生不觉气息急促,抬手勾住展龙颈项,仰头追逐师兄轻柔暧昧的唇舌。
不料身躯突然凌空,竟被展龙拦腰夹在腋下,再落地时,已被送出房门。
展龙手掌在他臀侧一阵揉搓,又在展长生鼻尖颧骨上落吻:“傻师弟,往后我同你年年岁岁,都是洞房。”
展长生被他揉得心猿意马,回过神时,便只听见房门关上,传来咔嗒一声响。
展长生怔愣许久,方才后知后觉,满面通红起来。
展龙固然是珍而重之待他,唯恐蛇毒侵扰,才会拒绝了展长生双修的邀约。
然则这其中种种你来我往,犹如求欢被拒一般,叫他情何以堪?
展长生一拳砸在木门上,咬牙切齿同门内的师兄发狠:“若我再用这些手段,就……就……”
他在心中百转千回,殚精竭虑,却偏生想不出半个有用的诅咒。
最终只得叹气作罢,只道:“我两世为人,不同一柄枪一般见识。”
五日之后,展龙出关。修业谷中诸人业已筹备完毕,分批出发。
斩龙门的名号暂时用不得,众人便以重云宗为化名,取的正是风从虎,云从龙之意。
这次斩龙门几乎倾巢而出,并未留人看守。连刘忠也带了一众傀儡,陪同夏桐生、胡不归一道出发。
有了夏桐生偷溜的前车之鉴,展长生心知困不住夏桐生,自然也困不住胡不归,索性带二人一道历练。修道者逆天争命,步步险境,终究不是关在谷中就能修仙得道。
许文礼原有留守之意,只因他听闻长春派也在东极洲,往事不堪回首,不如逃一逃、避一避。
展长生却不劝他,只同他说了些全不相干的事:“这次东极洲之行,实则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许文礼饱读诗书,此时却茫然道:“项庄是何人……为何舞剑……”
展长生低咳一声,只道:“山村野史,不提也罢。此次东极洲之行,明里是为枫燃岛,实则是为唐家堡。”
许文礼两眼圆睁,自床榻上一跃而起:“你要直捣黄龙?”
展长生笑道:“正是。”随即补充,“五族盟眼下忙于寻通天梯,人人想分一杯羹,自然无暇兼顾斩龙门,正是进攻的好时机。”
许文礼却担忧道:“长生,斩龙门中并没有调兵遣将的武将,贸然进攻,只怕……”
展长生却露出和煦笑容,朝往窗外扫了一眼。
窗外风清月明,白云如絮,并无半点异状。
许文礼却心领神会,长叹道:“若有夏元昭为你运筹帷幄,何愁五族盟不灭!”
他又恶狠狠道:“若非五族盟蛊惑,我师尊、我五师兄……何至于迷了心窍,偏听偏信!此仇不报,誓不为人,长生,我随你一道走!”
他不肯怨生养他的长春派,自然将这笔帐尽数算到了五族盟头上。
展长生自然明白他心思,若是追根究底,许文礼倒也不曾怨错了人。
翌日清晨,斩龙门上下诸人陆陆续续,便朝东极洲方向进发。
第九十七章 授课()
东极洲距修业谷有数十万里,众人日夜兼程,也花了月余方才陆续抵达,各自潜入,分散下榻于洲内多处客栈中。
东极洲其名为洲,实则一座大岛,形如柳叶,南北长三千里,东西宽三百余里,最狭窄处不过百里。
枫燃岛则位于东极洲以南百余里处,满岛火枫树,叶色如炽焰,四季不落,远望去有若碧波起伏中的一片火海,故名枫燃。
那岛周围平素被东极水妖严防死守,护卫得犹如铁桶一般,唯有如今宝境开启时,方才迎接各界修士前来探访。
故而这东极洲眼下客似云集,热闹非凡,自然更是鱼龙混杂,如展长生等这般别有用心者数不胜数。
刘忠在斩龙门担任防守一职,眼下便习惯成自然,在洲中可容外人涉足之地一番查探,便叹息道:“这防卫同筛子一般,护山大阵也不设一个……不如我斩龙门。”
张易闻言却笑道:“莫要小瞧了东极洲,五族盟藏龙卧虎,光是元婴、大乘境界的大能便不下数十人,何需依靠几个阵法防守。”
刘忠默然了片刻,方才叹息道:“说得是……终究要仰仗自身修为才是上策。”
展长生同这几位长老在一处密室中会面,正立在桌前,徐徐展开一幅纸卷,温和笑道:“狼有牙,猫有爪,鹰有翅,鹿有角,无论强弱,各有一套生存之道,何需妄自菲薄。我斩龙门创立时不过十余人,到眼下千人之众,自然有我斩龙门的过人之处。”
张易心道:“我斩龙门的过人之处,就在有一个好师叔同一把好枪。”
这话若是宣之于口,未免惹来那位煞神的雷霆之怒,张易自然三缄其口,只起身到桌前,朝摊开的玉版白纸看去,却是一幅东极洲的堪舆图。
墨色痕迹极为纤细清晰,山川溪流、城镇街町规整有序,将整个东极洲同四周环境,描绘得清清楚楚,就连唐家堡内机密所在,也有些许轮廓浮现出来,自然是伏麒的手笔。
这几日众人在东极洲身临其境游历,再对比堪舆图一看,便能一一映照,烂熟于心。
展长生便开门见山,将计策同众人细细分说清楚。
无非是声东击西、浑水摸鱼,大闹东极洲,分散五族盟实力后,一举击破唐家堡。
众人听罢,皆是一阵唏嘘,半晌无言。
这般大胆的计策……看似胡闹,若细细想来,却十分可行。
许文礼位列其中,见展长生运筹帷幄,下达诸多指令,众位长老各自领命而去,到得末了,却惟独剩他一人,不免皱眉道:“我做甚么?”
展长生肃容道:“我有重任委托你。”
许文礼见他神色严肃,不觉也随他一道深锁眉头,沉声道:“讲。”
展长生郑重道:“你替我看好那两只小子。”
东极洲外海,风浪汹涌,有无数大小各异的黑礁石散落浪涛之间,大浪当头砸下,怒涛声震耳,碎沫四溅,被阳光一映,便散发出闪闪如碎玉的光彩。
此时一块平坦礁石上便立有一个身形高大的玄衣男子。四周水花飞溅,却被这人周身灵压一挡,纷纷散落四处,连他衣角也碰不到。
他脚下躺了五、六条形态狰狞的海蛇,条条长逾百丈,粗如铁桶,外皮漆黑,獠牙交错,鳞片亦是根根如针棘,散发乌青森冷光芒,含有剧毒。这些海蛇寿命个个数百,肉身强韧,放在深海时,皆是一方霸主,眼下却如寻常百姓在浅溪泥塘中捕捉到的鳝鱼一般有气无力。
其中一头突然奋力一挣,蛇尾扬起,有若铁柱般狠狠砸下,轰然巨响中,将岩石砸出了无数裂纹碎屑,石块争先恐后坠入海里。
那男子却仿佛把玩观赏鱼一般,淡然伸手,徒手提起蛇头,朝坚硬礁石上重重一掼,那海蛇立时全身骨节散架,软绵绵摊在礁石上,再无反击之力。
男子垂手时,折断的毒针簌簌落落,自手中坠下,却不曾伤他分毫。
海面一道阴云掠过,在日光下灿若一团金云,正是妖禽之王,此时望见了满地鲜美蛇肉,眼馋不已,叫得愈发欢快。
那金羽雕肩头有个身着黛色长衫的青年,此时轻轻拍雕头,缓缓降下。
待离得近了,展长生纵身一跃,却未曾落在礁石上,反被展龙拦截空中打横抱住。他也由得展龙,神色柔和含笑,唤道:“师兄。”
展龙面色如常,只将他抱在怀里,应道:“嗯。”足尖一挑,将最小一条海蛇挑飞到半空。毛毛欢喜不已,在海面横掠而过,铁爪牢牢抓住蛇身,自去寻地方享用美食。
展龙方才略略一抬下颌,为展长生展示满地海蛇尸首,“取其毒囊毒针,可杀万人。”
展长生不觉倒抽口冷气,“这海蛇毒竟如此霸道?”
展龙道:“天下毒物,除伏羲之外,唯此最毒。能消融经脉、裂解神魂。”
展长生皱眉道:“我不过要取些叫人行动不能的药物,却不想夺人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
展龙冷嗤,打断他道:“我只有好你之德。”
展长生一噎,霎时间脸色绯红,好在这礁石区远在东极洲、枫燃岛巡逻范围之外,人迹罕至,天高海阔,风声凛冽,倒为他掩饰了些许赧然。他便不肯接口,只取了个巴掌大的木盒,将满地海蛇收入其中。
金光笼罩处,硕大的蛇尸骤然缩小,待缩得只有手指头大小时,便被吸入木盒之中。
展长生合上木盒,又道:“有劳师兄。”
他思忖将这蛇毒送去给丹阳子,钻研一番,或许能派上用场。
正沉思时,又听展龙道:“可曾安排妥当?”
展长生收敛心神,应道:“俱已妥当,有夏将军同铁篱营群策群力,这声东击西、浑水摸鱼的计策定然可行。”
展龙又道:“何谓声东击西?”
展长生耐住性子为他解惑:“这是用兵之道,旨在迷惑敌军,将欲西而示之以东,叫他防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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