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龙却并未见如何愠怒,只神色如常,将他拥入怀中。
展龙胸膛宽厚温暖,坚定如山,展长生闭上双眼,靠在他怀中,“斩龙枪能断因果,我怕斩断了那人同阿夏的因果,故而……”
展龙道:“我知道。”
展长生又道:“我不该滥杀无辜,只是那人……”
展龙仍是道:“我知道。”
展长生便再说不出半个字来,只紧紧揽住展龙后背,不肯放开。
展龙轻抚他后脑,忽然再度开口道:“长生,若是我死了,你不许独活。”
展长生神色一松,仰头看向那魔枪,渐渐展颜笑开,柔声应道:“好。”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第七十九章 二重身()
天孤城先遭雷击,又逢兵乱,百姓十去其三。如今四围城门洞开,魔兵尽散,便有胆大者络绎出城,往别处逃去。
那夏侯琰往日也了得,以一己之力能分裂合计十三具分|身,一则令人真假难断;二则,一人占据了城中十三处要职,将天孤城牢牢掌控在手中。
却也令得如今天孤城群龙无首,转眼便落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展长生只立在魔王城顶上,俯瞰苍茫荒原,人群影影绰绰四散离去,渐行渐远。
拂晓时分,暗无天光,这些凡人却再不敢在城中多停留半刻,唯恐迟则生变。
人心涣散至此,那夏侯琰也是枉做了这数十年魔王。
化外之域中,七城六郡已去其二,细细算来,竟都同斩龙门脱不了干系。
诚如展龙所言,一切皆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展长生肃容俯瞰时,一名斩龙门弟子来到三尺开外,踯躅不前。
展龙固然不放在心上,展长生却留了个心眼,问道:“何事?”
那弟子复姓西陵,单名一个光字,乃是自青元仙境中得救的众修士当中,最为年幼的一个。
当初获救时,西陵光同展长生匆匆道过谢,便去寻他家人。不料未过两日,便失意折返,只道父母兄弟皆已不知去向。
原来这西陵氏乃是个极罕见、极微小的修仙世家,家中不过父母、长兄、次姐与西陵光五人。这西陵氏家中有件飞行法宝,能载众人日行五千里。故而西陵修仙,以法宝为家,居无定所,四处漂泊。
西陵光与家人、法宝联络的玉符俱已毁在青元仙境中,如今寻不到家人,他彼时年方十五,修的又是费时费力、初阶实力不堪一击的符箓之道,既然无处可去,干脆跟随展长生,入了斩龙门。
西陵光生得圆头圆脑,白净温顺,性子又开朗,甚得众人喜爱。十余年来勤于修行,如今亦是堪堪能独当一面。众人见展长生气色郁郁,那煞神又守在一旁,人人皆不敢上前撩虎须,推三阻四之下,便将西陵光推了出来。
如今见展长生开口相询,西陵光便硬起头皮,规规矩矩稽首道:“掌门师叔,府外有商贾、地保、乡绅共四百九十七人,等候觐见新魔王。”
展长生漫不经心反问道:“新魔王何在?”
西陵光迟疑了稍许,眼神却不敢朝“新魔王”所在之处偏移,只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低声道:“……师叔斩杀魔王的英姿,深入人心……”
展长生微微一愣,突然醒悟,却也不过莞尔,只道:“叫他们散了罢,我乃永昌人士,只为降妖除魔,却无意占城为王。”
展龙亦道:“魔将滋味鲜美,如今城中一个不剩,何必留着,快朝下个城去。”
展长生便面露赞同之色,又道:“再过两个时辰,休整妥当,便往长宁出发。”
西陵光低头道:“遵命。”
随后却仍是在原地不动,面色难堪,似有难言之隐。
展长生见他愁眉苦脸,白胖脸蛋几乎皱成花卷,不觉放柔声线,劝慰道:“若是撑不住,不妨先回修业谷。”
西陵光用力摇头,却不敢再拖延下去,终于视死如归,脖項一缩,两手抱头,战战兢兢道:“掌、掌门师叔饶命,桐生小师弟不、不见了!”
天孤城东南三百里,黑褐色荒石滩连绵不绝,蜿蜒向天际。
一头黛青蜥蜴几乎与身下鹅卵石同色,正懒洋洋吐出红信捕捉飞虫。
突然地面一阵震颤传来,细小鹅卵石跟随晃动,那蜥蜴立马朝旁边纵身一跃,逃离了原地。
一道无形力量重重撞击地面,震得鹅卵石翻转滚动,蜥蜴飞虫纷纷闪躲。
那隆隆震响无形无踪,倏忽而来,眨眼而逝,犹若一阵酷烈疾风闯过荒野,刹那便冲向远处。
那旋风横冲直闯,直至远离了荒石滩,冲进长宁州外的树林时方才停下来。
四顾无人的石道上,一人一骑两道身影乍然浮现。一人是青色利落劲装的少年,一骑则是黑白相间的毛绒灵兽。
那少年腰间一条银色腰带熠熠闪亮,灵光渐渐散去,正是展长生昔日转赠的隐身腰带。
用了这腰带的少年俊朗而英武,正是夏桐生。
他此时轻轻拍拍胯||下的毛绒大熊猫,小声笑道:“回去后,可要好生安慰团团才是。”
团团与圆圆性情相左,待两只崽子日渐成长,这差异便愈发显著。团团沉稳内向,乖巧听话,圆圆幼时便好冒险,如今身强体壮,便愈发胆大妄为。
这一人一熊便将试图阻止的团团困在屋中,偷偷溜出城来。
圆圆喉间哼了几声,摇头晃脑示意小事一桩,勿需放在心上。
夏桐生便翻身一跃而下,在圆圆耳后轻挠了几下,叮嘱道:“我进城去了,你好生待着,不可被人发现。”
那少年随即迈开大步,朝着长宁州疾行而去,靠近城墙时,再度启动隐形腰带,一跃而上,悄无声息潜入城中。
数百里之外的天孤城中,一间民居房门裂开,外围法阵灵光褪去,一头毛绒大熊猫冲出屋来,靠在展长生肩头呜呜低泣。
展长生眉头皱得愈发深,怒道:“这两头崽子愈发不知天高地厚,待我去捉拿回来。”
一众门人噤若寒蝉,个个当了缩头乌龟。
展长生冷冷扫过众人,转而瞪视那魔枪,问道:“师兄分明知道桐生何时离城,为何不曾示警?”
展龙略略皱眉,只道:“你在他身上留的护身法咒并无动静,何必大惊小怪?”
展长生一言不发,只一味注视展龙。
展龙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腾身而起,在半空重化了黑龙形态,沉声道:“那崽子就在长宁,我带你先去寻他。”
展长生匆匆叮嘱张易与西陵光等人后,一纵身跳上黑龙后颈,黑影转眼升入高空,展龙显出原形,朝着长宁州呼啸而去。
夏桐生潜入长宁州城内时,天色已蒙蒙泛光。待朝阳一缕光芒照入城中时,肆虐了一夜的魂兵顿时烟消云散,不知去向。
东边小巷中,便有扇木门吱呀一声开启,接二连三的长宁百姓开始外出,却是神色憔悴,扫洒砍柴,皆有些心不在焉。
吴宝只奉命锁闭城门,将无论活人死者全数困在城中,其余全不关心。
故而城内安防外紧内松,夏桐生便大摇大摆混在其中,窜入一座大宅的后院,在偏僻的篱笆小院外小声唤道:“阿凉,阿凉!”
那篱笆包围的小院中开辟了半亩菜畦,此时绿叶茵茵,期间隐藏了些许或白或紫的小花,在晨曦照耀下,水珠莹莹,有如碎钻。
院中唯有三间简陋木屋,此时正中的木门应声开启,显出一条瘦削身影来。
那身量不过十三四岁少年模样,一身书生模样打扮,青色长衫浆洗得发白,却胜在整洁挺括。那少年笑道:“是阿严来了,快进屋罢。”
夏桐生轻松一跃,便越过近一人高的篱笆,落在那少年身旁,急急道:“阿凉,长宁闹鬼,你夜里睡得可好?”
阿凉虽然身形瘦弱,气色却极佳,同宅院外头的百姓截然不同,开了木门,迎夏桐生入内,提起小炉上的黄铜小茶壶,为他斟了杯热茶,方才道:“这几日夜里愈发喧嚣……我读了会儿书,便睡了,并不妨事。”
夏桐生松口气,便反手握住阿凉提茶壶的手腕,肃容道:“阿凉,长宁如今不太平,不如先随我回家住上些时日。”
阿凉讶然看他一眼,笑道:“你倒不死心,我前次才拒了你,如今又旧事重提。”
夏桐生分明是鼓了勇气,第一次同阿凉提起此事,他见阿凉讶然,便也有些呆愣,茫然问道:“我何时同你提过……”
阿凉只当他癔症发了,轻轻挣脱夏桐生手指,将茶壶放下,坐在一旁以两指试夏桐生额头,柔声道:“阿严,可有什么地方不适?”
夏桐生被他伺候得舒服,微微眯眼,只道:“不……”
门外却突兀响起一个少年嗓音,唤道:“阿凉,阿凉!”
夏桐生被人打扰,正自皱眉不悦,却发现素来沉稳,远超常人的阿凉面色一阵惨白。
他只道那来者不善,立时心头升起一股怒气与勇气,拍案而起道:“阿凉莫怕!我为你赶走他。”
夏桐生不待阿凉开口,便大步迈出木屋,喝道:“何方宵小——”
只见一个青衣少年立在篱笆外头,俊朗矜贵,容貌却极为眼熟,夏桐生顿时咽下后半段话语,只怔怔看他。
这两个少年隔着一道青竹篱笆,互相瞪视,誓要在彼此身上刺穿一个洞来。
身后却传来阿凉惊慌失措的嗓音:“阿严……你究竟……是人是鬼?”
那瘦弱少年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扶着木门的手瑟瑟发抖,顺着门框就要下滑跌落。
夏桐生眼疾手快,急忙转身去搀扶阿凉,不料另一个少年亦是三步并作两步,翻过篱笆,搀扶阿凉另一只手。
二人异口同声道:“阿凉莫怕,我自然是人!”
随即再彼此瞪视,竟又异口同声怒道:“你这妖孽,为何无端端变成小爷/本世子模样,哄骗阿凉!”
这两个少年自己也暗自怔然,怔然之下不免生出些恐惧,再不敢轻易开口。
阿凉再沉稳,也终究不过是个少年,震惊之下,只顾呆愣道:“阿严……有两个。”
唯有隐藏在篱笆外头的一众侍卫,终是有几个知晓真相者忍耐不住,一个接一个口吐鲜血,挨个倒下。
其余侍卫唯恐同袍丢了性命,急忙将这几人拖出后院,设法抢救。
夏桐生心绪大乱时,那护身符咒便将感应送往展长生处,展长生亦是察觉了异常,手指紧紧握住斩龙枪枪身,嘶声道:“师兄!快些!”
展龙却不满,冷哼道:“平素怎不见你求我快些。”
展长生哪里有心同他调笑,只怒道:“若桐生有个三长两短,三年不许进房!”
斩龙枪一震,骤然加快速度,快逾闪电般朝长宁州俯冲而去。
第八十章 结丹()
天光大亮时,长宁州东南端的州军校场上,两个青衣少年正面对面对峙。
只是那引得二人决斗的罪魁祸首、蓝颜祸水,却不敢见这厮杀场面,躲在木屋中不肯前来观战。
这两名少年面容同样的端丽清朗,仿佛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一般,眉宇间深藏的倨傲如出一辙。一人手持宛若秋水的银剑,一人却赤手空拳,只在两手上戴了双微微泛着黑光的手套。
胡不归深得乃父剑法真传,虽然不过炼气中阶修为,却也足以傲视同龄,此时随意摆了个姿势,两脚不丁不八而立,璀璨利剑一端斜斜下指地面,那剑意便已浑然天成,竟笼罩全身,无懈可击。
这状似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如今方显出了几分实力来。
夏桐生便略略颔首,嘴角扬起一抹冷笑,欣然道:“难怪阿凉将你错认成我,这般架势,倒有小爷我三分神韵。”
他右手成拳,左手做掌,右拳一击左掌,顿时嘭一声闷响,震得四周强劲波浪层层咆哮,数十丈开外的几名侍卫亦被冲撞得衣袂翻飞,发梢乱卷。
年轻些的侍卫勃然变色,察觉到这少年实力竟不弱于成人,便隐隐担忧,如若世子落败,届时发起脾气来,不知要叫下属们吃多少苦头。
年长些的侍卫却是潸然泪下,失散多年,某人这位长子嫡孙,竟被教养得如此出色。
一个中年侍卫一阵摇晃,口吐鲜血,单膝跪在地上。几人包围在他身旁,泣声道:“郭副首领,撑住啊!”
那侍卫单手撑地,指节用力得发白,只一味盯住那少年看个不休,哑声道:“自然要撑住!”反手连点几处要穴,竟是拼尽性命,也要将二人身世说出口来。
胡不归亦是察觉今日这些侍卫个个行为诡谲,只道是受了长宁州兵魂的影响,横过那灿若一泓秋水的银剑,喝道:“你这蛮子,连武器也不会用,笑掉人大牙!看剑!”
银光横空,去势凶猛,角度刁钻,仿佛一条阴狠毒蛇飞快杀向那少年。
夏桐生赞道:“有点本事。”
随即施展开七禽诀身法,利落避开锋芒,他有心多看几招,故而并不反击,只一味游走闪避,身法挪腾间,隐隐有些道骨仙风、闲云野鹤的意味。
胡不归看他身法眼熟,先是微愕,旋即顿时大怒道:“为何你也会七禽诀,莫非是父亲扔在外头的野||种?!”
夏桐生嗤笑道:“七禽诀乃是我爹爹家传绝学,你才是偷学的野||种。”
噗噗几声响起,又有两名侍卫撑不住,口吐鲜血败退。胡不归百名侍卫中,已有十一人异常,更叫胡不归心浮气躁,恨不能将这肖似他的少年噬骨啖肉,剑招便使得分外急切,仿佛一阵急雨,铺天盖地罩下。
夏桐生只觉面前点点银芒,皆饱含杀气,森冷刺骨,呼啸袭来。
他却扬声笑道:“你小子有点本事,只可惜,在本座面前,不过班门弄斧!”
他一面学展龙的口气,一面纵身跃起,两手竟伸入刀光剑影之间。霎时间,铮然脆裂声响起,漫天银光转眼失去踪影,那银剑被他抓在手中,捏得拦腰折断。
另只手则如猛虎出岬,青龙离渊,重重撞在那少年胸腹之间。
胡不归尚在震惊时,招式用老,力气将尽,故而闪躲不及,眼睁睁瞧着那一拳击中胸腹气海位置,一股大力将他抛得身躯凌空飞起,重重落在两丈开外。
顿时几名侍卫冲入校场,惊呼道:“世子!”
那郭副首领却惨厉叫出声来:“不可伤他,那是你——”
一截带血的银色箭头赫然穿透副首领咽喉,那侍卫才张口,汩汩鲜血便涌出来,染满衣襟,随即缓缓跌倒在地。
夏桐生瞧见这番混乱,不觉微微皱眉,暗自懊悔,被那相貌肖似的少年一番惊吓,他竟年少气盛,杀来校场要同他决斗,如今想来,未免太过招摇。若被爹爹知晓……
他一时间烦恼不已,竟未曾留意四周异常。不知何时间,这百丈方圆的校场外已被琼英军团团包围。
正是太过混乱,那一箭毙命的副首领竟未曾引起两个少年注意,唯有守在郭副首领身旁的侍卫睁大充血双眼,恶狠狠望着一名青年将领骑在马背上,缓缓靠近。
那将领一身玄色暗纹的劲装,神色温柔,眼神却利得令人不敢直视。他笑容温润,打量人时却仿佛在掂量死物,手中提着一柄铁胎牛角灵弓,居高临下一扫,柔声道:“若是封魂咒也挡不住尔等多嘴多舌,本将只好为王爷分忧。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剩余侍卫纵使咬碎牙齿,却也只得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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