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眼尖,便瞅到书房角落一堆海螺碎屑,却仍是硬起头皮迈入书房中,一撩衣摆跪在胡岩风面前,肃容道:“父亲,请带孩儿一道去长宁州。”
距离琼英万里之外,深山大川中,有一名少年玄衫如墨,亦是跪在展长生面前,倔强道:“爹爹,你若不带我出谷,我就长跪不起。”
展长生端坐在议事堂的貔貅伏云椅中,剑眉微皱,只冷冷瞪他。
那少年却睁大一双眼,与他大眼瞪小眼,不肯退缩。
夏桐生如今年岁日长、稚气渐消,面容愈发同乃父相似,再过几年,便又是个俊美青年。
自然比起展龙差了些,然则,这天下间又有谁能同展龙比肩?
展长生回神时,惊觉自己竟拿展龙与人比美,顿时一阵怔然,抬手掩住额角。
展龙神识何其霸道,不过三个月有余,便将百万魂魄炼成魂兵。他日前听闻了张易带来的消息,便临时起意,要前往长宁,将那四十万战魂尽数收回,不料被夏桐生知晓后,便一味纠缠。
想来夏元昭也在那四十万战魂之中,总要让这父子见上一见……
展长生不觉叹道:“也罢……是时候了,此番出谷,你需同我约法三章。”
夏桐生顿时大喜,站起身来,就要扑进展长生怀里,一面叫道:“爹爹最好了!”
斜刺里却骤然横出一条手臂,将展长生自原地掳走。夏桐生便扑了个空,径直跌入椅中。
展龙方才现身,冷嗤道:“我一个不注意,你就想拈花惹草。”
夏桐生自椅中爬起身来,竟不曾抱怨,只乖巧站立,两手抱拳,朝展龙行了一礼,“参见大师伯,大师伯莫要开晚辈玩笑,晚辈不过同父亲说说话罢了。”
展长生却只觉身躯腾空,被展龙扛在肩上,一时间又是无奈,又是窘迫,低声道:“师兄,你怎能同夏桐生胡说?”
展龙狭长如刀削的双眸微眯,冷冷瞥他一眼,只道:“再过两年,这小崽子就到交||配的年纪了。”
魔枪终究人性欠缺,心中全无半点伦常纪纲的忌讳,故而看谁都不顺眼,恨不能将展长生日日关在笼中,不叫人靠近。
展长生一时气结,只得再捂住展龙的嘴怒道:“一派胡言,怎能在桐生面前说这……不要舔我手心!”
夏桐生心头微叹,对那两人视而不见,迈步走出议事堂。
第七十六章 振臂一呼()
展长生并未同那魔枪纠缠多少时候,便正色与他商议,出征之事很快尘埃落定。
刘忠率了商阙一行傀儡,与风瑶留守修业谷。张易虽是个不足凝脉三层的剑修,却胜在心思灵巧,又擅长探听情报,此时听闻展长生有大事要办,自然自告奋勇随行。
随行者尚有夏桐生同两头乌云灵罴,再加一只银足金羽雕。
至于谷中其他人,张易便全力劝说,求展长生率门中弟子一同前去,只当磨练。展长生也正有此意,无论初衷如何,终究是场浩大争斗,若能见识一番,于这群修士自是受用不尽。
更何况他如今有桃木阵盘,阵法娴熟,又有百万魂兵任他驱驰,断不至于让门人轻易断送性命。
故而他临行前,便着意在修业谷尽头的山峰上放出了六万魂兵。
刹那间,谷中弥漫成片幽蓝薄雾,寒气森森,犹若霜临大地,雪降平原。那些魂兵生前皆是死于兵祸,此时却化作了兵祸,密密麻麻遍布山头。
为首的大将依旧保留了生前形貌,黑须黑发,肤色如炭,身高逾丈,远超常人,仿佛一尊玄黑铁塔倾轧而下。
就连他的战马亦是远胜凡马,马蹄大如海碗,通身漆黑,鬃毛飘扬犹若黑色火焰烈烈翻飞。这一人一马从头黑到脚,仿佛被包裹在黑云之中,唯有四只眼睛血红闪烁,犹如炭火。便平添几分诡异与恐惧。
那武将身后左右共绑了六柄长刀,于墨黑中透出一抹幽绿,仿佛孔雀翎一般张扬,他抽出一把长刀,轻轻一踢爱马,那黑马顿时人立而起,仰天咴鸣,那武将便厉声喝道:“杀!”
他身后,五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魂兵亦是跟随他,震天山吼:“杀——!”
当是时,日月无光,山河震动。
黑骑如利箭一跃而出,黑压压兵士如猛虎出笼,潮水般从山峰涌向峡谷之内,铺天盖地,仿佛一道钢铁洪流。
饶是修真者肉身强横、灵力无敌,此时见了这魂兵洪流亦是胆寒心怯,不敢正面为敌。
展长生却于此时立在金羽雕背上,自奔腾冲杀的魂兵方阵上头飞掠而过,后发而先至,落在先锋阵最前头。
他取出镇魂碑,仿佛闲庭信步,望向正冲杀而来的六万兵甲。
魂将的骏马笔直朝他冲来,快逾闪电,眨眼便逼至他面前。十丈、一丈、五尺……
展长生在那黑马前蹄堪堪要落下时,方才道:“收。”
那众多魂兵刹那间便失了本像,化作一道薄弱黑光。不过几息功夫,漫天黑光便嗖嗖窜入镇魂碑之内。
霎时间,喧嚣震耳的厮杀声化为乌有,犹如刀切一般断得干脆利落。
幽蓝薄雾散去,暖阳重临,方才一场几如末日浩劫的场景仿佛幻梦一般。
唯有个身着竹青锦衫的青年立在烟尘蔽天的沙场遗迹中,风姿卓然,犹若刚出炉的利剑,锋锐清净,不染半点血腥,正含笑望向修业谷众人。
他嗓音清正平缓,柔和道:“我欲灭天孤,收长宁,谁愿同往?”
修业谷中修士们面面相觑,泰半俱被这六万魂兵的恢宏气势所震慑。
不过须臾,便有人接二连三站了出来,高声道:“弟子愿往!”
斩龙门上下三十余名外门弟子,除了专修炼丹炼器,全无临阵对敌之力的几人外,全员加入。
所谓英雄者,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展长生却神色肃然,这三十人随他出征,却未必能全数返回。纵使修士逆天争命逆水行舟,命殒仙途也是常事,如若因他而亡,这份罪孽,只怕逃不过去。
故而临行前,他便给无论出征留守的每人都赠了两个灌满红莲业火的紫金火鸦葫,以备不测。
夏桐生更是对那小葫芦爱不释手,一口气讨去了十个。展长生将当初桃花谷中摘下的百来个青涯葫芦尽数炼化,此时更是毫不吝惜,大手笔送出。
展龙见状,便嗤笑道:“你倒惯会废物利用。”
展长生却正色道:“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火能杀人,亦能救人。天下万物五行相生相克,废物亦有大用。”
展龙略略敛目,似是有所触动,最后却只沉默不语。
展长生见众人齐集,便召出木简。
那木简几经战乱、烈火摧残,又被几番修补,如今终于有了变化。展长生往木简中注入灵力时,便觉往日半分便能灌满,如今却一口气注入了两分才到极限。
随后那木简自行伸展、扩大、变形,自两指宽半尺长的小木片化作了一艘足有两丈宽五丈长的纯白色大船。
众人皆惊叹不已,望见那大船缓缓悬浮半空,候人登船。
负责送行的风瑶知晓这木简往日的形态,此时不禁叹道:“想不到掌门师叔这木简竟是个神器,单这一枚神器,就足够我斩龙门上下百年的开销,掌门师叔自何处得来?”
她不过好奇一问,展长生却答不出来,只得转头看向展龙,自然也难掩心头好奇。
展龙却道:“随手捡的。”
顿时噎得风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捂住胸口咳嗽起来。
如今修真道式微,修仙大陆灵力消退,普通灵器尚且充裕,仙器弥足珍贵,神器却难寻踪迹,比凤毛麟角更难得。
究竟何等运道,竟随手一捡就捡了个神器?
只可惜无人理会风瑶这波澜壮阔的心思,夏桐生尚不知就里,火上浇油道:“大师伯好运道,改日再帮我捡一个!”
那少年说完,轻轻一纵身便跃上船,团团圆圆一左一右,看似庞大笨拙,却毫不落后,跟随夏桐生跳上船去。
展龙略皱眉,却仍是转头对展长生道:“仓库里若还有废物,扔给这崽子几件。”
展长生略略错愕,想不到展龙面上嫌弃,终究还是疼爱这少年。只是若是追问,只怕反惹来师兄恼羞成怒,便只是笑道:“好。”
夏桐生闻言大喜,更是同团团圆圆一道在那木船上嬉笑打闹。
其余人亦是神态轻松,接连登上船,整装待发。
若非有展龙在一旁镇压,只怕要如春游般唱起歌来。
展长生见这群人全然不知前途凶险,不觉暗暗叹息。张易在一旁察言观色,哪里不懂展长生心思,却是劝慰道:“掌门师叔莫要担忧,古人云:宝剑锋从磨砺出;古人又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古人还云:人各有命……”
他身后一人冷道:“古人云,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砍了你脑袋。”
正是展龙不耐听他罗嗦。
张易顿时一个激灵,缩了脖子紧闭嘴,转身窜上木船。
展长生才要上船,又讪讪停下脚步,低声道:“我同你一道乘雕。”
展龙低声应了,毛毛姗姗来迟,在半空一声欢快长啸,随即俯冲下来。
这一船一雕便载了全员,一路往东南方急驰而去。
修业谷位处化外之域西北一隅的崇山峻岭深处,如今行向东南,势必先过天孤,再过琼英,方才抵达长宁。
又或者绕开琼英,自远路抵达长宁。
——他如今行在空中,又何必刻意绕路。
展长生不觉失笑,急忙收敛心神,立在金羽雕背上,又分心操纵木船一路疾驰。
展龙收回目光,心头却愈发满意。
他这师弟去屠城之前,满面春风,神态愉悦,看来尽得了他展龙真传。
第七十七章 杀()
约莫两日光景后,木船悬停在一处高空。船下百里方圆,以佩青镇为中心的山村乡镇,如今俱是一片死寂。
房踏屋毁,断壁残垣间,百姓尸首早被野兽啃光,只有累累白骨散落荒野。
展长生记得此处,十余年前他同师兄前来取九转仙法的玉符时,对那据称是夏侯琰远亲,鱼肉乡邻的夏侯员外略施小逞,将他家中宝库搬了一空,而后劫富济贫,将金银广撒,送给数百户贫苦人家。
他初时只觉自己侠义之举,又做得隐秘,颇有几分沾沾自喜。
而今荒村,尽是往日曾受他金银恩惠之处。
只怕当初他所谓侠义之举,幼稚至极,反倒连累了这众多无辜百姓。化外之域的百姓,与永昌百姓并无差异,同样只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罢了。
展长生只觉心口烦闷,气血郁结,用力攥紧拳头,沉声道:“走。”
木船与金羽雕再度前行,仿佛一白一金两道光影划过天空。
展龙自然不懂他为何突然杀气外溢,却是乐见其成,纵身一跃,化为黑龙,只不过轻松几个摆尾,就将这一船一雕甩在身后,自行担任了前锋位置。
又行了半炷香功夫,斩龙门一行视野里,便隐隐显露出天孤城巍峨城墙,直达云端。
那群神色轻松的门人,此时个个收敛起来,纷纷取出法宝,静运灵力,等候展长生一声令下,就要进攻。
毛毛却突然减慢速度,自喉间发出几声鸣叫。
那黑龙略半敛了金色竖瞳,垂目看去,皱眉道:“……竟这般不凑巧。”
展长生方才开口问道:“如何不凑巧?”
不必展龙回答,天孤城上空突然狂风大作,将层层乌云席卷而来,随后道道青紫雷光自云中劈下,落入天孤城中。
轰然巨响中,结实的城墙石块被那雷光劈中,崩裂开一道深长裂痕。
天孤城外泛起薄薄黑光护罩,勉力对抗。雷电条条降下,仿佛织成一个巨大笼子,将这巨兽蛰伏一般的城池囚禁其中,凶猛摧残。
展长生等人相聚尚有十数里之遥,却也能察觉空中传来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雷电余威,穿透灵力护壁,直刺肌肤。
展长生眼神一沉,低声道:“莫非是夏侯琰……”
魔修修为境界,与人族殊为不同,分天地人三境界,细分则为:人魔十三阶,地魔十三阶,天魔十三阶。因其魔性甚浓,罪孽深重,跨境界时,必受雷劫。
如此算来,反倒是人族修士最为受天道眷顾,无论结丹化婴,只需自身努力。唯有羽化登仙时,方才有渡劫神雷阻挠。
闲话休提,眼前这雷劫规模盛大恢弘,那魔修定然是自人魔跨入地魔境界。竟拖累整个天孤城与雷劫抗衡,这般无耻冷血的大手笔,非夏侯琰莫属。
展长生却皱起眉来,人魔一阶等同金丹期。金丹修士面前,百名凝脉修士也不过蝼蚁。若放任夏侯琰扛过雷劫,这番大战胜负只怕难料。
展长生正苦思对策,那黑龙却怒道:“本座眼前耍花招,嫌命长不成。”
他现了魔枪原型,笔直冲进雷云层中,数道雷光劈在枪刃上,顿时玄金光芒四溢,照亮半个天际。
斩龙枪又略略倾斜,碗口大的雷光顺势自枪尖涌出,正正朝主城西北角劈下。
雷光霹雳作响,将西北角的府邸房顶撞开一个大洞。
轰然崩塌声中,哀嚎四起。
天孤城防御已被接连降下的雷光击破,展长生神识扫过时毫无阻碍,已将城中境况探查得清楚。
这幅员千里,人口八百万的广阔城池,已然是步步死者,处处焦土。
城门闭锁,将兵严守,将全城百姓困于其中,一半人死于雷劫,另一半人却是死于官兵之手。
西北角府邸轰然一声,数道赤红影子撞破房顶,呈扇形展开在半空,正是十二道身影。
展长生斩了夏侯琰一名影卫,此时十一名影卫同一具本尊俱在空中,往日冰雪白皙的肌肤此刻一片血红,几同赤红发色融为一体。
那十二个血人皆身着铠甲,左手持鞭,右手握剑,长发被狂风吹袭,狂乱飘扬。血人身后皆展开一双血红双翼,双翼下尚有一对未长成的小翼,正颗颗滴血,正是升境界失败的下场。
雷劫渐渐散去,只时而有几条雷电降下。
那十二个血红人影齐声开口,嗓音整齐划一,怒道:“本座不去寻尔等麻烦,尔等鼠辈竟不自量力,送上门来找死!倒是省了本座许多麻烦。”
那斩龙枪一言不发,落回展长生手中。
展长生亦是放出镇魂碑,百万魂兵倾巢而出,遮天蔽日,将天孤城团团包围。随即持魔枪,握阵盘,立在金羽雕背上,同那十二道血红身影遥遥对峙,冷声道:“夏侯琰,你兵败逃亡时杀永昌百姓,修魔历劫时又杀天孤百姓。分明是半步金丹的强者,如何只懂欺压手无寸铁的凡人?这般只懂恃强凌弱,与街头泼皮无赖何异?竟连青铜令也不屑寻你的麻烦。”
夏侯琰被他一番毒辣嘲弄气得厉声狂笑,红发招展,喝道:“好一张尖牙利嘴,本座豢养的百姓,爱杀便杀,与你何干?”
十二道人影手中的血鞭血剑同时一挥,腥风卷起时,天孤城中将士随之杀出。一部分乘飞行妖禽,凌空袭来,一部分则大开城门,朝地上的魂兵杀去。
展长生亦是振枪迎上,金光横扫处,不分魔兵妖禽,皆被拦腰斩断,当空落下。
木船中的斩龙门弟子亦是士气大振,或纵身跃入地面,或腾空杀入空中,剑枪斧钺,葫芦符纸,木人铜牛,样样法宝使将出来,花样百出与敌军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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