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杜克斯的革命性发现是,除了我们已经知道的丘脑到大脑皮层的神经元,他找到了我们以前没有发现的丘脑直达杏仁核的一小绺神经元。这样,杏仁核抢先于大脑皮层的处理过程,激发出情绪反应与相应的行为反应方式,先斩了再说。
勒杜克斯用实验证明了杏仁核处理过我们从未意识到的印象和记忆。他以极快的速度在试验者眼前闪过图形,试验者根本没有察觉,可是之后,他们会偏好其中的一些很奇特的图形,也就是说,我们在最初的几分之一秒,已经记得内容并决定了喜欢与否,情绪可以独立于理智之外。
至于海马回,则是一个情境记忆库,用来进行信息的比对,例如,关着的狼与荒野中的狼,意义不一样。海马回管的是客观事实,杏仁核则负责情绪意义,同时也是掌管恐惧感的中枢。如果只留下海马回而切掉杏仁核,我们在荒野中遇到一只狼不会感到恐惧,只是明白它没有被关着而已。又如果有人用一把枪顶在你脑袋上,你会思考出这是一件危险的事,但就是无法感到恐惧,做不出恐惧的反应和表情,同时也不能辨认别人的恐惧表情,于是枪响了。这是不是很危险?
杏仁核主管情绪记忆与意义。切除了杏仁核,我们也就没有所谓的情绪了,会对人失去兴趣,甚至会不认识自己的母亲,所渭“绝情”,也没有恐惧与愤怒, 所谓“绝义”,甚至不会情绪性地流泪。虽然对话能力并不会失去,但生命可以说已经失去意义。
杏仁核掌管的恐惧,在动物进化中地位特殊,分量吃重,因为它决定了动物在生死存亡之际的反应,战还是逃。
杏仁核储存情绪记忆,当新的刺激出现,它就将之比对过去的记忆,新的刺激里只要有一项要素与过去相仿佛便算符合,它就开始按照记忆了的情绪经验启动行为。例如我们讨厌过一个人,以后只要这个人出现,我们不必思考就讨厌他或她。勒杜克斯称此为“认识前的情绪”。
这样,虽然杏仁核的反应是为保护我们的生存,但在一个变化迅速的环境里,我们不免会受到误导。因为一,很可能旧的情绪记忆相对新的刺激已经过时;二,杏仁核的反应虽然快,但失之草率。
我们的童年时期,是杏仁核开始大量储存情绪记忆的时期,这也就是一个人的童年经验会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原因。一个成人,在事件发生时,最先出现的情绪常常就是他的杏仁核里童年就储存下来的情绪模式。你可以明白,父母常在小孩子面前吵架甚至动手,小孩子虽然小到还抱着奶瓶,但他已经“看”在杏仁核里了,他只是还不能思考这个记忆。这也就是最危险的。虐待,娇宠,虚伪,等等等等,小孩子将来有的好受了。前些年在美国爱荷华大学发生中国留学生卢刚杀人事件,是一个典型的EQ出了问题的例子,因为卢刚的IQ没有问题。童年,少年处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人,他们的杏仁核,就是国家的情绪命运,跟着感觉走?
如果你还记得我在《爱情与化学》里介绍过的前额叶,你就知道事情还有补救。前额叶主司压抑,它的理性作用可以调节杏仁核的“冲动”。前额叶会在刺激的瞬间对各种可能进行评估,选出最佳决策,再策动行为。
这就是最基本的EQ。我们的社会,强调了知识,强调了知识经济,这似乎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没有EQ,“人”将不“人”,“社会”将不“社会”。“劳动创造了人类”,这个“劳动”如果讲的是工具使用,促使IQ不断发展,是有问题的。我看这个“劳动”应该解为劳动组织,这个组织,就是不断成熟的社会关系,它的成熟,是由人类的前额叶与杏仁核的互相平衡造成。我们的前额叶里都是一些什么软件?我们有怎样的行为被孩子的杏仁核记忆为情绪?
孔子在两千多年前就提出“仁”,我们意识到那是个EQ的里程碑吗?孔子的教材里当然有彼时的IQ成果,但他的弟子们在《论语》里,记载的都是老师的EQ啊,那里面有迫切的情绪焦虑。两千年后的子孙没有了自己环境中的EQ问题吗?一个富足但是EQ低下的社会,是个可怕的社会吧?EQ是不是较IQ来得重要而且迫切呢?
你如果说我既然用一种知识的形式讲出以上,所以是一种IQ,所以IQ比EQ重要而且迫切,我当然只好闭嘴,去讲EQ对艺术的重要了,不过,那是下一个题目了。
一九九八年五月 墨西哥城
《艺术与情商》一九八五年,评家说这一年是中国文学转型的一年,这一年,当时还是西德的一个叫 Patrick Suskind,中文译音为苏斯金(台湾译音为徐四金,正好与我的一个朋友重名)的人出版了他的一本小说Das Parfun,意思是香水。
《香水》轰动西德,一下卖出了四十万本,旋即再轰动世界,被译成二十七种文字。苏斯金在一九八四年写过一个单人剧剧本《低音大提琴》,一直到现在还是德国常演出的剧。
出了《香水》之后,一九八七年,苏斯金有个短篇《鸽子》,九一年则有短篇《夏先生的故事》。《夏先生的故事》配插图,现在给小说做插图真是罕见,插图者是我最喜欢的漫画家桑佩(Jean…Jacques Sempe),我不太买小说,但这一本买了,算收藏。
《香水》实在是一本很绝的小说,绝在写的是嗅觉。小说开始的一段,我个人认为可删,(是不是狂妄了?)将第二段作为开始:我们要讲的这个时代,城里到处弥漫着咱们当代人无法想象的臭味儿。道儿上是堆肥臭;后院是尿骚臭;楼梯间是烂木头味儿、老鼠屎味儿;厨房是烂菜帮子味儿;屋儿里憋着一股子陈年老灰味儿;卧房里是黏床单子味儿,潮被子味儿,尿壶的呛人味儿;烟囱是硫磺的臭鸡蛋味儿;皮革场是碱腥味人;屠宰场是血腥味儿;人身上一股子汗酸味儿,衣服老不洗是股子酸臭味儿,嘴里喷烂牙味儿,胃里涌出来葱头的热臭味儿;上点儿年纪以后,就是一股子乳酪的哈啦味儿,酸奶和烂疮味儿。
河边儿臭,教堂臭,桥根儿臭,皇宫也臭。乡下人和教士一样儿臭,学徒和师傅的婆娘臭成一个样儿;贵族从头臭到脚;皇帝也臭,臭得像野畜生,皇后臭得像头老山羊,无冬无夏。十八世纪,还控制不了诸多细菌的祸害,人类拿它们没法子,凡是活物儿,别管老还是小,没有不臭的。
巴黎是法国最大的城圈子,所以最臭。这首善之区有个地方,打铁街和铁器街之间的无名尸坟场更是臭得出格儿。八百年了,主宫医院和间壁的教区,成打的大车运来死人,堆到沟里,一层摞一层,天天如此,积了有八百年。一直到后来,法国大革命前,有几个死人堆塌了,漾出来的咸臭味儿让塞纳河边儿的人不是嚷嚷就算了,而是暴动。闹到后来,关了坟场,再起出几百万的烂骨头,运到蒙马特地下坟场,原来的地方儿,搞成个菜市儿卖吃的。
我特别用北京方言译了这一段,觉得这样才有味儿,苏斯金用味道画了一张巴黎的地图。苏斯金当年为写《香水》,一个人骑辆摩托车到法国南方香水产地转游,戴着墨镜什么也看不清,顶着头盔什么也听不见,所以,嗅觉就成了他仅有的感觉了。
说实在的,当今的北京,上海,不是也可以用味道辨认的吗?清朝咸丰年间,日本的一些祟拜中国文化的学者组了个团到北京旅游观光,以偿景仰。不料到了北京,大清国的帝都,路边有屎,苍蝇撞头,脏水出门就泼到街上,垃圾沿墙越堆越高,这些日本汉学者受的打击实在是大,有的人回去后不再弄汉学,有的则是自杀,真正做到眼不见为净。
我去印度,也是这样。印度有个特别处是烧各种香的味道。巴基斯坦则是本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上也是国味儿,羊膻气。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南部,因为紫外线过于强烈,花不香,人好像住在电影里。
日本是冷香型,竹林中有一种苦凉的草香气,尤其雨后。
美国的香型是热香型,进干花店,一股子又甜又热的味道像热毛巾裹头,熏得眼珠子都突出来。我还是喜欢冷香型,例如茉莉花,梅花,当然最好还是兰花香,所谓王者香。桂花闻久了会觉得甜,有点儿热。夜来香闻久了是臭的。闽南的功夫茶,第一道倾在一个细高的杯子里,之后倒掉,将杯子放到鼻子底下闻,雅香入脑。天津的小站米,蒸或煮后,香味细甜。
说到臭,以前插队第一次坐马车到村里,路上眼睁睁地看到马放了一个屁,却闻不到味儿,于是等马再放屁,还是没有味儿,真是惊奇,原来还有不臭的屁。
最可怕是黄鼠狼的屁,臭得极其尖锐锋利。有的人的狐臭可以达到“无可比拟”的水平。唐朝时长安的胡人非常多,陈寅恪先生考证“狐臭”原来是“胡臭”,即胡人的体臭,可是唐诗里好像没有哪一首感叹到,大概是没人有勇气将臭入诗。安禄山会做胡旋舞,臭味儿当然四散,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似乎闻不到,看得高兴地笑起来。
我写过一篇小说《洁癖》,讲一个人有洁癖,这在北京当然是很难过的,“最难熬是上厕所。只是用过的纸积成山这一项,就叫老白心惊肉跳。味儿呛得人流眼泪,老白很奇怪怎么别人还能蹲着聊天儿,说到高兴处,还能抽着气儿笑。”
动物是不食自己的粪便的,只有互食。粪便的味道阻止了排泄者回收自己的排泄物。“回收没有价值”等于“回收物没有价值”,于是开骂,“狗改不了吃(人)屎”,“人类的狗屎堆”,“屁话”,“不须放屁,且看天地翻覆”。这最后一句是毛泽东的诗作,无产阶级文化 大革命中曾被中央乐团编成交响合唱,“不须放屁”之后,有长号的拖音摹仿,其实远不如现场施放准备好的气味来得够情绪。不过,你也可以就此明白为什么唐朝诗人不将当时普遍的体臭入诗了。
当艺术还与原始宗教不可分的时候,气味是原始宗教中负责激起情绪的重要手段,流传下来的手段大概只有燃香一项了。“燃香沐浴”,燃香,是制造规定的味道,沐浴则有祛除自己体味儿的作用:“斋戒”,也就是禁食,则是降低排泄物的产生。外清里清,虔诚的情感状态来了。
我不妨引一下上一期关于嗅觉的部分:情感中枢中最古老的部分是嗅叶,负责接收和分析气味。气味对古老动物的重要,可说是攸关性命。食物可食否,是否为性对象,捕捉与被捕捉的辨别,都靠与气味的记忆的比对结果。
嗅叶只有两层细胞,第一层负责接收气味并加以分类,第二层负责传递反射讯息,通知神经,指挥身体采取何种反应。
当嗅叶进化发展成情感中枢时,脑才开始有情绪功能。而在进化过程中,逐渐形成的情感中枢逐步修正学习与记忆这两大功能,古哺乳类动物才有了更复杂的反应的可能。当然,气味是反应的基础,以至情感中枢里有了一个嗅脑部分。
怪的是,艺术逐渐从宗教中分离后,愈分离得厉害,愈不带气味。歌,没有气味;诗,没有气味;音乐,也没有;画,有一点,但是“墨香”、“纸香”或“油画颜料的亚麻油味”。
电影被称为“综合艺术”,而且它与时代科技发展紧密相随,但是电影就是没有味道。电影中最尴尬的镜头就是情人们在花丛中激情不已,观众闻到的只是电影院里各种奇怪的味儿。电影是只有“脏”没有“臭”的艺术。
我还记得参加过的一次电影拍摄。有个镜头是需要男女相吻,但女演员嫌男演员总是吻得时间过长,有被吃豆腐的感觉。我建议她吃一点韭菜或蒜一类的东西。果然,再拍时男演员只吻了一下就立刻离开她的嘴。不过放映效果是情人男吻了一下情人女,之后就目光炯炯地深情地望着情人女。我至今不知道的是女演员到底吃了点儿什么,因为拍摄现场找到蒜之类的东西的可能性太小了,我总不能怀疑她吃了屎吧?上个时代的美国性感男星克拉克。盖博,我想你多多少少总看过那部根据小说《飘》改编的电影《乱世佳人》吧?好,你想起来了。盖博是有名的口臭,与他有吻戏的女演员都有点胆颤心惊,据说有导演喊“停”之后女演员昏倒的情况。
美国电影协会今年票选出美国的一百部名片,《乱世佳人》排名第四。如果你认为《公民凯恩》不应该排第一,《乱世佳人》就可以排到第三;如果你认为《卡萨布兰卡》和《教父》(第一集)不够排第二和第三,那《乱世佳人》就是第一了。评选的结果一出来,美国的录相带店又铺天盖地地贴出《乱世佳人》的那张著名的接吻海报,我经过的时候看到,想,导演为什么还不喊“停”?幸亏电影没有味儿。
艺术没有味儿,于是艺术只好利用视觉和听觉引发情感。
我们需要再回忆点常识。上一期讲到“情感中枢的嗅脑那一部分,里面还有两个部分极为重要,一个命名为海马回,一个命名为杏仁核,都是因为它们的形状,而非其功能。
“……当负责思考的大脑皮层对刺激还没有形成决定的时候,杏仁核已经指挥了我们的行为。我们有很多悔之莫及的行为,就是因为杏仁核的反应先于大脑皮层的思考,不免失之草率。
“……这样,杏仁核抢先于大脑皮层的处理过程,激发出情绪反应与相应的行为反应方式,先斩了再说。……至于海马回,则是一个情境记忆库,用来进行信息的对比,例如,关着的狼与荒野中的狼,意义不一样。海马回管的是客观事实,杏仁核则负责情绪意义,同时也是掌管恐惧感的中枢。如果只留下海马回而切掉杏仁核,我们在荒野中遇到一只狼不会感到恐惧,只是明白它没有被关着而已。又如果有人用一把枪顶在你脑袋上,你会思考出这是一件危险的事,但就是无法感到恐惧,做不出恐惧的反应和表情,同时也不能辨认别人的恐惧表情,于是枪响了。这是不是很危险?”
“杏仁核主管情绪记忆与意义。切除了杏仁核,我们也就没有所谓的情绪了,会对人失去兴趣,甚至会不认识自己的母亲,所谓‘绝情’,也没有恐惧与愤怒,所谓‘绝义’,甚至不会情绪性地流泪。虽然对话能力并不会失去,但生命可以说已经失去意义。”
“……杏仁核储存情绪记忆,当新的刺激出现,它就将之比对过去的记忆,新的刺激里只要有一项要素与过去相仿佛便算符合,它就开始按照记忆了的情绪经验启动行为。例如我们讨厌过一个人,以后只要这个人出现,我们不必思考就讨厌他或她,勒杜克斯称此为‘认识前的情绪’。”
“……我们的童年时期,是杏仁核开始大量储存情绪记忆的时期,这也就是一个人的童年经验会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原因。一个成人,在事件发生时,最先出现的情绪常常就是他的杏仁核里童年就储存下来的情绪模式。”
造型艺术里的“真”,所谓“写实”,就是要引起与海马回里的情境记忆的比对,再引起杏仁核里的情绪记忆的比对,之后引发情绪,这是—瞬间的事。
我们可以由此讨论一下八十年代后期举办的一些人体画的展出。据学院派的意见,人体画是艺术,不是色情。但同样是艺术,静物画展不会引起人潮涌动的效果吧?所以,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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