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实”的朋友,我写作的时候,完全地不顾虑到这剧本的商业上的成功,不管好坏,我自私地只希望它能够成为我写作方法一步前进的一个基点;才能和环境限制我只写了这样一个剧本,但是我这一点希望到此刻还没有改过。
剧本在六月底脱稿,没有充分和朋友们讨论和修改的时间,匆促地就被“业实剧团”拿去付油印了。他们派定了近于奢侈的演员人选,赵丹先生的匡复,赵慧深先生的彩玉,陶金先生的志成,王为一先生的赵振宇,章曼苹先生的赵师母,叶露茜先生的施小宝,再把演出的责任托付了擅长这一类戏剧演出的史东山先生,这近乎完璧的人选鼓动我对于剧本上演的兴致。我们在八月一日读剧本,三日开始排戏,预定八月十五日上演,可是,在八月十三日这一天,全面抗战的炮声响了!
这个戏的不能上演,在我感到的决不是失望,而只是兴奋和欢喜。抗战的喜炮应该送葬掉一切旧的感情,旧的故事,旧的剧本,而催生出许多更兴奋、更激动、更有助于我们民族解放的作品。我毫不留恋地把它忘掉,也不希望今后再有剧团上演这个剧本。我在戏中所写的那种忧郁的天气,忧郁的感情,狭隘的感情摩擦,人事纠纷,早该被抗敌救亡的洪流冲洗净了。只要时间容许,我今后一定要从这种写实的基点出发,再写一些视野大一点的剧本。单行本预定八月中旬出版,可是今日看完校样,已经是十月过半了。在抗战开始之后,排好了铅字在架子上搁了六十多天,卢芳兄还是要将这剧本出版,那么就让这些发了霉的铅字印在纸上和读者相见吧。
谢谢热心地替我作了一个足以使剧本沾光的主题歌(《勇敢的小娃娃》)的施谊兄,和督促我写这个剧本的“业实”的朋友。
一九三七年十月
(原载《上海屋檐下》,戏剧时代出版社一九三七年十一月版。)
《上海屋檐下》后记
此剧作于一九三七年春,这是我写的第四个剧本。这是我写的第四个剧本,但也可以说这是我写的第一个剧本。因为,在这个剧本中,我开始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摸索。
在这以前,我很简单地把艺术看作宣传的手段。引起我这种写作方法和写作态度之转变的,是因为读了曹禺同志的《雷雨》和《原野》。
我很感谢陈鲤庭和赵慧深同志。没有他们的“出题作文”和“限期交卷”,这个剧本是不会写出来的。当时在上海的“业余实验剧团”要剧本,而且想要有一个“比较能够反映现实生活”的剧本。这时候正在“西安事变”之后,我听了许多出狱同志的故事,有所感触,引起了写作的冲动,特别是当时的“业余实验剧团”拥有一批出色的演员,这些朋友们的优秀的演技深深地引诱了我。看看这张演员名单吧,我不禁跃跃欲试了。
赵丹(匡复)、赵慧深(彩玉)、陶金(林志成)、王为一(赵振宇)、章曼苹(赵妻)、叶露茜(施小宝)、施超(小天津)。
但是,这出戏当时没有能够在上海演出。
因为,八月一日读剧本,三日开排,预定十五日上演。而八月十三日这一天,“全面抗战”的炮声在上海打响了。
为此,在上海杂志公司出版的初版本中,我写下了下面这几句话:这个戏的不能上演,在我感到的决不是失望,而只是兴奋和欢喜。抗战的喜炮应该送葬掉一切旧的感情,旧的故事,旧的剧本,而催生出许多更兴奋、更激动、更有助于我们民族解放的作品。
当时,我很想忘掉这个剧本,忘掉这个剧本中所写的那种忧郁的天气,忧郁的情调,狭隘的感情摩擦和人事纠纷,因此,这个戏以后的命运,我一直没有关心。我重新翻阅这个剧本是在十五年之后的一九五三年冬,人民文学出版社打算出一个我的剧本选集,由于几位对这个戏有感情的朋友们的怂恿,我把这个剧本收进去了。后来,出版社编辑部给我写了一封信,说这个写儿女情的剧本在新时代没有教育意义,主张从选集中抽掉,我没有话说,就同意了。
过了几年之后,这个剧本又被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和其它两个剧院“发掘”出来,当我知道的时候,戏已经排了两幕。我想,已经发表过的东西,已经在白纸上用黑字写下来的作品,要藏拙、要抹掉,恐怕也是不可能了。而且,让新时代的青年人知道一点旧时代的辛酸和苦难,也不是有害无益的事吧,我点了头,这个戏在北京上演了。关于这个戏的历史背景、主题思想、作者对剧中人的看法,在演出前我曾和“青艺”的演员同志们谈过。谈话记录发表在一九五七年四月份的《剧本》月刊上,在这里不赘述了。我要说明一点,第三幕结尾时小孩们唱的一个歌,是施谊同志作的词,“青艺”说明书上没有注出,我不敢掠美。新版本基本上没有改,我只删掉了几句话,和在文字上作了一些润色。
谢谢关心和辛苦地演出了这个习作的朋友,我第一次在北京看了这个戏的上演,无疑的,演出给这个习作增加了光彩。
一九五七年五月 (原载《上海屋檐下》,中国戏剧出版社一九五七年五月版。)
关于《一年间》
为着替《救亡日报》筹募基金,在桂林上演拙作《一年间》,已经有了四个月的筹备了,承文化界先进的支持,和差不多可以说是全桂林艺术界的朋友们的不眠不休的努力,终于在今天和观众在舞台上相见。启幕之前,我感到了双重的惶悚和感谢,作为一个这剧本的作者,和作为一个《救亡日报》的编者。逾分地重视这一草率的作品使我惶悚,为着要上演这一作品而耗费了朋友们的不能计算的精力和时间,又使我找不出一个适当的语汇才可以表示私衷的感谢。这感谢的今天,在我的生涯中将成为永远不会遗忘的一日。
《一年间》在重庆公演之后,最使我不安的是远近友人们对于剧作的逾分的誉扬,和过于宽容的指责。这剧本写作于去年九月,未曾付印,广州就沦陷了。嗣后奔波了差近一年,正像对一个产下了就给交旁人的孩子,直到重庆上演之前,我简直不曾有过再看它一遍的机会。上演之后,从友人们的来信和报章评论中,发见了许多新的问题,这也因为人事匆匆,到今天不曾有过仔细检讨一下的时间的余裕。那么就让我利用今天,作为一个陈述作者意见和自我批判的机会吧。
写作的动机去年八月,在“救报”周年纪念招待读者的茶会上,有一位年轻的读者站起来讲话,他说:“在抗战中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能写剧本的应该贡献出剧本。”他用“吝啬”这两个字来责难了我一年来写作上的“怠慢”。这句话真有点使我憬然!《上海屋檐下》以来,不写创作一年半了。我自觉到“工作繁忙”这四个字并不是辩解的最好借口,我答应了他,我在最短时期之内一定写一些剧本。接着九月初,中华全国戏剧界抗敌协会决定了以双十节为中国第一次戏剧节。田寿昌兄从武汉打电报来,要我转达广州戏剧界的朋友,在这一天举行一次盛大的公演。可是,当我把这意思告诉给戏剧界朋友们的时候,一个问题立刻提出来了:“你给我们写一个可以上演的剧本。”
我答应了这个要求,因为我知道在我当时的那种环境下,只有若干冒险地将负不起的责任先加在自己身上,然后才能以一种心理上的压力,逼榨出写作的时间。
“什么时间交卷?”我问。
“预算排三个礼拜,你在九月二十号以前交稿吧。”
我还记得和我约定时间的是艺协剧团的蔡碧青君。
算一算日子也正还有三个礼拜,我决定了分出每天上午的时间,第一个星期整理材料和结构,第二周的第一天开始执笔,写作的时间规定了两个星期的上午。这在我确是一次冒险,我从这天起谢绝了来客,把自己反锁在上九东路那间使我至今不能忘怀的洋铁店的三楼。九月十九日,在预算之前一天,我草率地完成了这一工作。在我贫弱的写作过程上这是一个时间最短的记录:《赛金花》两个半月,《自由魂》一个月零五天,《上海屋檐下》整整六个月,而《一年间》却只有十二个上午,从这一点,剧作的粗杂疏漏,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了。今年初夏偶到了上海,许多久别了的朋友们都像遇见了自己亲人一般会到了。在一次茶话会散会之后,我和健吾、于伶两兄在傍晚的霞飞路上漫步,突然,健吾笑着说:“我提你一个漏洞,在《一年间》 里。”
我倾听着他。
“究竟你离开上海一年半了,第四幕,艾珍要分娩是在晚间十二点钟之后,那时候喻志华从外面回来,接着又匆匆地出去,这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你知道上海十二点钟以后是禁止通行的了。”
结构方面的粗忽尚且如此,性格的刻画和氛围的描写上更可以想象的了。
我这样看那些人写这剧本的时候,如上所说,正在徐州失守,敌人以全力进攻武汉,而突破了外国重镇田家镇的时候。在广州,六月轰炸之后,经过了一个暂时的安静。九月初又差不多每天都有警报和轰炸了。加上,国内若干抗战没有信心的人,还在鬼祟地准备投降,陆续地放出了各种各样的悲观和沮丧的空气。广州迩近香港,对于谣言的反应特别敏锐。所以在那时候,我想提高抗战必胜信心,抨击悲观主义,和从社会任何一角的现实事象,来描写旧时代的变质和没落,新时代的诞生和生长,应该是艺术工作者当前的主题。我从这观点出发架空地设了一个故事,我想忠实于现实主义,我不作奇巧和偶合的追求,加上,我自己故乡沦陷,妻儿寄寓上海,“身居南国,心向江南”(这是于伶兄说我的话),所以我就在比较熟悉的一些平凡的人物和环境里面,寄托了这个主题。在抗战中,这些小人物都还活着,而且,在一个不很短的时期之内他们都还要照着他们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一种压榨到快要失去弹性的古旧的意识,已经在他们心里抬起头来,这就是他们的民族感情。但是从他们祖先时代就束缚了他们的生活样式,思想方法,是如何的难以摆脱啊!我不想凭借自己的主观和过切的期望去强要他们的生活!我把他们放在一个可能改变,必须改变,但是一定要从苦难的现实生活里才能改变的环境里面。我想残酷地压抑他们,鞭挞他们,甚至于碰伤他们,而使他们转弯抹角地经过各种样式的路,而到达他们必须到达的境地。我写的地方是上海,是沦陷区,是一个古旧的家,所以我实在不敢违心地把瑞秋、艾珍之类的人物写成铮铮的斗士。即使是刘爱庐吧,他可以博得观众的同情,但他也不是一个英雄,我写他,只想表现地主里面的一个保有正义感的封建儒生的一面,使他站在抗战这一面,使他同情下一代的,也不是由于阶级而是由于民族的感情(我此次在香港替大地影片公司写了一个电影剧本《大地交响曲》,又重复地写了这样一个脚色,但是只因为他所处的地方是游击区,社会动荡的震幅很大,所以他的生活和意识的变革也和刘爱庐的有了很大的差分)。我很爱他,但是我也不敢对他做过大的期待,因为六十年的生活已经把他定型化了。
抗战里面需要新的英雄,需要奇峰突起,进步得一日千里的人物;但是我想,不足道的大多数,进步迂缓而又偏偏具有成见的人,也未始不是应该争取的一面。要争取他们,单单打骂和嘲笑是不中用的,这里需要同情,而我终于怜悯了他们。
今天看昨天说到同情,就不能不接触到于明扬了,这是一个重大的失败。
抗战前后,我看见过许多个典型的人,就是平日叫嚣跳踉,大语壮言,可是一朝他自己号召别人的行动到来的时候,他却遁入天空,在云端里摇头叹气,不满现实,但是又不愿以行动去争取更好的现实的到来。嘴里喊着光明,而自己则藏匿在最阴暗的角上,这样,小有挫折,立刻就会对于昨日的主张,作全盘的否定。我憎恶这样的人,甚于最不容易进步的绣笙。我写于明扬,我想用这样一个典型来对比那徐徐地——但是着实地进步着的另外一面。但是,在写作中,我说不出什么因缘,忆旧的小恶魔玩弄了我,使我将他写成一个参加过学运的亡省的青年,更因为对他的介绍只限于“预备说明”,没有余裕充分地说明他的过去,于是先天的矛盾就存在了,憎恶他呢?还是同情?我不想有意识的对他同情,但是“他的过去”使观众对他发生了怜悯,——这怜悯,正像一道护身的符,使我对于他的批判受到了绝大的阻碍,他的理论已经发展到十足的汉奸,但是我们对于他的死去终于还免不了一抹难以排遣的不忍。有人批评我说,喻志华讲给他听的都是空话,所以不足以驳倒他的理论,我想这批评是出于印象。喻志华比不上毛泽东先生,她讲不出——在舞台上也不容许她讲出“新阶段”和“持久战”中的光辉的言语(不幸我写这剧本的时候,还没有读这两本书的幸福)。而她所讲,在前进的人看来已经是空言和常谈,可是对于刘爱庐、艾珍之类还不失为通俗易懂的勉勖和鼓励,我以为真实地使喻志华不能克服于明扬的,不单是理论的贫乏,而更是一种因为他的身世而早已生根在善良观众心中的怜悯!处理题材的时候一发可以牵动全局,在此我得到了一个教训,两年之后,他的理论变成了汪精卫的理论,那么对于他的同情,也已经是罪恶了,我残念着社务羁绊了我,使我不能有一个充分的时间来重新考虑和纠正这一个问题。
旧的,腐朽了的,恶的,一切都要在矛盾中死亡;新的,善的,也都会在矛盾中生长,让于明扬死去,但,使这样一个青年如此地死去在我终觉得是一件黯然的事情。
一九三九年九月
(原载《长途》,集美书店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初版。)
《小市民》后记①
一九三五年夏,我在上海不能继续活动的时候,隐蔽了大约六七个月的时间。把日常习惯了的工作骤然的放下来,人往往会反而觉得疲劳,我在一个白俄办的小公寓里“休息”了几个月,写下了我最初的独幕剧《都会的一角》。这一年冬,用“徐佩韦”的笔名发表在《文学》上。第二年春,星期小剧场决定了上演这个剧本,而第一次上演,就遭到了意外的麻烦,为了最后两句教科书上常用的“东北是我们的”这句话,突然的遭到了工部局的禁演。我当时自己没有去看戏的福分,但是去看了的朋友来说,演员和观众,都是始而哑然若失,继而愤极而涕。那成问题的两句话的用意只是在唤起人们的注意,沦陷了多年的东北四省仍旧是中国的领土,而这话在当时也有被禁上演的资格了,——我叙述这往事的原因,是在请大家想想,当时,蒋汪当政的“敦睦邦交”时代,是怎样黑暗的一个时世!可是结果,还是我们胜了,这禁演的消息在上海引起了相当的激动,在新闻上登出来,都说被禁的原因是由于剧中有“东北是我们的”那一句,因之,“东北是我们的”这一句话反而成了人们嘴上的无法禁说的口号,而使我那应该是被人忘却的拙作增加了意外的“光荣”。
同在这年冬,写了另一个喜剧《中秋月》。这一直到第二年才以“徐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