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通过广远书记的决策,在企业办的协调下,与公主岭组的群众签订了一个在下游沟口处泄渣的协议,条款很明确,每年给群众包五千块钱,也就是差不多每亩五十元补贴,泄废渣的地方不是耕地,没有多久,东西贯通,就堆成了一条水坝。若是在大集体的年月里,搞成这样一条水坝,千军万马齐上阵也得拿出至少三年的时间才能完成。坝内没有积水,土地照样耕种,老百姓的补偿钱等于白捡的,当然上下满意。
现在的毛病,就出在条款上有一条明确规定:“当金矿不再开采时,黄金公司负责把这条坝除掉复耕。”因为这条水坝本身不是为了修水库而建设的,根本没有碾压,况且开矿的废渣尽是一些废石,根本起不到蓄水的作用,却因为坝又宽又高年年积水。招远的朋友们,白白扔下几百万,赔得差一点没有裤子穿了,于是用了“金蝉脱壳”之计,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撤退,先撤走设备,后撤走主要官员,留守的几个人员,终于在一天深夜落荒而逃。他们除了带走几百斤黄金泥外,还顺便拐走了灌河的几个黄花大闺女。公主岭组的群众补偿问题,一下子失去了来源。水坝内的土地,只能够收一季小麦,秋庄稼一定被雨水淹没,虽然不一定年年绝收,但是对这片小小的充满希望的田野却不能抱太大的希望。
复耕的要求,就是公主岭组干部群众的上访动因。颇带有规律性的闹法:一定是在秋天,一定是在雨后,一定是在坝内有了积水。这说明,群众并非是无理取闹。“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跑了和尚跑不了寺”,招远的黄金公司杳如黄鹤,再“招”也远了,但镇政府依然健在并且长久地存在。人民政府为人民,人民的事情你不能不管。
我带有关人员前去察看多次,解决的办法很简单,把这条土石坝扒一个大口子或者掏一个出水洞,让积水能够及时地排泄出去,一点也不影响耕种,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令人挠头皮的是,这条水坝深十来米,宽有三十来米,一点也不扎实,掏洞显然是不可能的,只有决堤才能解决。
我让企业办马万通主任和水利站叶广胜站长设计并计算了一下,扒开它再砌上护坡,没有三万元拿不下来。可是,镇财政捉襟见肘,上哪里去筹措这笔钱呢?
见水利站站长在身旁,我灵机一动,问叶广胜:“县里每年给拨多少小流域治理资金?”
“十来万。”
我说:“好,就用这个钱救急吧,反正这也是小流域治理。”
广胜一听,非常着急地说:“贺书记,这可是办不到的!小流域治理是年年都得报项目,针对项目拨款,完成后还要来验收。县里给的钱是指名照帖的,一个萝卜顶一个窑儿。若用在这里,不要说县里不答应,申报项目的村干部也不会答应。”
我一听心里就有点窝火,一字一顿地对叶广胜交代:“一、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二、钱是龟孙,花了再拼;三、家有三件事儿,哪儿紧先捂哪儿。这几条浅显的道理你懂不懂?县水利局的工作我去做,村里的工作你去做。各个项目都不能砍,也不能降低标准,但都要挤出来一点用在这个刀刃上。你去给各村支部书记讲清楚,算是给党委、政府救急!明年你把这个项目也给我报上去,匀出钱来再补贴给今年挤钱的项目。”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领导说了算”。事办了,也没有见产生多大动荡。
再说四个金属镁厂。马冲村金属镁厂是一个村办企业,完全是齐长德得到信息之后,用村里自己的积累干起来的,所以起步最早,效益最好,不仅没有包袱,而且还有盈利。正是因为这个厂的一马当先,才引起了土法上马大搞金属镁。广远就是紧紧抓住这一历史的机遇,匆匆忙忙号召招商引资,一下子突飞猛进另搞了三个金属镁厂。
另一个是供销社的金属镁厂,是县供销合作联社与镇供销社联合投资办起来的。众所周知,在进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以后供销、商业这些社会上一直认为是最好的经营单位日益倒退,谁在这些单位当头头,都会千方百计寻找生存出路。范城县的供销系统也不例外,就向下属单位提出了“商办工业”、“商办农业”等等一系列号召,层层下了硬指标。
五十一
灌河镇的供销社主任曹长年,本来打算向镇里要一个矿口,一看到马冲村金属镁厂那么赚钱,立即想到要搞这个项目。他找到广远书记一汇报,广远马上给予了强有力的支持。由于镇供销社的自有资金显然不能够搞这样一个大项目,于是,广远亲自带曹长年去县供销社汇报。县供销合作社的领导也少有地雷厉风行,立即同他们一道,到灌河镇参观马冲村金属镁厂。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信心就像烈焰一样熊熊燃烧,几乎倾全县供销社之力,支持灌河供销社投资办厂,一边建高炉,一边派人外出买还原罐,很快就把厂建成投产了,谁知尚未收回投资,就跌进了低谷。
与此同时,卧牛坡和西关两个村也都是经济条件相对较好的村,两个村的支部书记积极响应党委、政府的号召,通过在外边的各种关系,寻找合作伙伴。
卧牛坡村的支部书记郑爱民七拐八抹地找到了鸭阳市客运公司的陈鹏万老总。陈鹏万老总也正在瞌睡,见有人送来了枕头,非常高兴。客运工作是社会公益事业,赚钱不快,在当时各级党委、政府号召大办企业的声浪中,陈老总一直在寻找他的单位新的创收的有效途径。
陈鹏万老总先是在鸭阳县的一个乡办了一个养鳖场。上这个项目的动因,是当时东北有一个叫马俊仁的体育教练,带出了一支蜚声中外的中长跑队伍,一个叫王军霞的女孩,跑出了一块中国人梦寐以求的奥运会金牌,在冲过终点线的时候,激动得举着一面五星红旗,继续在运动场上快鹿一般地奔跑,一下子感动了中国。
这个令全中国人民振奋鼓舞的成绩,主要是因为马教练的训练有方和运动员刻苦训练的结果。但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个小道消息,说“马家军”有一个秘诀:每天都给这些勤奋的孩子熬老鳖汤喝,增强这些吃苦耐劳的孩子的体质、耐力和肺活量。一霎时,由小报媒体的洛阳纸贵炒作成中华鳖贵,这种其貌不扬的四脚爬行动物,先是上级领导带头当作美味佳肴,后是大款富翁满足口腹之欲,再是贵妇佳丽用于美容养颜。举国上下,办起了许多“中华鳖精”生产企业,老鳖就由过去上不得席面的“下三滥”突然身价倍增,飙升到百十元一斤还不容易买到。
吃喝拉动了产业结构调整,资源的缺乏激励全国上下有经济头脑的人猛钻养鳖技术,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掀起了一股强劲的养鳖热潮。这个浪头也很快卷进了企事业单位。客运公司的老总陈鹏万就走在了宏大的养鳖事业的最前列。这是一个很有魄力的人物,在客运公司向来说一不二。他认定这个项目有利可图之后,拍板决定在鸭阳县投资三百多万元,买了一个鱼塘,倾进了数以万计的老鳖种苗。
都知道老鳖的爬行速度实在是无可称道,谁知这批鳖种爬行速度特别快。他们先是爬进了络绎不绝的省、市来视察的领导们的肚里,接着爬进了外地的来观摩的访问团的人的肚里,然而大多数还是爬进了本单位大大小小头头们的肚里,最后主要是爬进了管理人员的肚里。技术上的不成熟、管理上的混乱,就引导这个颇有点现代化规模的特种鱼类养殖场自觉不自觉地走进了凡是公家的事业都不可能搞成功的铁的逻辑里,没有多久就流产了。好在家大业大,赔点没啥,几百万元只当是交了学费。
养鳖场办砸以后,陈老总的面子上当然也有点挂不住,但他分外明白“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的道理,就想另搞一番事业,“不信东风唤不回”。于是,当有人介绍卧牛坡村的支部书记郑爱民来联系合作办金属镁厂这个发展势头迅猛的项目时,陈老总马上兴趣盎然,亲自带队到灌河考察。他们一看到灌河马冲村金属镁厂的产品供不应求,效益是那么的好,又有当地党政领导宾客相待这样的优越的投资环境,再加上灌河遍山都是白云岩——生产金属镁的矿石,资源是如此的丰富,除了还原罐需要购置外,其他的设备又非常简单,陈老总就当场拍板:“抓住机遇,乘势而上。”由村里提供地皮入股,客运公司注入资金,很快升起了点火的浓烟。
与此同时,西关村的支书方明伟联系到了鸭阳市废旧物资回收公司。这是一个濒临倒闭的企业,就好像杀了的鸡子还要蹦三蹦一样,谁也不甘心自取灭亡。单位领导来灌河考察后,孤注一掷,几乎把所有的家当全部卖光,来灌河镇西关村办起了这个金属镁厂。
为了能够多快好省地产生经济效益,单位的一把手与村支部书记合谋,要请风水先生看一块好地,好让被穷极困扰的精神和分外难筹的资金有所寄托。村里请示广远书记,广远书记指示,没有梧桐树,引不来凤凰,只要来办厂的,要什么地方给什么地方。于是,他们专程从外地请来一个类似气功大师严新一样的高人,在灌河镇好烟好酒好肉的武装下,在公司与村干部诚惶诚恐的心理作用下,在可观的酬金支配下,这个高人把个西关村所有地皮全部看了一遍,终于选中了十来亩地,说这是一块“背后依山,前边临水,八面来风,四方来财”的风水宝地。公司里出资建厂买设备,毁掉了的庄稼,由村里负责补偿群众。也几乎达到与卧牛坡村金属镁厂同时点火。
后两个厂好景不长,生产出镁锭没有多久,镁价就随着美国的制裁和俄罗斯大型金属镁厂恢复生产而应声大跌。皇帝的女儿变成了丑村姑,畅销货变成了滞销品,所有的投入还没有开始捞回几成,就难以为继了。特别是西关村金属镁厂,生产出了几十吨镁锭以后,又出现了两家管理不善的问题。强龙不压地头蛇,董事长当不了村支书的家。大家一看势头不对,各自为政,都往自己的腰包里拨拉东西,谁找到了销路谁就可以往外出货。由方明伟卖到武汉市的十来吨镁锭,随着列车的远行没有了下落,明伟说,人家没有给付货款,废旧物资回收公司说,这钱肯定是你们贪污了。账面上的数字不当饭吃,官司就从口头打到了官面上。停产以后,村里的群众又要耕地占用费,这官司就更打成了一锅粥,糊里糊涂,没完没了。
五十二
掌握了这些情况之后,我召开班子会议,认认真真地研究了几次。按照辩证法的思路,针对具体问题进行具体分析,不同性质的矛盾要用不同的方法给予解决。马冲村与供销社的金属镁厂,他们自身就能够解决,犯不着为他们费力伤神。对于卧牛坡村、西关村这两个金属镁厂,真正看中的是,当厂子停办以后,留下的那些厂房,还存在着讨价还价的余地。“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这些厂房又是双方共有的财产,停止了生产,剩下点浮财总是需要瓜分的。可是财产归财产,镇里和村里心照不宣地认为,你鸭阳的两家公司不可能搬走它。俗话说:“生意好做,伙计难搁。”合作之初,如同“桃园三结义”,分割家产时,“弟兄打烂头”。
在广远离开灌河前,这个问题已经明显地暴露出来,村里的干部就总跟鸭阳的两家公司耍赖。反正砸锅是双方的事情,房子你安不上轱辘推走,有本事就随你们的便。鸭阳的两家公司就不断派专人找镇党委、政府要求从中斡旋,试图火中取栗,能捞回一点是一点。广远的办法先是满口答应,后是摊开双手,表示无可奈何。这在当时,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同时体现了高超的外交艺术。
到了这个时候,眼看老百姓要揭竿而起,鸭阳的两家公司路费没少花,却跑得早已心灰意冷,又不忍心放下能分上最后一口汤喝的机会,多少也好给自己单位里的群众一个交代。于是,两家公司都留有看守人员,一呆就将近两年。
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到了该做出了断的时候。我觉得“曹营的事情难办”也得办。为了达到目的,必须逼两家公司做出放弃房产的表态。于是,制定了“谁家的孩子谁抱走”的策略,开始着手行动。
这一天,我让党政办公室安排两个村分别给鸭阳方面打过招呼以后,带上镇长、企业办主任、两个村的干部等一干人,向鸭阳进发。
我们首先到了鸭阳废旧物资回收公司,这个单位的状况惨不忍睹,都说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实际上是一个瘦死的小羊,除了骨头没有肉。单位领导上班后一直在恭候我们的大驾光临,进了那个脏兮兮的所谓会客室里,只有两个皮开肉绽的破沙发,龇牙咧嘴地供我们几个“贵宾”强挤在那里,姓李的经理坐在一个吱吱扭扭的破椅子上,几个副职和财务人员坐在两个摇摇欲坠的条凳上,和我们开展谈判。真是“兵败如山倒,寒酸只如斯”。我心里说,如果在这样的单位工作,这日子可怎么过!
说明来意以后,李经理这人挺爽快,他说:“原来办金属镁厂的经理已经通过活动,离开了这个单位。我们几个新班子成员核对了一下,觉得虽然没有办好这个企业,倒给乡镇的领导添了不少麻烦。我们单位虽穷,架子不能倒。那几十间房子,我们本来就没有放在心里去,主要是从西关村支书手里卖出去的十来吨镁锭得有个说法。”
得到了这句话,我已经放下心来。就表态说:“完全可以,只不过方明伟的支书已经不干了,换成了方明义,你们可以同他在一起把来往账目好好清理一下。”
说毕,就把方明义等西关村里的干部留下来,我们要到客运公司去会陈鹏万老总。李经理拉着死不丢说:“我们得到消息说贺书记你要亲自来,班子专门开会研究,这顿饭非管不可!”
我心里说:“好家伙,招待一次客人还要召开班子会议,那这顿饭我是坚决不能在这里吃了!”于是婉言谢绝了李经理,去客运公司办事。
到了客运公司,这里却非同凡响。陈老总的办公大厅装饰豪华,显示出国有大企业的雍容华贵。陈鹏万是省人大代表,又是县处级干部,个子比我们这些正常人高出一头,人又非常随和坦率,一点架子也没有,时不时地开几句玩笑,好像我们早就是没有谋面的老朋友。没等我们开腔,就表态说:“你们的来意,郑支书已经给我说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们在灌河的投资没有搞成,只能怪大气候,那些房产对于我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就算给卧牛坡村群众留个纪念吧。我们两家是缘分,以后还要常来常往。”
两个单位的反差如此之大,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情这么痛快地得到解决,我心里很高兴。于是这高兴就发挥在他们高标准的接待上。席间,和这位年龄大、个大、官大、门槛大,架子却不大的老总称兄道弟,海聊神吹,喝了个“有朋自灌河来,不亦乐乎”。
有时候,看似很难的事情,解决起来竟是如此简单。卧牛坡村的金属镁厂无疾而终,留下几十间盖得颇为漂亮的房子成了卧牛坡的村级财产。西关村的金属镁厂由于两个合作单位都已经走马换将,鸭阳方面尽管“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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