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纣王
自打这个道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便知道他不怀好意。
自从有了妲己,我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全天下所有男人的,和尚道士也不例外。
这个自称“云中子”的家伙轻飘飘的徐步而来,仿佛我的宫殿是他终南山的茅厕,来去自由。他左手携定花篮,右手执着拂尘,样子滑稽,像马戏团的小丑。
他一脸让人反胃的皱纹,皮笑肉不笑,蜻蜓点水般的对我浅浅的稽了个首,便算是行过礼了。可鄙之极,可气之极。
连“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都不懂,还修炼个屁。
“你从什么地方来?”我问他,语气生硬冷漠。
他回答:“我从云水而来。”
不卑不亢,颇有风骨。
我皱了皱眉头,心里不快。我生平最不喜欢方外之人故弄玄虚,仿佛他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清楚,凡人只配供他们揶揄取乐而已。
于是我又问:“云水是什么?”
“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可恶的道士继续装模作样,布满皱纹的丑陋的长脸摇来晃去,让人无端生厌。
“云散水枯,你又去哪里?”我故意刁难他,让他无话可说。
老道士哈哈大笑,朗声回答:“云散皓月当空,水枯明珠出现。”
我理屈词穷。
我于是明白这个老家伙是有些本领的。心里的不快也少了一些,反而很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我命左右给老道赐坐。他也毫不谦让,一屁股坐了下来,气定神闲。
我问他:“你来见我,有什么话要说?”
“你宫中有妖魅,我来帮你除掉。”云中子闭着双眼,缓缓的说。
我心里猛的抽搐了一下。
抛却世间浮华
云中子
没想到这个纣王贪恋女色,却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这样的人,成则名垂千古,败也能遗臭万年,绝对不会碌碌而终。
我不禁有些为他遗憾。如果他能抛却世间浮华,也去深山之中清修,一定可以成仙。
然而这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设想罢了。他位居天子,是人中极品,坐拥江山美女,又怎会把一切统统抛散?
于是我长叹一口气,把我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
“你宫中有妖魅,我来帮你除掉。”我说。
纣王半天没有说话。我抬头看他,他紧锁着眉头,用手不停的在揉自己的太阳|穴。
良久,他终于睁开双眼,朗声说:“笑话,我这里深宫秘阙,戒备森严,又不是山林野地,怎么可能会有妖精。”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犹豫和困惑。
他不是白痴。他明白我说的话有道理。
他或许根本就知道那个妲己是妖精,要毁他一生。
但他不在乎。他甚至试图用不堪一击的谎言保护她。他很可悲,也让我有点敬佩。我也曾是个凡人,有过七情六欲,知道对于一个男人而言,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最难割舍的。
可是我别无选择。妖精就是妖精,和神人都不能两立。我们也是被天数摆布的棋子,无可奈何。
我从花篮中拎出了那把我用终南山千年枯松树干削成的木剑,递给了他。
纣王皱着眉头盯着面前的这把木剑,一脸的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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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淡一笑:“既然你不相信我所说的话,我也没办法。这把木剑可以驱灾避邪,将它悬挂在内宫门外,可以镇住妖气,保你平安。”
纣王沉吟了半晌,还是将木剑收下了。他的神色始终犹疑,似乎欲言又止。
然而我的使命已经完成,该是离去的时候了。尽管纣王收下了木剑,我心里却已清楚得很——这把木剑不会发挥任何作用了。这个男人已经身中情毒,病入膏肓。我虽然可以降妖除魔,对于这样的事,却也无可奈何。
我总感觉整件事情就是个阴谋,有一个更强大的力量在背后操纵着,这个力量无与伦比,我无法与之抗衡。只是预想到不久的将来,天下将有更多无辜的人遭荼毒,便有些难过。
法无定法,于是之非法法也。
我转身欲走,纣王却叫住了我。
“谢谢你。”他对我说,声音很低,有点沮丧,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有转头,只是背对着他朝他挥了挥手。
历史的流转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哪怕是我这样的神仙。纣王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我却仍然糊涂着。
一场大难降临
妲己
我夜观星象,知道明日将有一场大难降临。我不能确切的知道是什么,却可以感觉到它的可怕。于是我整晚都在担心,生怕自己早上醒来之前便莫名其妙的死掉了。
能不能得道成仙无关紧要,我首先要活着。连性命都到了朝不保夕的程度,想起来我便觉得可悲。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莫名其妙的心惊胆战。我伸手摸身旁,却发现他已经起床离开了。于是我心里有些空落落,坐起身,发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天气晴朗得很,我几乎可以听见花园里麻雀的叫声,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昨晚的不祥的预感仍困扰着我,让我十分低落。
于是我勉力起身,坐到镜子面前化妆。我已经清晰的预感到大难临头,却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发生。既然我可能会死,至少我希望在临死的时候能漂亮点,不要像个睡眼惺忪的病妇。
晌午时分,我仍安然无恙。于是我怀疑自己的有点过于神经质了。我从镜前起身,感觉有些头晕。房间里空气潮湿,憋闷得很。我想去外面走走,缓解一下紧张的神经。
我缓缓踱至寿仙宫大门,突然感觉太阳|穴锥心刺骨的疼痛。
我仰起头,猛的看见一把精心雕琢的木剑高高的悬挂在半空中,不可一世,如同在嘲笑我的卑微和浅薄。
这便是我预想中的灾难了。
我感觉面前一道血红的光芒闪过,双脚一软,昏死过去。
纣王
她平躺在床榻上,紧闭双眼,如同一尊纯洁的汉白玉雕塑,凄绝美绝。
我如同个白痴一样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仍可感觉到她的脉搏在微弱的跳动。
即使在昏迷中,她仍美得让人眩晕。她的脸上化着淡淡的妆,惨白的面颊上涂着西域进贡来的名贵胭脂,娇艳可人。
她被云中子的木剑治住了,她是妖精。
不知为何,我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早该知道她是妖精。凡胎女子又怎会有她的万种风情。她如同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进我的庭院,被我揽入怀中,没有丝毫征兆。她的美貌自始至终诱惑着我,让我耽于肉欲不可自拔。
这样的女子,不是妖精又会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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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究竟为何而来?她为何要幻化作如此完美的女人?她究竟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这个我深深迷恋的女人正徘徊在生死之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
可是我又能如何呢?她是妖怪,幻化成美丽的少女来迷惑我,我怎能不除掉她?
我是该除掉她的。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她是来亡我江山的。她要我沉沦在欲海中,成为昏君,把成汤大好江山断送掉。我应该除掉她的。
可是我又为什么流泪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不该流泪的。可是此刻我却无法阻止滚热的眼泪从眼角渗出。我的眼泪滴顺着面颊的胡茬滴下,滴落在她的嘴唇上。我看见她的嘴唇微微抽搐,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却又很快便痛苦的停止住,如此的徒劳无力,让我心痛欲碎。
于是我放弃了。我承认我是个软弱的男人。可是对我来说,看着心爱的女人死掉,却比被人当作昏君唾骂千年更加痛苦。
我歇斯底里的大喊:“给我把那柄破木剑取下来烧掉!”
后宫顿时乱作一团。
千年古松削成的镇妖宝剑就这样在我面前的火盆里被焚烧,发出劈劈啪啪的恼人声响。顷刻间整个后宫烟雾缭绕,气味刺鼻。
我却从未感觉如此心安理得过。
做了个奇怪的梦
妲己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懵懵懂懂之中我似乎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他也变成了一只狐狸,也有九条火红艳丽的尾巴。我们生活在轩辕坟中,而不是这座华丽的宫殿里。我们以自然界最粗鲁的野兽的方式交媾,快乐无比。可是突然间山林里却燃起一场大火,火苗汹涌,浓烟滚滚。我们被困在轩辕坟中,无法逃脱。于是他抱着我,用他九条火红艳丽的尾巴为我遮挡浓烟,直到我们都被烧成两块漆黑的狐皮,却仍粘在一起。
于是我在恐惧中猛地惊醒过来,睁大眼睛。
他坐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目光充满关切,却似乎是哭过,有点悲哀。
我转过头,看见不远处的火盆里躺着那支要命的木剑,已经被烧得焦黑。
“感觉好些了么?”他问我,仍然握着我的手,握得很紧,似乎是怕我跑掉。
“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也许……”我支吾着,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场突如其来的昏厥。
“没什么,”他突然打断我,“你是娇弱的女子,一定是被那把破剑吓到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有点感激,却什么都没有说。
每一个人都想置我于死地,唯一保护我的人,却正是我要害的那个。
我想挣扎起身,却被他有力的大手压了下去。
他轻轻为我盖上被子,俯下身体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吻了吻,离开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有点爱上了他。
云中子
妖光复起,重照宫闱。
妲己的妖气瞬间消失,却又重新升腾。我是得道的神仙,我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神仙如何,妖怪又如何,都是悉任天数摆布的可怜傀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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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回我的终南山罢,这个世界毕竟是人在主宰。人要信妖疑神,神也是没有办法。
死亡的滋味
6
妲己
只有经历过死亡的滋味,才能真正开始懂得珍惜生命。
在鬼门关转上一圈回来,我对很多事情都想得清楚了。那个叫云中子的臭道士只是轻描淡写的悬起一柄木剑,便几乎要了我的命,这让我明白这深宫内院其实是最危险的地方。身边充满了不怀好意的人,每个人都想杀掉我,保护他们的江山和权势。
这并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你死我活的争斗,稍有不慎,便可能被碎尸万段。
开始怀念做妖精的日子,天真无邪。
纣王
妲己的身体日渐康复,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她是妖精,幻化作美女来迷惑我,毁我江山。我本可以一举除掉她,却最终放弃了。
我究竟怎么了?难道她的幻术已经深入我的骨髓,让我心甘情愿为她死而不自知?或者我干脆就早已深深的爱上了她,不可自拔,非要见她活着才能心安理得?
我不知道。总之我只是不希望她死。她要杀我也好吃我也罢,我只盼这出戏能好好的演下去,不要散场,我们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去探求未知的结局。仅此而已。
妲己
我身体复原后,他整日陪在我身边,夜夜笙歌。
他是个话很少的男人,我们很少交谈,整天就是喝酒跳舞,夜里疯了似的Zuo爱。
他几乎不去上朝,也不怎么过问国家的事情,任由比干商容那几个老家伙折腾。朝歌上下开始议论纷纷,矛头自然都指向我。
我不在乎,我是妖精,这就是我的使命。女娲能让我得道成仙,这些蠢人能给我什么。
一个傍晚,三朝元老宰相商容竟然闯进我的寿仙宫,说是有急事要见他。
宫女来禀告的时候,我们正酣酣的,打算Zuo爱。他已经兴致勃勃的脱去了我身上披的薄暮般的纱衣,露出光滑雪白的肩膀。宫女的禀告让他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沮丧。他甚至有点恼怒,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狠狠的摔在地上。
他就如同个被宠坏的孩子,受不得半点挫折。
我轻轻拾起地上的薄暮纱衣,重新披在身上,乖巧的坐在他的身边。
商容大步走了进来,满头白发,一脸正气。
他在我们面前驻足,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目光对视,我开始没来由的恐惧。
他看我的目光凶恶,狠毒,充满杀气。
这个老男人和云中子一样,和我素昧平生,却也想要我死。
那一刻我竟有想哭的冲动。
我悲天悯人的同情无力阻挡天数的人们,天下人却都想杀我。这是凭什么?
商容递上一本奏折,是上大夫梅柏联合其他几个老家伙上的。内容带有明显的污辱性且毫无新意:宫中妖气甚盛,迷惑天子;天子沉溺女色,不理朝政;天子应该疏远女色,励精图治,云云。
“好好的,梅柏又要折腾什么。”他眉头紧缩,满脸不悦。
“梅柏精通天象数理。昨天他夜观乾象,看见妖气照笼金阙,灾殃不远。我认为天子应该近贤远佞,以正视听。”商容正色说。眼角的凶光却仍恶狠狠的盯着我。
他愈发的不耐烦,将奏折合上,说:“你们怎么都是这一套。前几天那个道士也是如此,非说宫里有什么妖精。他是个道士,疑神疑鬼也便罢了,你们这些老人怎么也开始如此,难道非要我的宫里出现个什么妖精你们才心满意足?”
商容垂首而立,无话可说。
我笑笑的用眼角的余光去看面前的这个年过花甲的老臣。他也正恶狠狠的盯着我,目光中除了憎恨,还有凄凉。
“妖言乱国,朋党惑众。这个梅柏,显然和那个云中子是一伙。好好的社稷江山,偏说有什么妖精作祟,这样的人,如果不杀,留着也是个祸患。”我在纣王耳边轻轻的说。
我看见商容目光中的愤怒似乎马上就要燃烧起来。
我再次对他淡淡的笑了笑,美靥如花。
竟如此狠毒
商容
我只当她是个妖艳的女人,却不知道她竟如此狠毒。
她微笑的看着我,眼神中充满诱惑。如果不是因为我已经年老,失去了性冲动的能力,一定早已被她的美丽俘获。
她轻启朱唇,在纣王耳边淡淡的说:“不如把梅柏炮烙,杀鸡儆猴,否则这些人迟早忘记君臣之礼,一个个都要蹬你的鼻子上来。”
纣王看着她,一脸不解:“什么是炮烙?”
这个尤物索性站起身,仍面带笑意,侃侃而谈:“高两丈,圆八尺,上、中、下各有三扇火门,用黄铜铸成,如铜柱一般,里面用炭火烧红,将那些妖言惑众、利口侮君、不尊法度的家伙剥去官服,铁索缠身,裹围在铜柱之上,炮烙四肢筋骨。不消片刻烟尽骨销,尽成灰烬。”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美丽而狠毒的女人,感觉自己的心都在流血。
她也看着我,旁若无人。粉白的面颊娇艳可人。
纣王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闷闷的喝酒。他已经很醉,却仍在不停的朝杯中斟着。红色的酒就如同妲己的艳丽的嘴唇,妖冶,冷漠,无情。
良久,他低低的说了声:“就按你说的办吧。”
他话中的“你”显然指得是妲己。
我明白大势已去,自己已经是无用之人了。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深深的叹了口气,只感觉无尽的悲凉。
离开妲己的寿仙宫,我一个人慢慢的踱在深夜潮湿的露气中。天上传来一阵刺耳的嘎嘎声。我抬头,看见一只翅膀漆黑的乌鸦,正朝着天边的上弦月,不知死活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