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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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玉-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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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骤然凉了下来,只剩自嘲。这个人每每都在自己得意忘形之时,提醒一句,他算不得什么、猝不及防的。他轻轻在泽性胸口一点,说:“好了,就这样吧。”泽性撑开伞,退了几步到檐外,摇摇手:“那你进去,我走了。”傩玉礼貌性的笑笑,将伞和袋子放在一手,扬扬空出的另一手作别。泽性亦不留恋,转身而去,傩玉候了半晌,直待身影不见在街角,才安心进屋。
  门一开,迎面袭来股浓郁的烟味。傩玉有些摸不清情状,忙合上门,却见母亲斜倚在门后。他唤了声娘,溪月并不回答,惟是扫了眼他手中的袋子,捎起她长长的烟杆,在门边的小窗上敲,咚、咚。傩玉一怔,颜色死白如纸,双脚不争气,竟动弹不得,只有拎着袋的手慢慢藏到身后。
  

(二)

  宗英家世代杏林,传到她这代就仅一个女孩子了。父亲有心将家中铺子交付她,可又担心过早给,要做了陪嫁,至今仍让她在铺外替人抓药,从不轻易看诊。
  这日淫雨初霁,店里的客又多了起来。宗英在台面与药柜间来来回回,短衫长裙相接处已勒出了一弯薄汗。她拽了拽短衫,钻进几丝凉风,又捋高了袖子将秤盘里的药材倾出、包好。
  叩啦啦啦、叩啦啦啦,柜台一端传来指骨敲击的声响。宗英抬头看去,倒吸了一口凉气。“沈娘,今儿来什么事吗?”宗英虽是诚惶诚恐,对溪月也不怠慢,一面照顾手头事,一面招呼。这些日,傩玉的消息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对溪月的来,她心里亦是有底的。
  溪月不再敲柜台,揉了揉眉心:“有好些的跌打药酒吧。”她的话说得不再趾高气扬。宗英试探地问:“哪处伤了,这么一瓶可够?”她伸手笔划,约是一掌长。溪月乜起眼看看她的掌心,摇头:“多来两瓶好。”思忖了片刻,又问:“能治得烫伤吗?”宗英见她闪烁其词,已忧心忡忡,又听说烫伤,怎不心疼。她转过身去,有意不面对溪月,嘴上道:“有是有,不过还是分开的有效。我给沈娘各拿两只。”溪月唔了一声,便在柜台边静候。
  这时里屋的帘子给人撩开了。出来的是晏晏,在药店做活的。她手端托盘,盘里有三碗药,一见溪月,手即抖得厉害,黑糊的药泼洒了些在地,苦涩的气味更是浓烈了。溪月不屑地瞄了瞄她,嘀咕一句“小心些”。晏晏嘴上不敢应,心里已早将她咒了百十回。
  药好不容易端到台面,坐在一旁等候的人忙起身来接。正是泽性的|乳娘。她掏出一只大瓶子,让晏晏帮手将药灌了进去,又旋紧瓶盖。晏晏摸了摸瓶身问:“这东西当真能保温?我替你家夫人熬了几个时辰,又守火候的,倒别凉了喝。”|乳娘轻轻拂去晏晏的手:“成的、成的,少爷外出玩都带着,清晨烧的水,夜里还是热的。”晏晏信口道:“余哥哥经常出游啊。”|乳娘道:“这不前几天去的,今早刚回来。”晏晏撇撇嘴:“余哥哥总爱往外跑,都不知陪陪他娘。这病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乳娘笑了:“你小妮子操心这些,是不是想来管我们余家?”晏晏一捶桌,急扯白脸:“余哥哥老不正经,谁人姑娘要管呢!”说罢一甩辫子,钻到宗英那边去了。
  
  溪月回到家,却发现阁子背面搭了一只长梯,梯子一直延伸到二楼的吊窗,是傩玉的房间。梯子边停了一架自行车,乌溜崭新的。她忿忿地上前把梯子捎倒,急急忙去前头开门。
  家门让一条铁链锁住,从门环穿过绕了两圈。溪月从腰间拎出一大串钥匙,挑出一把来开。那锁头常年不用,已生了锈,溪月拽着钥匙使力摆弄,惹得锁头敲在门上咚咚的响。
  捣腾了好一会儿,终于进了屋。溪月三步并两步地上楼,不巧在楼梯口撞见二人,短兵相接。拎药的那手颤颤的搭在扶栏上,她扬起另一只胳膊,指尖直抵向傩玉的眉心。“阿玉,你敢跟这小子跑了?还嫌气娘不够吗!”
  泽性将傩玉往后一拉,已见两道微攒的眉间,嵌下了一条细细红红的月牙。他瞧到那眼里露出了往日不曾见的愤恨,于是凑过去,温柔地耳语。但见傩玉合上眼,默默一颔首。楼梯上砰的一声响,二人疯一般冲了下去。纵然溪月伸开双臂,也阻拦不及。
  药酒从袋子里掉了出来,溪月的小脚轻轻一拨,便在阶级上一颠一颠地摔下去。这么多年,她很少这么惊讶,惊到浑身疲惫。她喟叹一声,缓缓地走进傩玉的房间。从窗户望下去,梯子斜倒着,自行车已不见。她四指扶在额间,拇指对着太阳|穴,一圈圈揉摁。
  
  泽性踩着自行车,载傩玉在镇上徐徐地转悠,穿过一条又一条羊肠似的小巷。时而有被褥晒在伸出房子的竹竿上,他们齐齐俯身,仍是会掠过头顶。傩玉不肯像女儿家一样搂住泽性的腰,只把手放在座垫下的弹簧边,轻一碰,又谨慎地缩回来。
  这几日,傩玉总抑制不住回思乡绅和他的姑娘。他歆羡那女子,可以朝父亲撒娇,搡一搡,红红脸,而自己却注定只能一个人。他已被教训到胆小不如鼠,偏偏泽性一问,竟生了胆应许了从母亲眼前跑走。然而,泽性仅救过他这一回,五年来他不在的日子,这事又何止一回。
  车子骑得快些,细细凉凉的风便钻进泽性的衬衫里,鼓鼓撑撑地拍到傩玉面上。他一手抓着车后座,一手将扰面的鬓发勾到而后,大声问:“你这是要去哪?”泽性转头朝他笑笑,又回过身去,洋洋地道:“怎么,怕我把你骗了?”傩玉不说话,低头把玩着后座上的大夹子。
  转了个大弯,泽性一脚落地,踩停了车。傩玉随之跳下来,一打量,原是绕到了个大戏棚后。今晚有两齣戏要上演,朱红的幕布早高高悬起,这已准备了好些天,唯是他们二人都不能知晓的了。
  泽性推了推傩玉,示意他去一处石阶上歇息,自己牵车停在墙边,说:“我想你娘可能会去我家,晚些时候你再同我回去。”傩玉动了动嘴,并未出声。
  车把手上挂了只皮包,泽性取下它,坐到傩玉身旁,将棉花、药水甚的一一掏出。他见傩玉动也不动看着自己忙活,便伸手扯了扯那短衣。“自己脱好呀。”笑若有似无的,指尖滑过那一溜一字扣。傩玉拨开他的手,望着戏棚子,仔细解衣扣。
  “啧啧,她倒真下得狠心,一口口烟锅连杆朝上盖。”瞧着傩玉的上身,泽性捏着药棉的手在半空悬了一会儿。傩玉接下药棉,低头自个上药,嘴上呐呐:“所幸我们不是富贵人家。”棉球当下辨不出颜色,泽性着手更换,问:“怎么说?”傩玉答:“富贵人家好煮烟,用的是铜锅。”话到一半,他便不说了,模样惹人何其顾怜。
  泽性移身凑近,轻柔地拭开傩玉垂到眼睫的额发,暧昧一笑。傩玉咬咬牙,探头去吻,不想却给躲开了。面上火烧一般热。他又试了试,仍是给躲开了。他霎时泄了全身气力,两手垂在膝上,耷拉着头,连呼吸都宛如抽泣。
  泽性很得意,嗤嗤的笑出声来。他覆身而上,擒住傩玉的脸往自己嘴边贴,可也被甩开了,重重的。他倒不强求,又继续在棉花上沾药水做药棉。
  涂完了前身,后背只能交托他人。由于那时傩玉是蜷缩在墙角里挨打的,这背上的光景可比前头惨烈。他背过身,微微弯腰,一手还绕到脑后将扎起的那绺头发挽住,方便泽性上药。
  半晌,泽性开了口:“不是说你常要一大早去镇西?喏,我这车借你。”傩玉尴尬的摇头:“我又不会。”泽性带笑道:“我教你啦。”傩玉点了点头,有意不回身,避免泽性发觉自己按捺不住的雀跃。不想泽性似已猜透,狎昵道:“看来你还是喜欢我的啊。”傩玉狠吃了一惊,倏的打了个寒颤。泽性看在眼里,吹了吹他适才挽乱的发丝,轻笑道:“怕什么,我是说你喜欢我教你。”傩玉回瞪了一眼。这一招,他早知道,早知道的!
  
  之后傩玉在泽性家中住下,至今算来,业已三天。
  镇子外有不少树林,不过松树仅两棵,相隔数十尺,自有那种意思。一只鸟儿擒在垂下的软枝尖头,荡秋千似的,饶有意趣,傩玉掂起足尖,噘起嘴来逗鸟,鸟儿如若无睹,仍玩得自乐。
  咔嚓,泽性在不远处拉了快门线,鸟儿当下惊的飞去。傩玉轻轻一叹,转过头,怔怔地望着那偌大的镜头。忽想到有人说过,相机是能摄魂的。
  “还以为这鸟儿不怕生。”泽性绕过了角架,走到身边。傩玉扬手牵住那根软枝,小声嘀咕:“什么不怕生,只是不怕我。”袖子滑下,露出玉雕粉琢的腕子,收口的伤痕麻麻点点,像细碎的花瓣,一摇手便要飘落。泽性不动不说,静静睇着眼前人。傩玉曳着软枝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总看我。”泽性定住软枝上端,不让它遮去视线:“我不是在等你说话嘛。”
  傩玉有些不好意思,松了手。“你只管拍,怎么还要说话。”他依树坐下,蜡染的短衣,青靛靛的,格外娇俏。泽性回身去移角架来拍,嘴上道:“不说话怎么行。逗人开心,是摄影师的职责。”傩玉拢起腿怀抱着,合上眼,轻轻笑了。
  怎还需要逗呢,如今的时日已足够他偷乐的了。这样的活许多年不再尝过,他险些就要忘记了。只怕老天不日又要收回。那终是要收回的……
  念及此,他猛地睁开眼来,却见泽性在跟前收拾相机,忙道:“怎么刚搬来了又要走?”泽性一摊手,很是抱憾:“刚刚的表情无一不好,怎知我正准备拍,你却不笑了。”傩玉有些愧疚,可也没法子,问:“那要回去?”泽性点点头:“今天是再也拍不出那样子的了。”似乎真有点动了气。
  见傩玉缄默不语,泽性蹲下来问:“接下来还去哪里?”傩玉摇摇脑袋,伸指捻草来玩,一下又一下的慢,也不会割伤:“不了。你不是也有很多朋友来找么?”泽性贴近笑了笑:“哦,你都在观察我呢。”傩玉讷讷道:“这些天下来,能不知道吗。”
  见收拾罢了,傩玉也站了起来。泽性伸手替他拭了拭裤子后的灰,傩玉亦为他搓手。他素来秉承这种思想,泽性待他多少,他回多少。回多了,只怕觉得孟浪,回少了,又懊悔万分。诚然,在泽性面前,他总是忸怩的,但确是身不由己。
  
  回家当晚,泽性便让父母唤去了,那时余父正在对帐,余母坐于床前,抱弟弟在膝上更衣。弟弟尚不会说话,但凡有事只是哭笑,吵闹的厉害。余母见儿子同丈夫有话,便弯腰牵着弟弟的手,慢慢的跨过门槛,走出屋子。
  屋外,傩玉恰在等候泽性,一见余母忙起身,尴尬地点头。桌上一杯茶,是沏了许久未动过的。余母瞟了一眼,抬头对傩玉微笑。这一双眉眼很美丽,是两泓清泉上飘摇着柳叶,或笑或哀,都不失林下风度。
  她朝座位上一指,而后抱弟弟在腿上,小肚子一摸,拉拢他最末两颗未系上的扣子。“泽性外出多年,如今总算是给回来了。一纸文凭虽然空了点,可我们看了也得意。再怎么说这孩子,终是长大了。”弟弟穿好衣,站在母亲腿上还想跳起来,傩玉只是望着,嘴里喃喃是啊,不觉痴了。余母不是没听过傩玉家里事,见着他愣愣的模样,油生了身作妇人的怜悯。但也仅是妇人的怜悯。
  这时|乳娘从外边端了碗药来,本要进屋,见了余母,便放在桌上。她看傩玉也在,以为二人有话,朝余母问候一句退下了。走前还不放心地打量傩玉一眼。余母牵了牵弟弟的手,轻轻道:“娘喝药,下来、啊。”
  她将弟弟抱下地,取药来喝。那小孩子怎是站定的住的,四下张望,好似下一时就要跑开躲起来。傩玉虽挂心,但不敢僭越,只用眼默默守着弟弟。仅有一回,弟弟要朝门外冲,他便伸手轻轻在小脑袋上一摸带了回来。而后弟弟即在他椅子下钻来钻去的玩,莫不是想吸引他注意力了。
  余母用完药,又沏了杯茶漱口,见弟弟如此,微笑道:“你看小孩子就是这样,一旦有人待他好,便是认定了,一直依赖着。可我这病谁知道呢,到时候,他就可怜了。”傩玉只觉这话是老天有意说与自己听的,偏偏又轮他去安慰人,哪里真说得出什么来,漫不经心的:“泽性认识些懂西医的朋友,或许能试试。”余母只叹年轻人都是一种求急心思,摇头道:“那东西不踏实的,我就不信。”
  不久泽性出来了,余母问他“说完了”,他见傩玉在,只笑着点头。弟弟是在泽性离家后生的,同泽性的记忆亦不比同傩玉的多多少。泽性扶了扶眼镜,朝弟弟勾手道:“嗯?小伙子,粘着这哥哥做什么。可是不认得亲的了?”余母一把拂下泽性的手,敲他肩道:“你这大孩子,见谁喜欢就欺负!”泽性乜起眼朝母亲凑近,笑道:“哪里,我就不敢欺到娘头上的。”余母听得欢心,把他垂下的额发撩得开开的,看了又看,才抱弟弟进屋了。
  屋外只剩二人。泽性兜着手在傩玉脖颈上,贴耳道:“你娘下午来过。”傩玉眼一直,低声喃喃:“这样啊。”泽性吹拨着怀中人的发丝,认真道:“我不赶你,只问你如何?若要回去,我就送。若不走,去说服他们也不是问题。”傩玉扶着那两条垂下的胳膊,轻声说:“自然是要回去的。你也别送,省得娘又气。”泽性嗯了一声:“明日我送你半路,不到门口。”泽性就是泽性。亦不挽留,正如来时总不会强迫,全让自己选择。
  
  第二日傩玉回家,一屋呛人的烟味,好像整间屋子都烧着了。溪月见他时,就说了那么一句,“让人家赶回来了?你若再敢推开娘跟那小子跑,我就打折你的腿!”而后那只吃人的烟杆摔了过来,砸在傩玉的小腿上,砸得他全身当场麻了。但之后溪月再没怎样,连一巴掌也没有赏他。他不禁想,母亲是不是怕泽性的。
  木盆里的水仍窜着热气,飘了几片橘皮。傩玉将它浇在院子的角落,又打来井水梳洗。这日夜里溪月嚷嚷着头疼,边泡脚,边让傩玉在鬓角揉万金油。她对近几天的事只字不提,约是觉羞耻到家了。但自打挨了那顿打,傩玉便理所当然进屋里休养,就不知何时又要回去当猪崽子。
  回屋不多久,听窗子有静动,他走近一看,是让个石子砸出洞来了。这一招几天前还见过,怎不明白。他支起吊窗,探头出看。楼下竟停了一辆轿车,擦得铮亮,黑夜里亦能反光。第一回见好不新鲜。泽性在车边敲了敲窗,窗子摇下,探出了个头来,二人说了几句。而后那人朝上一望,笑着挥手,不多时又驾车从小巷里艰难地开出去了。
  先前那梯子倒在溪月家边,没人敢拾去,因而泽性捡了个便宜,三两下工夫便上来了。傩玉的双手递到窗外,泽性一扶,但觉十指凉透,也不枉这名中带一玉字。他整整一身西装,见傩玉呆呆看着,解释道:“省城的朋友在家里开舞会,我怕你这出事,托他先送我回来。”
  这傩玉怎看不出来,穿着如此正式却是攀梯子上来的,想到这里,吐出的字句都软软的:“是君惠吧。”泽性哦了一声:“你倒记得清白了。”傩玉浅笑:“他送过我一支笔。”泽性合眼点点头:“这我知道。”
  这事刚刚君惠才和泽性说了。那日他来找泽性,不想错过了,反是遇见傩玉,不忍去认识了一下。那时问及名字,他不知傩字,便取了只钢笔要傩玉写给他看,之后借故将那笔送去了。泽性也不是不知君惠的性子,人如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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