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琦缓步自正堂前踱到一扇窗前,若大的偏殿,除了他踱步之声便再无声息。过了片刻,凌琦道:“郭先生言下,似乎李均统领有意与我联手以争天下?”
郭云飞道:“正是,神洲小国皆已湮灭,大国竞逐方才开始,大王与李统领若能同心协力,为苍生驱残除秽,天下已定之后再各以功勋争长短也为时未晚。”
“先生言之有理。”凌琦没有转身,而是盯着穿前屋檐下的风铃,郭云飞也并不觉得他如此失礼。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既是如此,我将遣一人随先生去余州,向李统领致别来之意,先生以为如何?”
郭云飞脸上明显露出轻松许多的神色,李均曾许他便宜行事,与凌琦结盟虽然事关重大,便于和平军战略极为有利,想来李均定会承诺下来。
当他垂首退出殿外之时,不曾见到凌琦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什么,纪苏妹子受伤了?”听得这个消息,墨蓉惊得将手中的活计也扔了开始,用手轻轻拍着自己胸口,一双明眸也瞪得老大。
“是,在混战时中了流矢。”信使也露出惶然的神色,身为戎人,他深知纪苏对戎人同和平军关系的重要性,没有了纪苏,维系两者间关系的最重要的纽带便断裂了。
“伤在何处?”墨蓉生怕自信使口中听得的是一个更坏的消息,因此不敢问纪苏伤势如何,而是问伤在何处。
那戎人信使用手在右肋下比了一比,道:“这里,卡在肋骨之上,倒未曾伤及内腑。”
墨蓉微吁了口气,但那信使欲语还休的神情让她略放松的心又是一紧:“怎么,那箭上是不是有古怪?”
“那是枝毒箭,虽然毒性不烈,但因为不曾及时解毒,所以尚有危险。”信使不敢再吞吞吐吐,“大汗遣我来,便是请李均与最好的郎中同去……”
“我明白了……”墨蓉总算明白这个信使为何不先去寻李均,而是先寻自己。她定了定神,墨蓉毒伤必定很重,忽雷汗担忧她不起,方才请李均前去,若是有个万一,李均去草原上只能见纪苏最后一面了。前不久任迁中箭重伤回来,虽然雷魂以奇术助他疗伤,如今也不过堪堪好转,现在纪苏又挣扎在生死线上,李均若是猝然接到这个消息,说不定便会大怒,甚至于迁怒戎人不曾保护好纪苏,若是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令人安置下戎人的信使,墨蓉再也无心去继续自己的研究,她身为和平军格物局总管,会见来客向来不注重常人礼仪,往往就在自己工作的所在见人。彷徨良久,她终于平稳下心情,回到了家中。
她与李均成亲之后,便在校场附近觅了座宅院安置下来。经过这些日子的努力,这座小小的院子给她们布置得别有风致,墨蓉也希望能在婚后让李均更多地体会到家的温暖,以弥补他幼年的不幸。
当李均在校场中听得墨蓉要他回家时,心中极为诧异,知道必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否则墨蓉决不会打挠他操练兵马。但他并未立即回家,而是将上午的操练一一结束之后,方才回到家中。
“发生什么事了么?”进了屋子,墨蓉接过他卸下的盔甲,神色一如平常,李均心中一宽,微笑道:“我操练兵马之时,你向来是不遣人去找我的啊。”
墨蓉跪坐在草席之上,温和一笑:“郎君,有件事我要对你说,你听了之后不要激动。”
“何事……我知晓了!”李均先是一怔,接着恍然,脸上浮出开心的笑来,目光停在墨蓉小腹之处,迫不及待地道:“是不是你有了孩子?”
墨蓉脸被涌上的血液胀得通红,禁不住啐了声,道:“胡说!”她们大婚至今数个月了,墨蓉虽然已经习惯在人后称李均“郎君”,在人前却依旧直呼其名,旁人谈及二人时,她也仍旧羞涩,此刻李均却说她怀了孩子,令她禁不住又是心头一阵狂跳。
“说正经事,穹庐草原上来了信使,信使来了之后我便让吕恬去请你正午回家一趟。”
“是要我正午回家?我说呢,你知我军令一出便无中断之理,怎能要我立刻回来。”李均哼了声,“吕恬这小丫头却不晓事,以后你记着教她,切莫做下有干军法之事,否则我也救不了她。”
听得李均再次将话题岔到他处,墨蓉禁不住瞪大了眼睛:“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你是说戎人叛乱之事么?”李均淡淡道,“我昨日便知道了。”
“那么你也知道纪苏妹子受伤之事了!”墨蓉愤然自草席上起身,她苦心积虑想要委婉告知李均这消息,却不料李均早就知道。李均不将此事告诉她,尚可以军情不得泄露来解释,在纪苏受重伤之后却仍旧不动声色,只能说明李均根本不曾将纪苏放在心上。既不爱之,何必娶之?
李均伸手握住墨蓉手手,但墨蓉却将他手打开,柳眉竖了起来,道:“纪苏妹子命在旦夕,你却还有心在此与我调笑,你……你这男人……”想来想去,终究无法责骂出口,倒是晶莹的泪珠先夺眶而出了。
“好了好了,莫哭莫哭,你一哭我心便慌了。”虽然二人热恋之时,墨蓉也有过使小性子哭泣之时,但李均也明白,此次墨蓉是真的伤心了。他再次伸手去握墨蓉,柔声道:“放心,纪苏妹子不会有事,我昨日得知这消息之后,立刻请太学中的楚青风仙长赶往星座之地,他熟知药理,对于解毒之术尤其专长,只要他一到,纪苏妹子便不会有事了。”
墨蓉听了方抹去泪花,却仍挣开李均的手:“你为何不对我说?”
“我怕你担忧。”李均沉吟了片刻,道:“我本想待纪苏妹子伤势好转后再对你说的,却不曾想到忽雷汗派使者来找你了。”
“哼,假惺惺……”墨蓉口中虽然不服,心中倒是明白了李均的用意。她顿了顿,道:“你准备何时去看纪苏妹子?”
李均身躯颤了颤,苦笑道:“我说了你别生气,我便是去草原上也于事无补,此处尚脱不得我,任迁伤又未愈,我不打算去草原。”
……
沉重的铁门“当”地合上,紧接着是铁锁锁上的声音。
马济友的眼睛暂时尚不能适应这光线的变化,他紧紧闭上眼,过了会儿才张开。黑暗中他除了四面的墙壁,什么也看不见。
“怎么了……”他只觉得头痛欲裂,如今这一切他尚未反应过来。他只记得得到柳光退出赤岭关的消息之后,钱涉烨便于行宫中摆下酒宴,为诸将庆功。席中钱涉烨还专为万永春出击中伏之事向自己认错,言下之意似有将举国军权尽付于己手中之意,自己虽然婉拒了此言,但心中大喜之下几饮了几杯。自己向来海量,却不知为何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直到被人拖走才醒过来。说是醒过来,身体却没有半点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个武士将自己拖至这处铁屋中,却连话也说不出半句来。
他此刻酒中药性尚未完全过去,因此脑中仍是昏沉沉一片。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也不知多久,他才觉得身体四肢渐渐有了知觉,虽然仍旧沉重不堪,却总算能挣扎着自地上爬起。
“怎么回事!”他扑在那门的方向,用力敲打着,吼道:“谁敢关我,我乃马济友!”
外头什么声音也没有。马济友心中惊怒如巨涛般翻滚不休,他此刻已经自最后一点幻想中清醒,想起钱涉烨在酒宴时的笑容,他已然明白,自己由大将军一转而成了阶下囚。
“陛下!陛下!”他再次用力拍打铁门,“陛下,为何如此待我?飞鸟未尽,你便要将良弓为柴么?”
外头依旧什么声音也没有。马济友便如此敲喊一阵,侧耳听一阵,直至声嘶力竭,却依旧无人理会。
“如今之计,我当如何是好?”
当慌乱随着体力的衰竭而镇静下来,马济友也似乎习惯了自己身份的巨大变化。想起钱涉烨对那些罪臣的手段,他便不寒而栗,这些年来自己屯兵于外,一则是经营边疆,二则便是有些畏惧钱涉烨的猜忌。如今自己在内心深处一直隐隐担忧之事已成了事实,能救自己的,除了钱涉烨忽然良心发现,便只有老天了。
心潮起伏澎湃,令马济友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换了旁人,在如此巨变之后或者崩溃,或者绝望,马济友却不然。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他便要为自己尽力去争取。
“未曾当场斩杀我,想来是因为要将我押回京都海平去的缘故。”他暗自想,“既是如此,他们便不会将我饿死在此处,我便有自救的机会。”
片刻间,成百上千的念头都涌上了他心间,这些念头似乎都在高喊:“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活下去!”
又过了许久,呆在黑铁牢里的马济友并不知道是过去了几个时辰,他只觉得每一个时辰都过得象一年那般漫长。终于,他听得外头有轻微的脚步声。他心中一阵激动,又用力拍打着铁门,大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看来还有力气啊,这些饭菜就不必送给他了。”门外传来钱涉烨太监总管何礼的声音,紧接着是瓦盆摔破的声音。
“何公公,放我出去!”马济友喊着,心中却明白,对方根本不可能放开自己。
“好啊,大将军有令,奴卑如何敢不听。”何礼笑嘻嘻的声音响了起来,紧接着便听得铁门一阵响动。
马济友听得那铁门上的锁链叮当响了老一会儿,门却总不得开,心中禁不住焦急,虽然明知对方不可能真正放自己,但哪怕只是开一会门,也让他觉得心中好受些。
“唉呀,这铁门的钥匙奴卑可没有,大将军,您将就些,从这出来吧。”何礼那尖锐的笑声又响了起来,紧接着铁门下一阵刺耳的磨擦声,一个小小的狗洞出现在那铁门下方。
“你……”马济友猛然醒悟,同这太监去叫骂,只能让自己自取其辱,他长叹声,道:“何公公,你我向来有些交情,上回你去我军中传旨,我也不曾亏待过你,你为何如此折辱我?”
何礼尖锐的嗓门在那端响起:“大将军,这可怪不得咱,大将军你当面确实对咱挺客气,但背后是否对人说过太监不过是陛下的阉犬,当不得大事之语?咱宫中的伙计稍稍得意于陛下,你便上表说什么阉人干政如若雌鸡司辰乃天降灾异之兆,又指使朝中同你一伙的大臣上书说什么阉人肢体不全心志必然奸邪,要陛下防范咱宫中伙计,你道有也未有?”
马济友在铁屋中听得他尖锐的声音中传来的刺骨恨意,饶是他在生死场中经了半世,却也觉得心惊肉跳。那些话语他原是说过,此刻无法推托,也不屑推托,因此他也不否认,只是沉默。
而何礼显然压抑甚久,有了这个一吐为快的机会也不肯放过,在外又道:“咱宫内的伙计辞家净身,求的无非是个光耀门庭衣食无忧,与你为将者何干,竟然如此折辱咱们。今日老实告诉你,宫内伙计们早就说了,若不扳倒你马济友,咱们便没有好日子过。往日你大权在握,陛下又对你信任有加,咱们以为有你在洪国的江山才安稳,为大局计方才隐忍不发。却不料你这狼子野心的狗东西,竟敢勾结柳光,私通陈国,挟兵自重,图谋不轨,幸好陛下圣明,早将你这狗东西看得透彻,如今兵不血刃将你擒住,若不好好折辱折辱你,如何能出咱心头之恨,解陛下刻骨之仇?”
“血口喷人!”马济友惊得如晴天霹雳,若是这些罪名给栽实了,自己便在洪国再无立足之地,便是欲以一平民之身老死于阡陌市井之中也不能。他大呼道:“胡说,我何曾与柳光勾结,何曾私通陈国,何曾挟兵自重,何曾图谋不轨?”
“不揭穿你,看来你是不会死心的。”何礼道,“你刚来天河城,柳光便指名见你,你二人密谈良久,此乃陛下与众臣亲眼所见,城中将士百姓目睹者也不在少数,说你与柳光勾结你如何能诋赖?你屯重兵于雾台城,陛下屡次下旨令你袭破陈都洛郢,你却总推三阻四,若非私通陈国此事何解?你得知柳光攻陷赤岭,陛下亲征,不曾全师来救,却只是在沿途收拾些散兵游勇来虚应陛下,不是挟兵自重又是何事?你在陛下面前羞辱大臣,妄自尊大,陛下欲全军追袭柳光却为你所阻,若不是图谋不轨又如何会这般不将陛下放在眼中!”
听得何礼一个接着一个质问,马济友一句也无法辩驳,这些事在他这般武将看来都是无可挑剔的,但在这太监嘴中却随意一条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他虽然向来以为太监足以误国,却从来不曾想到太监能如此厉害。
“既是如此,我愿交回兵符,解甲为民,还请何公公为我在陛下面前美言……”
“哼,你以为陛下会养虎遗患么?若是将你放出这铁门,你便会去投靠柳光,你深知我朝虚实,既不为陛下所用,便也不能为他人所用!”
马济友心中悲痛一阵胜过一阵,自己孤心为国,这个国家却容不下自己,甚至连让自己象个平民一般活下去也不成。他疲倦地长叹一声,自己为将多年,杀生无数,落得个这般下场,也是必然之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低沉地道,“何公公,陛下所嫉恨者,不过是马济友一人,如今马济友已虎入笼中,家中老母妻儿,还望陛下念在我多年犬马之劳,念在安宁公主为陛下亲妹,能多加照料……”
“只怕晚了,你若是早日向陛下求饶,也许祸患不会及于老母妻儿。”何礼嘴中似乎说着同情之话,语气中却是赤裸裸的幸灾乐祸,“陛下已然令快使传旨,大义灭亲,赐你妻安宁公主自尽,你家中其余人等,尽数押赴西市,凌迟处死!”
“什么!”马济友勃然大怒,何礼隔着铁门,见不到他的面容,但也从这暴雷般的喝声中可以想到马济友须发皆张的神情,嘴角边禁不住浮起一丝快意的狞笑。
“你还是死了心吧!”何礼阴森森一笑:“陆翔死后,英名仍在,柳光逃亡,称霸异国。而你却只落得千载骂名,陛下已将你四大罪公之于天下,你马济友乱臣贼子,正所谓人人得而诛之,天下之大,再无你容身之处了!”
何礼一句紧胜一紧,马济友便觉得身上疲惫也一时更甚一时,当听到“再无你容身之处了”之时,他禁不住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方才的英雄自救之心,不屑与太监争辩之意,都给他抛至九霄云外了。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是乞求,若是给他一个自救的机会,若是给他一个复仇的机会,他愿意用一切一切去换取。
但如今他已经失去了一切,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高堂老母,娇妻爱子,甚至一世威名,都如镜花水月般成了泡影。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用来换取一个机会,一个挽救家人的机会,或者一个复仇的机会。
无可言喻的感觉将马济友完全淹没,他此刻便如溺水之人,能抓住什么,便是什么了。他伏在铁门之下,将脸凑在那门洞之前,门洞极小,便是他的头也无法伸出去,他哀求道:“何公公,旧日我千般不是,万种罪责,我都认了。你开这小洞,不过是想要我向你跪下求饶,我如今也跪下了。何公公,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同我这般人一样见识,请你替我求求陛下,放过我老母……”
何礼弯下身,想来是从那门洞中看马济友是否真的跪下了。看了半晌,马济友只觉羞愧难当,却也顾不得许多,自己多年在外,不曾在老母身前尽过孝心,如今却祸延老母,念及那白发苍苍的母亲,即将在西市受那凌迟的苦楚,这让他如何能不屈膝,如何能不哀求。
“你倒是个明白的,知道咱是想让你跪下求饶。”何礼慢悠悠道,“只是你说咱们宫中的伙计是阉狗,这称呼也太寒碜人,如今咱要是替你求情,宫内的伙计只怕要说咱是贱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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