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研三和一大群人挤在庭园里,他的痼疾躁郁症又复发了。
当时在菲律宾深山,心中充满彷徨,自以为必死无疑,于是罹患这种神经障碍的疾病,病发时就像火烧一般的难受。他虽对东大医学博士的头衔感到自豪,一旦情绪消沉就会失去信心,认为自己毫无才华,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撞电车一死了之,这种愤世嫉俗的想法,使他有世界之大却无容身之处的感慨。
大会一开始的气氛,就与他的个性格格不入,他忘记自己是为了医学研究而来参观的,只想到自己有如沧海一粟,不敢步入会场大厅,怕接触众人的眼光,便悄悄躲在富有天然情趣的广大庭园之一角,然后点上亲手卷制的香烟。
『对不起!能否借个火?』
听到背后的声音研三急忙转身,看到一个身穿白色洋装的女人,她将头发往上梳,身材修长均匀,加上可人的瓜子脸,看来非常妩媚。
『喔!火柴!请用,这是二十世纪科学进步的产品,保证一根就可点燃。』
研三一字不差地说出贴在店头上的广告文字后,把火柴盒交给女人。
女人点燃一枝『朝日』,缓缓吐出紫色的烟,笑着说:
『谢谢!真舒服!』
她的笑令人联想到那种青筋毕露的笑态,即使是粗野的松下研三也难免陷入遐思。这时女人举起手来,从白色袖口中微微可见青黑色,奇怪的是这么热的天气竟穿如此厚的衣服,研三实在无法压抑自己的好奇,便开始试探:
『人很多嘛!其中有一半可能是来看热闹的,真难得来了这么多人。』
『有些人可是爱管闲事的。』
『听说入场券的背面印着,参加的男人有一百多名、女人数十名,可是女人有这么多吗?』
『有!光我认识的就有十名左右。』
『你也参加比赛吗?』
对于这么不客气的问题,女人显得有些困窘,皱起新月般的眉,像外国女明星一样耸起肩膀,反问他:
『我……我看来像个不正经的女人吗?』
研三这下慌了。
连答话都变得语无伦次。
『哪里!真对不起。不,没什么,因你看起来很出色,又出现在这种场合,我才想到你可能也纹了身。如果有冒昧之处,还希望你多乡包涵。』
女人像白蛇般的扭动身体,旁若无人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不必这么认真,我不想骗你,再说我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名女人啊!对不对?老实说,我也有纹身。』
『果然不出所料……那纹的是什么呢?』
『手臂上纹的是短句与男人的名字。』
『喔!原来如此。』
看到研三这么相信她的话,女人先是茫然地看着他,最后却大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你真儍,而且铁定是个外行人,你以为有这一点点纹身就能参加裸体选美大会吗?』
『那么是相当大啰!』
『虽然女人不该这样,但我可是个纹满背部的大姐头呢!』
她用妖艳的眼睛注视着像挨了一棍,且一语不发的研三。
『反正是骗不了的,好戏就要开锣了。』
说完就走入会场,研三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女人的背部,他实在无法想像在白色衣服下纹满色彩缤纷的秘密画面,极厚的布料看来像是化学纤维,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颜色;但他相信这女人不是在开玩笑。
研三觉得无法再待下去,便梦游似地走向会场大厅,经过树荫下时,一名穿着蓝色衣服的青年与他擦身而过,突然对方停下脚步。
『会不会认错了,你是松下吧?』
『你是……』
研三感到惊讶,这位面露微笑的年轻人,看来果然面熟。
然而从红唇上露出的微笑竟有嘲弄的意味,大而挺直的鼻,眉间有一条深且直的皱纹,黑色的眼睛像似有什么秘密,结实的肩膀,虽算不上英俊,却也颇讨女人喜欢。研三努力思索却想不出是谁,只好再次轻问:
『你……』
『你忘了吗?我是最上久。』
『呀!对了。』
遥远的记忆立刻出现在研三的脑中。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在南方吃过苦头,脑筋变得有些迟钝。』
最上久是中学时代的朋友,分开已有十年,难怪研三想不出来。
最上久比研三大三岁,但因罹患肺病而休学三年,两人在五年级时同班同学。
不知是早熟,还是性开放?最上久一直是学校中最受注目的人,曾经自西洋名著中摘录一段文字,一口气写了十封一模一样的情书,分别寄给不同的女同学,当时他的理由是非常与众不同的。
『女人心古今中外都一样,我有自信此十封情书至少可猎取一人的芳心。』
还记得当时的他是那么的趾高气扬。
中学三年级时,他的柔道已系上黑带,虽因病休学,却练成高强的棋艺,而且自夸至少初段无问题。他对数学本就有天分,所以将棋对它而言可说是雕虫小技,倒是每次的代数或几何课,他总让老师站在黑板前不知所措。
中学毕业后,研三发挥了他的才华,考进第一高等学校,根据当时的制度,可以同时报考第一高等学校及北大①预科,而他竟然顺利的通过艰难的第二高等学校入学考试,容易的北大考试却遭落榜,由此看来,前者才是他真正的实力。
最上久一开始就不念严格的公立学校,而进入某一私立大学工学院就赞,主修应用化学,此后两人很少见面,研三只听说他大学毕业后依旧放浪不羁、没有定性,所以过了相当长的流浪生活。
『啊!真奇怪,没想到你对这方面也有兴趣。』
最上久微笑着点上一根『幸福』的香烟。
『哪里,只不过是作学术研究的参考而已。』
『哦,不管你的兴趣在那里,我只是觉得像你这种出了名的懒人,在这样一个大热天到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你。不必骗我,你一定是看上某个女人的纹身。』
『你的老毛病还是不改,无论什么事都喜欢和性连在一起,和佛洛伊德一模一样。』
『有什么不对吗?人类剥下装模作样的一层皮后,还不是食欲、性欲、物质欲和支配欲,就拿今天的大会来说,之所以会充满这么多无聊的人,还不是因为有了这些欲望,暂且不谈纹身的花环,像小流氓、地头蛇和工人们,虽然多半有纹身;但不算稀奇,也不值得花车钱和时间来观赏,不过如果有全身纹身的女人,而且在二十人以上,就值得放下一切工作来参观。据说,美国工人经常有参观纹身的机会,可见女人比男人更有价值,人的心理是古今中外都相同的。』
『日本有这么多的纹身女郎吗?』
『当然有,比如那些流氓的妻子、太妹和大姐头们,可能没有一个是拥有雪白皮肤的,所以她们或许会自动前来参加。若是她们托身于经常进出看守所的男人,或是想趾高气扬的走在大街小巷中,则必须下定决心不再回到正途,与其涂蔻丹,不如忍受痛苦纹身,而且这些女人还要对性情粗暴的小喽罗发号施舍呢。不但如此,纹身对正派男人也具有相当的吸引力,有些男人尽管热爱纹身;但是碍于社会地位、职业及众人眼光,不敢轻易尝试。倘若有机会天天和这种男人谈论这方面的话题,就算他们夫妻多么相爱,他们的感情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
『你的话的确很有道理,虽然我不敢说几百万的东京市民中找不出十几、二十个这样的女人;但我却很讶异竟能把这些女人一网打尽。』
『在这时候,一万元是相当具有魅力的,她们是为了钱,我们是为了女色,反正都是人类的本能。』最上久说的如行云流水一般。
『那你也……』
『我对这种野蛮的风俗不感兴趣,虽做过研究;但仍十分轻视,其实我是奉家兄之命前来保护一位大姐头的。』
『你哥哥?』
『他经营一间营造厂,名叫最上组,在我眼中他是名战犯。他在战争期间与军队同流合污,赚了笔大钱。战争结束后,又用不正当的手段从军队中批发缺乏的物质,现在又与驻日美军勾结,正想好好捞一笔……』
最上久不停地数落他哥哥,也许有点内疚,便急忙改变话题。
『啊!我们不谈这个,毕竟我哥哥是在做生意,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拗不过我叔叔早川先生,他找到日本第一的纹身美人,事情就是这样了。』
说完就若无其事的伸出左手小指头。
『也许是真正的美女,但我没什么兴趣,她叫野村绢枝。父亲就是纹身师雕安,听说背上纹的是大蛇丸。还有她这个人既没教养又趣味浅薄,只要和她谈一小时就会受不了。』
研三想起刚才那个女人,她会是野村绢枝吗?内心突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还年轻吗?』
『当然年轻,才二十几岁,正好是女人一朵花的时候,听说十八岁的时候就失去贞操,纹身大概有五六年的时间了,你是医生应该知道渗入体中的色素,时间一久就会被吸收或是有移动的现象,那么纹身就会变得模糊不清或褪色。现在这个女人正值盛年,所以不论是皮肤或是纹身都是最美丽的时候。不过,我哥哥也真是的,竟然让她在这种场合裸露身体,虽是无血缘之人,唉?我真不了解我哥哥。』
『她是不是暴露狂?』
『说不定哦!生来是纹身师的女儿,又在那种环境长大,可能有点心理变态吧!认为纹身就是她的衣服,所以裸体不一定就是裸体。当然,一开始在我们面前是文静的,穿上衣服,稍微有点风尘女郎的味道。原本我也不敢想像有如此大胆的女性,最初看到她的双手时,我真是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是那个女的,不会错的。研三直觉地认为,好像不需要任何理由,是命中注定的吧!他竟然卷进野村绢枝的离奇杀人事件中。
『久,我还以为你到哪里去了?』
走过来的是一位浓眉而且肥胖的白衣男人。
每一个人都应该这样,拍打肚子,豪爽地笑着,而且拥有英雄般的身体;但是这个人却完全相反,看起来略带神经质,神色也十分黯然。
他知道别人嘲笑他为暴发户,虽然如此,他是不能一笑置之的,显然度量不够大;但是手上戴的蒲鉾②型金戒指及身上的有链挂表和他的人却不太相称。
跟随在背后的是个看起来非常狡猾的四十左右的男人,他的脸稍低下,又不时地向上翻弄眼珠看别人,样子十分怯懦,又像是个好色之徒。
『啊!哥哥。』
刚才不断地说哥哥坏话,现在反而有一点不好意思。
『你知道绢枝在那里吗?』
『我不知道……』
『会场都准备好了,到哪里去呢?』
『会不会害羞……』
『怎么会呢?本来就是她自己要来的。』
看见哥哥不高兴的样子,最上久靠在哥哥耳朵旁小声的说了几句话,突然最上久的哥哥脸上露出笑容,很有礼貌地对研三点头。
『哦,那样吗?因为我不知道,所以对你有所失礼,我是最上竹藏,从前我弟弟受到你许多关照。』
『唉?哪里,我才是。』
『听说你是警务处松下搜查课长的弟弟,我对令兄仰慕已久,正希望有机会能和他见面,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若不是和人有约,倒是希望能和你吃个饭,我想改天好了,不知你何时有空?』
想要射将不如先射马——研三苦笑着,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想要借着自己和哥哥的关系,约在警务处经济部门见面。
『非常谢谢你,我的酒量不太好。』
其实研三的酒量是不输人的;但为了避免瓜田李下的嫌疑,最好拒绝。
『唉呀!不要那样讲,我想你还可以喝。』
『怎么说我也是大学研究室的医生啊!』
『我本来就喜欢这样热闹的事,而且深受早川博士的影响,无论如何,下一次我要好好请教研三先生,我的家人也做不花钱的玩耍,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刚才我听到很多人在谈论谁得第一的事。』
『哈哈哈!说不定会有黑马出现。』
竹藏用下巴示意,一起来的人立刻点头,并拿出名片。
『我是最上组的经理,名叫稻泽义雄,请多指教。』
『哪里。』
『你和令兄住在一起吗?』
『不,我住在大学的研究室里,没有新娘会来的。』
『哪里的话,是你眼光太高。』
研三觉得对方是个讨厌的人,虽说不出来任何理由,但第一印象就非常恶劣。改天吧!——很有礼貌的打个招呼,然后走向会场。
研三看到那个背影,不由得大吃一惊,最上竹藏的背影和正面看来完全不一样。
一般来说,人的影子比较淡;但是最上竹藏的背影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寂寞感。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南方,研三以一个军医的身份看过几个人有这样的背影,这是无庸说明道理的,是一种死相,不管精神多么抖擞,横在士兵面前的除了敌人的子弹以外别无他物。
会场大概有一百张榻榻米大,虽然面积不大,却苦无容身之地。人群中有一半是拥有白色肌肤的参观者,另一半则是彩色裸体的会员。
天气极闷热,空气更是混浊不堪,每个男会员都照规定脱掉衣服,只剩裹住下身的白色兜裆布。
这样的景象确实很壮观,而且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欣赏他们背上的艺术作品,这些妖艳的色彩似乎是与现实世界脱离的独立体。
这些精美的图画有如海啸、雪崩一般,深深震撼参观者的心灵,人们仿佛置身于江户时代天保年间,而不是昭和二十一年。
女性会员也集中在一个角落,差不多一半的人脱光衣服,或是只剩下内裤,其中也有的像男性一样用白色兜裆布裹住,虽然打扮看来非常奇怪;但是和背上的纹身相对照,就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了。
野村绢枝靠在参观者座位和女性座位的中央柱上,她没脱掉白色洋装,很认真的抽着烟,参观者座位上有好几双奇怪的眼睛不时地注意着这只既非鸟、亦非兽的美丽白色蝙蝠。
也许是忍不住吧!坐在隔壁且背上纹有金太郎的女人问。
『你也有纹身吗?』
『嗯!纹了一点。』
『那把衣服脱下来吧!反正大家都一样,穿那么厚,不怕热吗?』
『我看大家的纹身都那么美丽,实在是很惭愧呢!轮到我的时候再脱好了。』
女人听了不大高兴,便把脸转向旁边。
其实绢枝不是因为害羞而不敢脱衣服,如果真害羞就不会来了。
她认为这是个划时代的光荣舞台,而且不可能有第二次参加的机会,所以早已下定决心,一旦登场,就要像有名的演艺人员一样,非提高舞台效果不可,她相信自己有演员的天分,事实上这种天分已从无意识裏流露出来。
舞台上较高的一层是评审委员所在的位置,连早川博士共有五人,会员一一走到桌前,照次序接受评审。
上场的是阿吉,绢枝曾在横滨的餐厅见过几次,她从前是神奈川有名大人物的妻子,白色的浴衣脱掉后,明显可见多肉的背上拖着燃烧火焰的车的二个青鬼,车上是被火烧身的美女,女性的纹身比赛已经开始了,紧张的大会气氛也终于白热化。
『四十七号,野村绢枝小姐。』
喊到自己名字了,但是绢枝像是横纲③选手一样的威严,不做任何回答。
『大蛇丸——野村绢枝小姐。』
绢枝这才站起来,丢弃衔在嘴中的香烟,全场观众的视线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她大步横过会员座位中间,穿着洋装站在评审委员的面前,并对像是凝视追赶猎物的早川博士露出微笑。
『脱下衣服吧!』
博士的声音充满干涩。
『好呀!反正都到这里来了,就像是砧板上的鲤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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