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胜好像要打架似地扯着喉咙大叫。
『喂!你现在每天去涩谷找的那个纹身师叫什么名字?』
说得令阿兼很不好意思。
『哎呀!什么事嘛?你怎么突然在松下先生面前提这件事……』
『别装模作样啦!就是上次在北泽发生的命案,你也知道啊!松下先生的哥哥因为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正烦得很。所以,研三先生想要替他哥哥找出有力的证据。倒要看那个纹身师的纹身图案是什么,也许事情会发展得很有意思。』
『哦!是这样吗?』
两人互看了一下,阿兼就马上坐下来。
『那个纹身师的确叫做常先生,差不多一个月前,才从南方回来的。他的身上刺有自雷也。』
一听到这些话,研三高兴得不得了。
传闻在南方失踪而不知去向的雕安的长男常太郎,终于平安地回到东京了吗?
当然,只听这些片面的传闻,还是无法断定就是他本人。不过名字相符,纹身的图案又一致,而且是个罕有的纹身师,刚从南方回来。如果仅仅是偶然的凑巧,各种条件也未免太凑巧了。
『那个纹身师现在到底在哪里?无论如何,请让我去见他一面。那样,也许可以找到一些线索。』
研三很兴奋地大叫着。雕胜虽然自己说了那些打包票的话,现在却一脸困惑的样子,和太太互相对看。
『是这样的啦!他的职业很特殊,如果你正面去拜访他,他绝对不会理你的。』
『但是,他妹妹被杀了呀?』
『那是没办法的。他只要一听到警察,就很讨厌。还是不要跟令兄提这件事,我看——你一个人去看看,怎么样?』
到底现在还是严禁纹身,想到他们的职业竟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公开,要知会哥哥实在不方便,而且研三心里总是希望用自己的力量去解决这件事,早点让案子水落石出,也好安慰和自己曾有肌肤之亲的绢枝的灵魂。
『那就这么办。我一个人去,不过他的住址是——』
研三明确地回答。
『只要我们约定好不告诉你哥哥,我来带路。』
阿兼畏缩地说。
『太太,你也刺青?』
『先生喜欢的,太太都会去做。我本来不想去,但是先生一直坚持。』
阿兼羞怯地笑着说。
『我听说,那个人一个月前从南方回来。他家在空袭的时候已经被烧掉了,连亲戚老友都找不到。只好暂时到一个在南方的战友家待一阵子。然后他就开始帮人家纹身,他的技术很好,想给他纹身的客人逐渐多了起来。一下子,就出名了。我也是看了以后很佩服,她自己想去,所以我就带她去。』
『哎啊!也许是认错了人。不过实在太相像了。还是带我去看一看吧!拜托!拜托!』
研三边说边郑重地把头点到榻榻米上,要求和阿兼一道去拜访涩谷的那位纹身师。
到了涩谷车站,下了电车,研三和阿兼两人就沿着东京都电车的轨道往青山上去,向左边转了个弯,就看到火烧过的废墟中搭盖了一些简陋的违章建筑。其中并列着五六家小吃店,走到一家招牌叫『牡丹』的小店前,阿兼就停下脚步,小声地对研三耳语道:
『就在这家后面。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先进去看看情形。』
阿兼就走进店里,过两三分钟郎走了出来。
『没有问题。现在有一个人在纹身。我们可以进去等一下。』
研三由于强烈的企盼及好奇心,而心跳加速起来。步入门口,穿过门帘,店里陈设的桌椅粗糙老旧。他们随即走到后面,里头铺着三坪和两坪见方的榻榻米,在那后面还有一间关着门,大概也有两坪半的小房间。
『请进。』
这时有个皮肤微黑,看起来好像女主人的女人很客气地招呼他们,眼尾扫向研三说道。
研三战战兢兢而有礼地坐在三坪大的榻榻米上,好像是来相亲似的。端坐的研三听到纸门里传出针刺的声音和女人的喘息声。
『现在有个女人正在纹身。我们偷偷地看一下吧!』
阿兼又对研三耳语。
『女人?不太好吧!』
『没关系——是我很熟的人,我先生的朋友太太。』
阿兼笑着朝里头说道。
『阿常,午安。让我进去看一看吧。』
『阿兼吗?快好了啦!在外边抽根烟,等一下吧!』
房间里传出男人回答的声音。隔间的纸门一打开,研三迫不及待地就探头去看。和料想中的情形一样,里面的情形,真是怪得令人惊异不已。
房间全都铺上一层黑色的油纸,油纸上纵排着数块坐垫,有个约莫廿五六岁的年轻女人像人鱼似地俯卧着。她从两臂到背上刺了像鳞一样的蓝黑色的花纹,看样子差不多完成一半了。现在完成的大半都是线条,大概才刚开始进行晕色的阶段。
图案是华丽的游吉野山口从胸部到腰部再到股间,雕着缤纷的樱花,右肩纹的是拿着初音鼓②的静御前③,左肩则是狐忠信④,每一根细致的线条都诱人地浮在她的身上。今天一看,果然和绢枝的刺纹一样,是件怪异的艺术品。
今天进行的是右臂的部分。女人嘴里紧咬着手绢,两手紧紧地抱着一块男用的枕头。腰部以下,放了块小枕头用来垫高下半身。她双眼紧闭,好像睡着了似的,对于他们两人入内,也仿佛没有感觉一样。纹身师由于背坐着,所以看不到他的脸孔。从研三的位置,倒是可以清楚地看到纹身师两只手巧妙的动作。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把皮肤撑开,左手的中指和食指、无名指则夹着笔,用左手拇指的内侧当杠杆,拿在右手的针束刺下皮肤,女人跟着针上下地呻吟,每一针束刺下后旋即跳上。
就这么着,女人每次都发出激烈的喘息声,全身更因为疼痛而扭动着,汗珠如雨不断地从额头流到腋下,偶尔夹杂着轻微的呻吟声,乳房在坐垫上上下下地摩擦,往前伸出了两三分。
纹针是由廿卅支细的绢针结在竹头上做成的。在连续不断的纹身过程中,偶尔针尖要蘸一下墨,不过同一处绝不重复刺纹。紧密地毫不中断地晕色,在外行人的眼光来看,非得有高明而熟练的技术不可。有时候,蘸了过多的墨水沿着白皙的肌肤流下来,纹身师就用块布把墨擦掉。慢慢地一针针刺进皮肤,蓝黑色的面积也就随即增加。同时,刺纹的皮肤旁边整片红肿起来。其他的地方,已经刺纹过的痕迹,结了一层薄薄像疙瘩似的痕迹。经过四五天,结成薄皮的地方开始蜕皮,如此经过四五次,色素才会稳定下来。刺了条纹的痕迹可看到红肿,而晕色的部分全都肿胀起来。研三由于职业的缘故,马上想到刺过的皮肤会有发烧的感觉。
研三看了三十分钟以后,几乎透不过气来。想必绢枝也曾经像这样极度地痛苦挣扎过吧!也许她会认为这种忍耐跟努力,实在没有什么价值。不过强忍痛苦的女人身体,反而给人庄严的感觉。
纹身终于完了,但是那个女人却好像死掉一样,一动也不动。纹身师把热毛巾敷到纹过的地方,女人马上尖叫起来,美丽的胴体也蠕动个不停。
『今天到此为止。』
『哦——』
这时,女人抬起头来。仿佛才发现研三在场,很羞涩地说道:
『阿兼,你真坏。』
她小声地说。
纹身师在面积大约十公分平方的上面,涂上油,如此工作才算结束。
女人爬了起来,朝研三地点了个头,就转身开始穿衣。虽然纹身的过程中,女人并没有嘶喊疼痛,但是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直接地感受到。
纹身师用毛巾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
『让你们久等了。』
他一面回过头来直视来客研三,露出有点惊异的表情。研三一点都不在意。纹身师由于历经战争及拘留的苦楚,满脸胡髭的他,看起来显得憔悴苍老。不错,他的脸的确会令人想到绢枝。是照片上的那个纹自雷也的男人——野村常太郎,一定没错。
研三咽了一下口水。
『这位是松下先生。我先生受过他的关照。他想要参观一下,我才带他来的。』
阿兼简单地介绍。
『哦!是这样吗?对年轻人不太好吧!』
常太郎很不和善地回了一句。
『我叫松下研三。在东大的医学系研究室工作。这次来打扰是为了学术上的参考。』
『不要太深入。这就像打麻药一样,不管你多有学问,只要一陷进来,结果都不能自拔。』
对方以自嘲的口吻答道。
『我好像在那儿见过你。也许你是本所雕安的儿子。』
研三慢慢地说。
『是的,我是雕安的儿子。你有什么事吗?』
『你的妹妹叫绢枝吧……那么你还不知道吗?差不多两个月前,绢枝在下北泽被杀了?』
常太郎愕然地张了嘴,却没有声音。正在磨的墨掉到砚台里,他抬起惊恐的眼光。
『被杀?绢枝……这是真的吗?』
『这种事怎么能撒谎,随便开玩笑呢?』
『这样吗?我回来才一个月,也没有看报纸,根本不知道。虽然暗中四处找寻妹妹的行踪,却一点消息也没有。请你把知道的事情,都说给我听。』
研三简短地把过去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有在色班过夜的事情,模糊而巧妙地避去不提。常太郎的脸孔逐渐地浮现难以理解以及无法形容的恐怖表情,仿佛罩上了一层霜一般,挥之不去。
『你告诉我,绢枝交给你的照片是不是在你那儿?』
常太郎嘶哑地说道。
『是的,在我这儿。』
『把照片拿给我看看吧!』
研三随即从皮包取出装在信封里的照片交给常太郎,发现他的脸扭曲,露出悲壮的神情,显得非常恐怖。
『自雷也三兄妹……纹身的兄妹……』
小声在嘴里说着什么,常太郎荡起激动的目光。
『松下先生,这件案子真恐怖啊!』
『是的,我也觉得恐怖。』
『你想的恐怖和我想的,有相当的差距。你只看到事情的表面。根本就被凶手骗了。』
『被凶手骗了?』
『是的。这件案子另有内情。只调查表面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水落石出。』
『那是什么意思?』
『问题在于我们兄妹身上的刺青图案。算了,我不谈了。一想到这个,就叫我觉得恐怖……松下先生,我先跟你讲,最上竹藏并不是自杀的,而是被那个杀害我妹妹的同一个凶手干掉的,绝对不会错。』
『你知道什么事,对不对?赶紧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绝不是好奇心或想邀功。我的哥哥在警视厅当搜查课长,我知道你担心宣扬出去会对你的工作有所妨碍,这点我可以保证。你用不着自己下手,就能够替令妹报仇,捉住真凶报了仇,绢枝小姐才得以超生。』
『你说的我都非常了解。但是我一定得亲自确认自己的想法才行。到底怎么样?我们暂时对你哥哥守密,你说怎么样?』
『可以,这点我做得到。对方到底是个杀人魔,尤其是你掌握了他的秘密,他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的又要干出什么坏事来,谁也不知道。我看,你一个人去,实在太危险了。还是让我一道去吧!我可以帮你忙。』
『不,你的心意我很惑激。暂时先让我自己去,等到有点眉目,也就是说证实了我的判断,再通知你。』
『没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
话谈到这里,研三再也无法强硬地要求他。常太郎更是一语不发地磨着他的墨。
轮到阿兼把衣服脱下来纹身。两手手腕纹了有晕色的云彩,其中飞跃的升龙和降龙已经快要完成了。由上面压住阿兼的身体,常太郎手里握着针开始工作。刚才纹身的那个女人还不想回去的样子,穿好了衣服,就抽著烟在一旁看阿兼。
觉得无聊的研三略带畏缩的口气,对那个女人说:
『我虽然是个医生,不过对这个却不太了解。纹小一点的我是不知道,但是纹全身那一定很痛吧!』
『是的。常常都痛得想跳起来。刚开始在那么白的皮肤上染墨色的时候,心里面总是想大概支持不下去了。还好现在已经习惯了。当然要看是什么地方,譬如说到牙科诊所看牙好了,比那种感觉还要痛上几十倍呢!』
『纹这么一大片,相当花时间吧?』
『是的。战争的时候,我就纹了一些线条就半途中断了,可实在是太难看了,而且会被人家笑。所以最近才又开始。如果连续不停,大概三个月就够了。』
『哦!这样啊?这跟衣服可不一样!要选好图案,很不容易吧!又不能腻了就换,而且自己也看不到。』
『是啊!所以说,一定要请技术一流的师傅才行啊!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哪里!谢了。』
『哈哈哈哈……跟你开玩笑的啦!瞧你紧张的样子。这又不是什么好的癖好,犯不着拉你一起来。不过,每次我只要到澡堂看到丰满的女人,就会胡思乱想——如果她全身都刺青,一定很好看。』
纹身的女人,多半是风尘女郎。像她这种干脆又爽直的个性,令研三不由得对她产生好感。
『又不是在画布上涂鸦,同样的图案在胖瘦高矮各种不同的人身上,就会有不同的样子。实在很难应付,而且失败也不能重来……』
『这就全靠师傅的技术了。要先看过素描图案,再做决定。决定好了,先画在身上,如果很好,才开始上色。』
女人随意翻看拿在手上的素描图,那是一本用大张的日本纸装订好的簿子。里面一页又一页的图案,就好像彩色版画一样,花样可以说毫不起眼,看起来反而有点幼稚朴拙,一旦刺在皮肤上,却充满了丰富跃动的生命力,真是今研三觉得不可思议。
『奉劝你一句话,最好不要纹得太漂亮,免得招来杀身之祸。』
『真的?』
女人露出雪白的牙嫣然地微笑着。
不久,阿兼终于刺完了。
『松下先生,让你久等了。』
阿兼看起来并没有疼痛的表情,随即穿好了衣服。
突然被打断的研三,觉得有些可惜。又再三劝常太郎,请他不要冒险,还是小心谨慎的好。然后,他就和阿兼一起道别离开。在涩谷车站要分手的时候,阿兼重新叮嘱研三。
『松下先生。常先生既然知道凶手是谁,对这件案子一定很有帮助。你知道他的工作特殊,请你一定要对你哥哥保守秘密,如果他被警察知道,那就可怜了。』
『我知道,没问题。男人约定好的事,没有对方的许可,我一句话都不会跟哥哥说。』
他心里想着,这次的突破对哥哥应该可以好好地夸耀一番。
纹静御前的女人,穿了木屐和研三同时走出店门口从涩谷车站往左弯,沿着电车的轨道走了一段路,就转进警察局旁边的小路,打开一扇曾被火烧过的大门,一迳跑上二楼。
『谁啊?阿君吗?』
里面传来了略带苍老的男人声晋。打开纸门,有个约莫四十岁左右、脸上受过伤的男人,用坐垫枕着头,猫在榻榻米上面。
『哦!你回来了。早知道我等一下再回来,就可以了。』
『你到哪儿去了?』
『去男人面前脱衣服——』
『真的?』
『哟——你吃醋了,傻瓜。』
女人又露出贝齿笑了。
『去纹身啦——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在医生和纹身师面前,如果对方是个男人,也没办法啊!』
『这样哦!』
把身体荡起的男人,眼睛露出野兽般的凶光。
『今天刺哪里了?』
『哎呀!你不要这样啦!』
女人拱起一只脚,侧坐下来。
『你背上的金太郎,是哪一个师傅纹的?』
『现在问这个干什么——是本所的纹身师雕安。』
『阿常就是他的儿子耶!』
男人咧嘴一笑。
『大概是吧!对方没有察觉出我是谁……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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