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刀,纵身沿梯窜上了烽顶。
“屈思宾,下面还有柴草么,再拿些上来!”不一会儿,烽顶传来李天郎的喝令,“快些!”
屈思宾应声取了柴草,罗弘节叹口气,三两下将馕塞进嘴里,也提上一捆木柴上了烽顶,他隐隐预感到,李烽帅不会就这样固守待毙,他要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吧,至少,照他的话去做,可以多活一会儿,今天的血战经历就是这么点启示。
马贼进攻的大营就扎在山岗下,整齐的火光明白无误地昭示了这一点,也许他们也在舔伤口,也许他们正在厉兵秣马,准备马上发起新的进攻。近处游走着几点闪动的火光,那一定是监视烽燧的斥候。
“我们打退贼子多久了?”李天郎突然问。
“大概一个时辰不到,”罗弘节说,“离天亮还……”
“嘿嘿,”罗弘节听见黑暗中的李天郎冷笑起来,他转首细看,皎洁的月光使李天郎的牙齿白森森的非常可怕,“也该我们出手了——我等要进攻,对,进攻!本烽帅要率队进攻,夜袭贼子大营!”经过今天的战斗,罗弘节清楚地知道李天郎不会说笑,但是要进攻,简直比方才的出击还要疯狂!“要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只留下一人守营,其他人全部准备出烽燧作战!”众人倒抽凉气,屈思宾张嘴要说什么,却突然喔喔呕吐起来。“年纪最小的屈思宾留下,其他人跟我冲出去!”这下是所有人都露出胃肠翻滚的痛苦表情,只有李天郎一脸的刚毅坚定,“大唐健儿,岂能做乞命自保的匹夫!”
天哪,李烽帅哪来那么旺盛的精力,哪来如此倔强的胆识和智谋!他伤痕累累的身体里面蕴藏了多少令人始料未及的神秘力量!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为什么偏偏出现在青风口烽燧!罗弘节看着对面李天郎精光四射的眼睛,心里狂跳如鼓,嘴巴哆嗦了半天,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而且他突然发现,自己所站的位置,就是郑大威被李天郎斩首之处。
“这是贼子大营,我且绕过,翻山梁先击贼后队,纵火焚之,趁贼乱而突袭,必可胜!”李天郎遥遥指点着前方摇曳的营火,“贼迟迟不攻,必然是折损颇重,军心动摇,只要我等趁夜果断奇袭,其人数之优尽失!”
“烽帅说得对,”楼下伤重的索凤朝费劲地站起来,拱手道,“唯烽帅马首是瞻!”
“索大哥,你受伤那么重,怎的去得,让兄弟替你去!”屈思宾擦着嘴边的污物,“我得替赵大哥多杀几个贼子!呸,呸!别让贼子小瞧了咱!”
“你不害怕吗?”李天郎紧盯着屈思宾,“可能一去无回,再也见不到你娘!”
“怕,怕有什么用!这次怕也怕到极致了,索性让他怕去,怕过了以后无论如何都没得怕了!”屈思宾提高了声音,“烽帅,你不怕,我也不怕,我随你去!”
李天郎挤出一丝笑容,拍了拍后生的肩膀,“是条汉子!”
“对,奶奶的,死就死吧!”罗弘节不知哪里来的胆气,也发声吼道,“拽着几个贼子一起死!”
酒克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使劲点了点头,抱紧了手里的弓。
几个人下得楼来,各自收拾兵械,索凤朝将自己胡禄里的羽箭数了数,递给了屈思宾。李天郎将“大昆”在油灯上熏烤,让黑烟覆盖闪亮的刀锋,这样,在月光下杀人的时候就不会让人轻易发觉。“我在前,如遭遇贼斥候,先勿动,张弓待我靠近,看见我一挥手,就一起放箭,记住,只能放一次,然后赶紧跟我杀上去!你,索凤朝,待我等潜行靠近斥候后,点燃烽火,越大越好,且一直要保持不灭!不得有误!”
“遵命,烽帅!”索凤朝拱手道,“待会将我捆在烽顶上,我要看着你们回来!”
罗弘节撅着屁股将一包物件从烽燧的角落里扒拉出来,痛惜地抚摩一阵,跺跺脚往索凤朝手里一塞:“喏,给某家好好存着,如果回不来,就交给我家婆娘!”那是他好不容易存下来的锦帛细软,“娘的,千万别私吞了,否则做鬼也饶不了你!”
很快,四肢和脸上涂抹着黑草灰的四人披了毡毯,缒绳下了烽燧,如鬼魅般在月光照耀下潜行。原先熟悉的大院已成瓦砾,烧成废墟的马厩和营房在夜风中瑟缩,和着焦味和血腥的草灰在夜风中飞舞。
四个举着火把的斥候,靠近了烧毁坍塌的土墙,在墙的阴暗处,隐蔽着李天郎等四人。索凤朝引燃了烽火,突然升起的烽火立刻引起了斥候的注意,他们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仰头观望越烧越旺的烽火。
这就是李天郎等待的机会,他扬起了手,三支利箭骤然疾射,如此近的距离,又处在火把的照耀中,最拙劣的弓箭手也会射中。再说,还有悄无声息的夺命“大昆”!四个斥候中有两个中了箭,反应慢的那个“哎哟”一声就跌下马来,机灵的那个忍住中箭的剧痛,一伏身体,拨马就跑,却被“大昆”横腰斩断。没中箭的两个刚刚扔了火把拔出刀,便被飞跃上马的李天郎砍翻一个,最后一个见势不妙,猛夹马腹,意欲逃走。扑上去的酒克庄和屈思宾再快也没有马快,眼见斥候就要逃脱。罗弘节暗叫一声“糟糕”,顾不得李天郎的命令,拈弓搭箭,急速瞄准。未等他发箭,斥候已经栽落马下。
酒克庄紧赶两步,扬手挥刀斩了那斥候首级,屈思宾也止了脚步,毫不留情地将还在挣扎的另一个斥候砍死。“你们取了马匹,立刻随我来!酒克庄,将我的刀取来。”酒克庄从马贼背上拔出李天郎抛投的“大昆”,跑回来递给他。
只有三匹马,不过足够了。李天郎望望烽燧,那里的火更大了,再看看贼营,似乎还没有察觉。他的脑袋没有糊涂,不会傻到就带这几个老弱残兵去直接袭击马贼大营。他首先偷袭的就是囤积着辎重虏获的后队,那里只有不多的十几个羸弱且毫无防范的马贼。
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李天郎他们绕过马贼前队,翻过小山岗,很快逼近了马贼后营。疏忽大意的马贼居然连个岗哨都没派!劫掠来的牲畜被圈在一起,各种各样的响鼻声和呼噜声盖过了潜行者的脚步……
“看那里。”李天郎一指火光明亮处,众人看得真切,十来个马贼正懒散地躺在篝火四周,悠闲地聊天喝酒,还有几个照顾着一堆受伤的同伴,他们的兵器有些拢放在一边,有些则枕坐在他们屁股底下。
“干净利落!上!”
当四个漆黑的人突然吼叫着从黑暗中杀出时,所有的马贼都目瞪口呆,李天郎他们也绝对不会给马贼拿兵器反抗的机会。第一个贼子几乎是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脑袋便滚出去老远,但在杀第二个贼子时,罗弘节却没再走运,他的横刀深深地砍进一个马贼的肩胛,居然拔不出来,旁边一个蹲坐地上的马贼趁机拾起长矛,狠命向他戳来。罗弘节只得弃了横刀,往旁一闪,对方虽没有戳中,但也抓住机会站了起来。这下形势陡然逆转,罗弘节除了背上来不及取的弓箭,手无寸铁,成了被追杀的对象。他抽身后退,想拉开距离使用弓箭,可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对手同样不会让他有反击的机会。长矛立刻逼了上来,几乎是擦着罗弘节的腰眼掠过,枪杆一扫,疼得他“哎哟”一声,翻倒在地。
今晚李天郎的刀是马贼们的噩梦,举手投足之间,三人身首异处。当李天郎扭身将“飞流”横切过一名刚刚抽刀站起来的马贼时,正好看见命在旦夕的罗弘节。情急之中,李天郎口衔“大昆”,扬脚一踢,从地下挑起一支长矛,左手拈住,飞臂投出,正中马贼后背!而此时一把突厥弯刀差点偷袭得手,刀锋削飞了李天郎的头盔,半蹲在地的李天郎在倒下之前将“飞流”直刺入对方的咽喉!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罗弘节都没看清楚李天郎是怎样将杀人、投矛、再滚地刺喉等若干动作一气呵成的,反正自己得救了!他拣起死去对手的长矛,眼睛扫过战场,酒克庄正在砍杀一个倒地的对手,屈思宾和另一个马贼杀进了一个帐篷。“烽帅!烽帅!”没看见李天郎站起来,罗弘节忍不住大声呼喊,“你无恙么?”正说间,“嗖”的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钻心的剧痛令罗弘节差点扔掉了长矛。“罗大哥,你后面!”酒克庄提了血淋淋的横刀冲他大叫,“后面帐篷里!”
罗弘节转身一看,迎面一处帐篷里有人影正在重新上箭。他奶奶的,要暗算某家!罗弘节的脑袋里轰的一下,热血涌了上来。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使罗弘节胸腔深处的某种东西轰然炸裂开来,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吼叫着端着长矛直直地戳入帐篷,将施冷箭的贼子扎了个透心凉,直到把对方钉在地上。锐长的惨叫!对方居然是个女人,年轻的女人,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散落的长发和尖细的呻吟表明,自己杀死的这个人一定是个女人。他娘的,马贼中还有女人!罗弘节从来没杀过女人,但今天却杀了,他愣了愣,帐篷突然响起一片悲愤的呼喊声,低头一看,是满地的伤者。他们呼喊的,似乎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名字。酒克庄提刀窜了进来,见罗弘节没事,松了口气。“叫什么叫,鬼叫什么!”罗弘节夺过酒克庄的横刀,冲帐篷里不能动弹的受伤马贼劈头盖脸地砍了过去,呼喊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别再鬼叫,叫你们还鬼叫!”
鲜血溅到了发呆的酒克庄脸上……
杀红眼的大唐死士
死去女人的手上有什么东西在闪亮,杀得浑身是血的罗弘节顺手将它扯了下来,是一只很漂亮的玉手镯,只是上面已然沾了血迹。罗弘节不知道自己扒死人钱财的恶习是不是就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发狂的不止罗弘节一个,从未杀过人的屈思宾将能看到的所有能动的东西都用刀戳穿了,要不是李天郎架住他的刀,不知道这个已变成杀人狂的年轻人还会让什么成为他的刀下鬼。四个人坐在死尸累累的地上,听着受伤马贼此起彼落的哀号,牛一般喘息。酒克庄将一节木条塞进罗弘节嘴里,小心摸索一阵,突然将射入他肩膀的箭拔了出来,迅速用布裹好。“都没事罢?”李天郎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额头痛出冷汗的罗弘节看了看身侧的李天郎,那双眼睛依旧精光四射,我的老天爷!没人会相信这是一个身创五处,已鏖战多时的人!“酒儿,和思宾去看看牲畜,将头马找出来,置好鞍辔!”两个年轻人应声去了。“罗弘节,还能走的话,找些火把,将左右的辎重点燃了!要快!也许有贼子逃脱报信,我等时辰已不多!”罗弘节忍痛站起来,就着马贼的篝火引燃了几个火把,四下投掷。秋天的草原非常干燥,很快马贼们的帐篷车仗便熊熊燃烧起来,酒克庄和屈思宾也将牲畜赶了出来,马、骡子、骆驼、牛羊等还真不少,其中还包括从索凤朝他们那里抢来的精壮马匹。略略一数,光马就有一百余匹之多。
“使劲地吹,用劲全身力气吹!”李天郎跨上头马,身形有些迟滞,他在马上坐好,似乎低头喘了口气,扬手将号角递给兴奋的屈思宾,声音沙哑地说,“让所有的马贼都听见大唐进攻的号角!”
“烽帅,我等可是偷袭,一吹号角不是打草惊蛇么?”屈思宾惊诧地说,“这是……”
“听我的没错,使劲吹!越响越好!”李天郎冲四下点火的罗弘节、酒克庄一挥手,“你们快上马,使出吃奶的气力呐喊,越大声越好,随我来!杀!”
罗弘节顺手将几件金器塞进怀中,又在马鞍上扎好一束漂亮的红绡,这才上了马,将最后一个火把扔进马贼的车仗里,大吼道:“杀!杀!”
罗弘节在火堆边拿着一根干柴左劈右砍,嘴里发出阵阵呐喊,众人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又什么时候走到了场中央。“那个时候也顾不得是死是活,跟着前面的李烽帅扯开嗓子喊呀,看见人影就砍呀,发现帐篷就烧啊,一路杀呀!杀呀!杀呀!”声音终于低沉下去,罗弘节动作也缓了下来,最后茫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呢?”那个多嘴的斛斯元景不知又从哪里钻将出来。
“唔,没有以后了,杀完了。”罗弘节像被人推醒似的摇摇头,重新佝偻了腰,蹒跚走回了人群,“杀完了,没有死。”
屏息凝听的众人也都“吁”地松了口气,一起松弛下来。
“乖乖,就是这样的第一仗啊!”不知谁发出了第一声感叹,“哎呀我的妈呀,今天的激战,算得了什么!”
“是啊,李将军确实是雅罗珊啊!跟着他没错!”
“这个,这个,就是凶险得紧!”
“屁,害怕啦?”
……
“老撅头,你后来又随李将军四处讨贼了吧,”赵淳之问道,“不是还有三十一战么?”
罗弘节想了想,随即掰着手指头将其余三十一战逐一报出,还言简意赅地讲了每战的精彩出众之处,直听得众人倒抽凉气,翘舌难下。还说什么记不得了,这老家伙记得的东西比刻在石头上的碑文还清楚!
一阵冷风吹过,火光摇曳,罗弘节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弯腰拍打胸口,半天才止住。面对一片如饥似渴的年轻眼眸,罗弘节像被人抽了筋似的再次委靡下去,恢复了委顿的老态。他叹了一口气,老脸抽搐数下,声音颓然低沉:“与我同时凉州从军的五十八人,现在仅存十九,即使方才所说的屈思宾、酒克庄等幸存之人,如今也是非死即残,呵呵,老撅头命好,到如今还能坐在这里给你们这些后生唠叨,呵呵!还有命在!”罗弘节干笑两声,有些怪异地摸摸腰间的麸袋,“就是我自己,也差点被李将军砍了脑袋,就因为老撅头贪念些财物,喜欢扒些死人钱财自己耍耍,一耍就忘了上缴,这个军法森严啊,嘿嘿,”罗弘节突然有些失控地大笑起来,直笑得浑身发抖,胡子乱颤,“老撅头,老不死的!如今还敢说这话,呵呵!李都尉接掌西凉团之前,五十八人已有三十二人战死,亏得李都尉来,剩余二十六人五年仅折七人,好生造化!好生造化!老撅头以为旦夕且死,没想到还能活到今日,还捞得些许勋位,真是造化!”
赵淳之早就听同征小勃律的父亲说过,李天郎在娑勒川以三百西凉健儿破吐蕃千骑,以及奇袭连云堡,翻越坦驹岭,飞夺娑夷桥的精彩故事。当时他非常惊讶西凉人强悍的战力,对李天郎充满神往。今日之战,李天郎当机立断,三下五除二便剿灭了人多势众的拔泥塞干部,更令他折服得五体投地。但李天郎今日两次对他的不屑让他的少年心性深受挫伤,不由得生出几丝怨恨,如今听得亲身参与者谈及那一段段惊天地泣鬼神的传奇,再次让赵淳之对李天郎充满敬慕和向往。
“好了,现在你们知道了罢,只要跟着李将军,跟着咱雅罗珊,就会有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李将军用兵如神,尔等只要决力死战,义无反顾,何愁贼子人多!呵呵,只是别学老撅头恋财便是!”
士卒们哄笑起来,浑拓摆手正色道:“且住,已快到戌时,赶紧噤声就寝!都快回去,让巡营虞侯看见了没好果子吃!快点!”士卒们不敢造次,个个闭了嘴,借着夜色钻进兵幕歇息。
赵淳之一把扯住罗弘节,“老撅头,雅罗珊不是还败了两仗么,怎的方才就一笔带过?”
“哎哟,赵郎君,那些事,老卒哪里还记得?”罗弘节惊惶地看看周围,见无人注意,才松了口气,“谁没吃过败仗呢?李将军又不是诸葛孔明,再说,就算是诸葛亮,不也有败走麦城……”
“胡说,败走麦城的那是关云长!”赵淳之笑骂道,“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