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分配到这样的鬼地方。就是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当值的烽帅就因不堪苦寒换了四个,而新来的李烽帅听说是自己主动请缨来的,居然还有自讨苦吃的人!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两个多月前,这个叫李天郎的年轻人拿着沙城守捉的文书来到了青风口烽燧,给罗弘节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的行李,因为他几乎就没有什么行李,除了一个只装有换洗衣物的破布包袱,还有,还有就是一捆刀,一捆造型狰狞的倭刀,长短一共四把。曾经见李烽帅将擦拭的家什摆了一桌子,非常仔细地挨个擦拭那些刀。现在他常用的那把大刀上刻有两个很好看的字,罗弘节念过几年书,认得是“飞流”二字,另外还有一把崭新的,平日里舍不得用,刀名好像叫“泼风”,而那把短的名字很怪,叫“大昆”。当真奇怪,刀怪,人也怪,就像没多久就有人给这个李烽帅送来了包裹,一看那丝绸的裹布就知道里面的物件价值不菲,可是李烽帅居然看也没看就迫来人原样拿回去了,嘿嘿,真是怪!
罗弘节将手笼进袖子里,往烽燧下面扫了一眼。烽燧下边的马铺里,其余两个烽丁正躺在干草堆上打盹,他们身边是成堆的马料和干粪。马厩里只有三匹马,一匹是雷打不动的值更马,一匹是生病歇息的病马,还有一匹是刚刚从外面巡逻回来的游奕使的坐骑。游奕使赵伍那扛着马具往营房里走,浑身都是尘土,一天跑它个百十里,也是够呛。“桶里的水省着点喝,要等到索凤朝他们放马回来才有添补!”说话的是两个打盹烽丁之一的罗君望,他也是罗弘节的本族宗兄,“你奶奶的,别把土掉里面!”
由于前几日来了一批转运龟兹的官马,烽铺里人手不够,游奕使赵伍那奉令带着两个捉道人来烽铺看养马匹,这使得烽铺有限的食物饮水耗费极快,而要等军镇粮秣,那可是望眼欲穿!所以,平日里的生活饮食,大家都不得不减量苦捱。
赵伍那猛饮了一瓢水,痛快地嘿嘿叫,歪头看看正在房里擦拭佩刀的李天郎,又仰首冲伸懒腰的罗君望道:“索凤朝、王元裕两个贼厮鸟,怎的还不回来?”
“是啊,放马也该回来了!”罗君望站起身来扯直嗓子冲烽燧顶叫道,“罗三郎,看见索凤朝他们没有?”
“有个屁!”从烽顶传来罗弘节有气没力的声音,“连个影子都没有看见!”
“你眉毛底下长着什么,屁眼啊?我都听见马蹄声了!”罗君望骂道,“你他娘的仔细看看!”
罗弘节正要回骂,便注意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股烟尘,他赶紧凝神细望,在赤红的晚霞中,几匹马正疯一般跑过来。他奶奶的,索凤朝想趁放马过过骑马的瘾头么,这样把马累了,那个李天郎准会让你吃鞭子!罗弘节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两个月前李天郎单人独骑从容而来,和以前那个只知道喝酒贩马料的秦洪静秦烽帅不同,他一来就清点了烽铺所有的器仗粮秣和马匹,除了每日的巡查值更,还另给五个烽丁一一安排了差使,不是修马厩、砌篱笆就是夯墙补甲,磨刀砺箭,谁做得不好就要挨鞭子。要说不服,没人敢不服,因为李烽帅的辛辣手段任何人都吃不消。烽铺里的几个人懒散惯了,被这么逼迫自然有人意图反抗挑衅,但是李天郎不出三天就降伏了桀骜不驯的郑大威,嘿嘿,要知道,仗着拳脚粗壮又是烽铺里唯一的勋官,郑大威只要给那个不管事的秦烽帅一点好处,就可以作威作福,将整个烽燧变成他的天下。不过,这一切在新烽帅那里统统行不通,不仅如此,新烽帅仿佛就专门跟他过意不去,总是找最重的活给他干,两人摊牌内斗是迟早的事。罗弘节几个还为谁赢打了赌,当时大家都不看好瘦弱斯文的李天郎,罗弘节是被同伴硬逼着当了对家,他以为自己必输无疑,没想到……
在值更时睡觉不仅是烽铺里的大忌,也是严重违犯军法的事。正找不到立威机会的李天郎就是找了这个借口重惩郑大威,激得郑大威出言抗命,还拍案挑衅,于是他就被狠狠地教训了。李天郎三招两式便将郑大威掼出一丈开外,生生养了几天,如是三次,郑大威彻底折服,对新烽帅再也不敢说个“不”字。不仅是郑大威,那个叫苏海容的守捉镇将也被李天郎收拾了,通过细查账册,李天郎捏住了对方偷卖马料中饱私囊的证据,迫使其发放了克扣多日的锦帛饷银,而且居然按量发给了烽子们,新烽帅自己没有多占一分,这着实让大伙喜出望外,恩威并施,谁还会不服呢。这不,一个月来,五个烽丁被李天郎督着,不是练习射箭,操演刀法,就是没完没了地修缮烽燧,真个没什么闲头。唯一的好处就是,谁要在射箭或是比刀时赢了,就可以当之无愧地拿走属于负者的锦帛,呵呵,由于刀法还过得去,罗弘节可是赚了不少。
情势有些不对,罗弘节手搭凉棚,仔细观望,是两股烟尘,前面的小,后面的大。如果是放马归来的索凤朝他们,不会是这样的情景。罗弘节心头一紧:不好,有警!“罗君望,快叫烽帅,事情有些不对劲!”
没反应过来的罗君望啊啊两声,正要细问,李天郎已经飞奔上了烽顶。
“前面的确实是索凤朝,怎么有四个人?”罗弘节喃喃地说,“一匹,两匹,不对啊,怎的只有五匹马?”烽铺里本来只有六匹马,但前两天刚好有一批转运官马送到,正好一群五十匹,怎么就这么点了?索凤朝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丢了这些马匹啊。
答案很快出现了,在狂奔的索凤朝五骑后面,是腾腾追赶的大队骠骑!他娘的,马贼!是一大群马贼!
“罗三郎,点烽火!”李天郎显然也看到了,他一拍罗弘节的后背,沉声说,“先点烽火,动作快!然后去取你的甲胄兵刃!”
有些慌乱的罗弘节定神打着火镰,点燃了早已备好的干草,又急急忙忙去撒干粪。李天郎转身跑下烽燧,令赵伍那等五人立刻将粮食饮水、兵器弓矢全数搬入烽燧。所有的人都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下来,开始按照李天郎的指令行事。
“陈永钦,拿马槊来!”李天郎将皮甲装束停当,一把扯过值更马的缰绳,飞身而上,同时冲烽燧里大吼,“快!”
甲胄只挂了一半的陈永钦手忙脚乱地拿出烽燧里唯一的一支马槊,李天郎拨马冲过,顺手一抄将马槊取下,左手在刃部轻拭,不错,陈永钦没偷懒,磨得挺好。“备好弓箭,守好大门,取上几根木桩,准备顶住木门!”
陈永钦哎哎应诺,看着李天郎猛夹马腹,直冲气势汹汹的马贼而去。
我的娘,李烽帅要干什么,去送死么!
“烽帅!”身中两箭的索凤朝看见李天郎疾驰而来,仿佛看见了救命菩萨,“我等赶马路过三十里外的七里堡烽燧,突遇马贼,七里堡只跑出两人,马匹也悉数落入贼手!烽帅,小的……”
李天郎摆摆手,“贼子有多少人?七里堡的令狐烽帅呢?可发出警讯?”
“没来得及,”一个满脸是血的烽丁惊魂未定地回答,“小的七里堡烽丁左德本,小臂受伤的是七里堡烽丁曹忠敏,贼子人多势众,又是偷袭,我等猝不及防,令狐烽帅已战死,情急之下,也没看清贼子数目,但听口音,像是突厥人!”
“你们都受了伤,打不打紧?”李天郎抬眼望望,突厥人的马队已然急追而至,“先回烽燧,准备固守!”
“烽帅你呢?”索凤朝回望身后,既惊惧又疑惑。
“我去会会这帮胆大包天的马贼!尔等回烽燧备好弓箭,准备作战!”
“啊,烽帅,你一个人去?”四个烽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天郎笑笑,一抖马缰,径直往滚滚而来的马贼而去。
单人独骑战马贼
“呜——呜——”
苍劲的号角声,那是李天郎吹响的进攻号角,一个人进攻的号角!
烽顶上的罗弘节张大嘴巴,瞠目结舌地望着远方号角嘶鸣的方向,手中的弓箭瑟瑟发抖,在他旁边,是同样发抖的罗君望。
不光这些势单力孤的烽丁,正一味追击的马贼也听见了进攻号角,他们有的勒住了马,有的放缓了速度,纷纷抬头张望,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个傲立在山丘上的骑士,只有一个人!
“呜——呜——”
悠长的号角声再次响起,伴随着苍劲的号角声,一股股劲风从李天郎身后呼啸飞掠而过,如一群奔驰的骁骑,径直扑落下山岗,猛然撞击在马贼们愕然的脸上。他们都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在风中眯了眼,向山岗上仔细观望,低头和同伴窃窃私语。
一个头戴白狐皮帽的马贼回头说了些什么,八名骑兵分作两队,开始分别从两侧迂回,企图绕开单人独骑的李天郎翻越山岗,查看山岗后是否有伏兵。突然怪异地出现一个唐军,还吹着号角,任何人都会疑惑。
山岗下的大队彻底停了下来,李天郎看得清楚,这伙马贼大约有近百人,都是突厥人打扮的轻骑兵。前队的七十多人想是主力,装备着弯刀和弓箭,后队则赶着抢来的马匹和驮运辎重的车仗。
两小队侦察的骑兵奔上山岗,向烽燧方向探望,没有发现有任何埋伏的迹象。骑兵中有人放出了一支鸣镝,那头戴白狐皮帽的马贼头目一声呼哨,率领十余骑加快速度,冲出大队,直奔李天郎而来!
火光忽闪,老撅头整张脸都迷离起来,额头居然沁出了汗珠。深藏内心的记忆一旦被唤醒,带来的就不仅仅是往事……所有的听者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老撅头的下文。性急的斛斯元景刚张嘴欲催促,脑门上便吃了一巴掌,有人在他耳边低声道:“再啰嗦割掉你的舌头!”是浑拓!斛斯元景生生地将话咽了回去,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唔,说到哪儿了,”罗弘节喉结翕动,有些费力地说道,“啊,是,李烽帅见那贼首登坡而来,显然大意轻敌,只见烽帅喝道:‘早闻突厥勇士有善射者,今日李某领教!’说罢拈弓搭箭……”
“啊,那时汝在烽燧顶,能目睹不假,那李都尉说什么也都听得清?老撅头怕是……嗷!”斛斯元景到底死性难改,转眼便将浑拓的警告抛到脑后,又忍不住出言质疑,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被浑拓提了脖子扔将出去。
“后生就是后生,此战我等斩杀贼子四十余人,此外还擒得三人,此三人中有贼子附离一人,当时就在那贼首身侧,听得清楚着哪,某听不见,不晓得拷问于他么!否则,那些情节,某眼睛再好,也是看不见的!”罗弘节不慌不忙地说,众人闻后皆点头称是,觉得言之有理。“那某就接着讲……”
有三名突厥骑手挽弓激射,过远的距离、逆风的颓势加上攀登山坡马匹的颠簸使他们无法命中矗立高处的李天郎。而居高临下的李天郎连发三箭,羽箭乘风疾驰,中的两矢,杀了一人,伤了一马。被激怒的马贼纷纷亮弓连射,李天郎在山脊左奔右突,依靠硬弓又连杀两人,自己却毫发未伤。
“我道突厥射雕者有何能耐,眼见不过尔尔!”一支箭几乎是擦着他的耳畔飞过,李天郎定睛一看,是那几个包抄过来的斥候马贼,他们已经登上了山岗,一边放箭,一边呼喝冲来。而贼首一干人也逐渐逼近,放箭的精确性自然提高。“呵呵,想倚多为胜么?那李某就不奉陪了!”
李天郎突然猛抽一鞭,战马一声长嘶,沿着山脊冲向左边而来的四骑。“呔,看招!”几个斥候马贼原准备追击落荒而逃的对手,根本没有料到对方会突然发力冲过来,见势纷纷慌慌张张弃弓抽刀应战。李天郎的马槊没有给他们一点机会,最前面的马贼当胸贯穿,连槊带人跌下马去,而第二名马贼的弯刀则从李天郎后仰的头顶飞掠而过,犀利的刀风中,第三个接踵而至的马贼看到自己整条右臂连同手里的弯刀一起落在了自己马后。啊——这个时候有了第一声碜人的惨叫。第四名马贼的狼牙棒狠狠地砸在李天郎战马的脖子上,战马的颈骨清脆地断裂了,在战马翻倒之前,“大昆”闪电般削走了他的半张脸!
在地上翻滚的李天郎刚刚站定,冲过去的第二个马贼狂叫着催马挥刀,抓住对手失去战马的天赐良机,勇猛地冲杀过来。失去右膀的受伤马贼一路惨呼着撞入急急赶来的大队中,引发一阵混乱。气急败坏的白帽贼首快马加鞭,抛下部众,也往李天郎奔来。
飞扬的尘土中,李天郎就地一滚,马贼坐骑前蹄被“飞流”横刀齐齐斩断,跌落半空的马贼随即被“大昆”一刀破膛,当即气绝!
嗖嗖嗖!三支箭狂怒射至,李天郎一声闷哼,肋下中了一箭,破旧的皮甲勉强抵住了这致命一箭,但尖利的箭镞还是刺破了他的肌肤,衬里的棉衣立刻吸饱了溢出的鲜血。马贼中响起一阵欢呼,而那白帽贼首已经呐喊着高举起手中的弯刀!
来不及拔箭,李天郎将“飞流”横刀往嘴里一叼,飞步迈到插着马槊的死尸前奋力一拔,马槊呼啸着顺势扫过疾驰而至的弯刀,“当”一声将刀拨开。那贼首也非泛泛之辈,虽马身已过李天郎身侧,也扭腰转身,敏捷地挥出反手一刀。躲避不及的李天郎一个踉跄,差点重新跌倒,好不容易才借助马槊插地稳住身形。到底是在马上,贼首弯刀的威力被马匹的冲力大大加强,李天郎的双臂也不禁酸麻。
“哦!哦!”贼首拨转马头,同样不会让李天郎有喘息之机,沉重的突厥弯刀再次挟风而至。李天郎深吸一口气,待敌冲近,突然将马槊向上一举,直刺对方左侧,贼首刀短,此时尚不能伤及李天郎,只得扬刀来拨。这正是李天郎取胜的机会,马槊只是引开敌手弯刀的虚招,贼首自然也不会想到处于步战劣势的对手会舍了唯一可以对抗自己的长兵器。
弯刀将轻飘飘的马槊格飞老远,但是李天郎已经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片刻跃至右侧,即使贼首右手的弯刀要挥过来,也需要时间,很短的时间,但对李天郎来说,已经够了!
“咯嚓!”贼首的闷哼中,套着华美皮靴的左腿从摇晃的马镫上垂落下来,断腿处血流如注,剧烈的疼痛和右侧失去重心使他整个身体本能地向断腿的一侧倾斜。于是李天郎刚来得及从嘴里平举拿下的“飞流”便自然而然地向上破风划过!
“噗!”血光飞溅!
耀眼的白狐帽子向前滚落!
下面是喷血的头颅!
一双眼睛还瞪得很大!
“大昆”真的很短,但是越短的刀也越快,这是所有刀手都明白的道理。
于是“大昆”切了脚!
准确地说,是贼首自己骑着马将自己的左腿往“大昆”刀锋上送了过来!李天郎把握的不过是时机和角度。他当时的力量,全集中在了“飞流”横刀上。
“飞流”虽然慢点,但是长刀的威力自然比短刀强,尤其是劈砍的时候,只要切入点拿捏得当,可以一刀斩断脖子而不缺口!
于是“飞流”砍了头!
在其余马贼惊呼声中,李天郎推下贼首伏倒的尸身,飞身上马,头也不回地往烽燧撤退。后面有密集的弓弦声,幸运的是,大部分都落了空,只有一支划伤了李天郎的手臂,不过战马就没那样的好运气了,屁股上中了好几支,这倒叫战马更加狂奔,很快将众马贼抛在了后面。
不知道为什么,马贼居然没有追赶。
负伤的战马将李天郎驮回了烽燧,把门的陈永钦等赶紧开了烽铺的栅栏,让进精疲力竭的李天郎。郑大威从楼上赶下,看见李天郎胸前的箭羽,脸色不由一变。
“无妨,只是些许皮外伤,这破甲没白缝补,堪堪挡住了这一箭!”李天郎抬手看看手臂的划伤,“左德本,拿些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