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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寒冬飞雪,天色渐晚,莲香楼却依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来自天南海北的诸色人等在这里逍遥享乐,一掷千金,在女人们的尖叫和娇呼中一洗漫漫商途的苦累,暂时解脱世俗的烦恼。走过回廊,不时有衣冠不整的胡汉人等被坦胸露怀的胡姬们簇拥着踉跄而行,喷出满嘴酒气。
雪玉儿一路和常客们打着招呼,若即若离地摆脱一个个醉鬼的纠缠,带着李天郎和阿史摩乌古斯径直往后堂去。李天郎心中一动:那里曾是自己和雪玉儿消魂缠绵的地方……不,他稍微顿了顿脚步,雪玉儿立即感觉到了,回过身来意味深长地冲李天郎展颜一笑:“记得你第一次进到这里的情景吗?那时候……你还会脸红……”而如今,同样是这地方,却让李天郎感到格格不入,非常的不自在,为什么,是因为阿米丽雅?
和方才在大厅里大不一样的雪玉儿兴冲冲地扯着李天郎进了后堂,相信她也触景生情,生出了万千思绪。看着神采奕奕的雪玉儿,李天郎脑子里幻化出阿米丽雅的影子,怎么敛神也挥之不去,他开始后悔答应来这里。
后堂重新修缮过,比过去更清静,也多了厚重的脂粉气,青春逝去的女人唯靠饮鸩止渴的铅华才能保住几丝昔日的美好回忆,自然少不了越来越多的脂粉。
粉红色轻纱装点的厅堂,在明亮的灯火中发酵着诱惑和暧昧。暖洋洋的火盆和热炉将大厅里烘得春意盎然。李天郎任由雪玉儿脱下自己的靴子,取下自己的头盔,让她用温热的毛巾给自己擦脸洗手,两人默默地相互接近着,寻找着,苏醒着……当雪玉儿的手伸向紧束铠甲的腰带时,一直闭着眼睛的李天郎猛然捏住了她的手,“不!”劲不小,此举明白无误地告诉了雪玉儿,“到此为止!”
“嗯,甲胄不解么?”雪玉儿的声音没有多大起伏,但是眼角却分明湿润了,“郎君别误会,奴家只不过想让郎君舒服点……”手渐渐松了,但仍坚定地将雪玉儿的手轻轻扒开,“将军金甲夜不脱……到底是雅罗珊啊……而我,却不是以前的雪玉儿了……”眼泪终于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划过抽动的嘴角,但很快被擦去了,“也好,奴家随将军的意吧!还喜欢三勒浆么?有人远道送来一坛三勒浆,让奴家陪将军喝上几杯吧,叙旧无酒,岂不少了意境!”雪玉儿声音高亢起来,恢复了她女肆主人的神采,“再叫几位奴家亲自调教的小女子来,且歌且舞,凑个兴吧!”
不待李天郎答应,雪玉儿轻击玉掌,轻纱后脚步细碎,飘来几个美貌胡姬,后面的手中都拿着乐器,前面几个长襟飞舞,显是舞者。领头的红衣胡姬腰身非常修长,她先冲李天郎盈盈一拜,扬臂高举,手腕一弯,小指一翘,乐声顿起。疏勒之乐,乃唐十部乐之一,闻名遐迩,太常寺中乐师,疏勒人不在少数,还曾出过诸如裴神符这样著名的乐人,其名作《胜蛮奴》、《火凤》、《倾杯曲》风行一时。
“李郎,多年未见,奴家敬你一杯。”三勒浆的香气总是那么诱人,李天郎有些回避雪玉儿目光炯炯的眼睛,余光扫过门口,透过巴掌宽的门缝隙,忠实的阿史摩乌古斯就盘膝坐在走廊下,面前放着一小坛火和几个煮熟的羊头,他绝对不会让自己的主子脱离自己的视线之外。阿史摩乌古斯想得周到,雪玉儿显然也想得周到。李天郎迎着阿史摩乌古斯的目光点点头,端起杯子和雪玉儿碰了碰,仰头饮干了。阿史摩乌古斯得到主人默许,掏出了随身短刀,伸向了盘子里热气袅袅的羊头……
“李郎哪里找的这人,死心眼儿,方才怎么也不让关门,非要留个缝……不冷么?”雪玉儿早就注意到门外铁塔般肃立的阿史摩乌古斯,对方丑陋怪异的体貌足以令任何人都留下深刻印象。
“哦,他本是突厥人中的拓羯,箭术精湛……后来跟我在军中做个别奏,也算随从,葛逻禄人都是死心眼儿……”李天郎有一搭没一搭地答道,雪玉儿“李郎”的称呼令他十分别扭,为什么,以前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称呼自己的么?怎么今日这亲昵的称呼令人如此窘迫?明白了,阿米丽雅,五年来,只有阿米丽雅这么称呼自己,而自己也几乎完全习惯了她的轻唤,已经没有人能够替代……
歌舞声中,两人痛饮了几杯,雪玉儿已是发衩松散,罗衫轻解,和衣甲整齐的李天郎形成鲜明对照。“我老了,变了,没有以前漂亮了吧?”眼波流动的雪玉儿伸手揽住正襟危坐的李天郎脖子,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就是以前我最妩媚的如雪肌肤,你最喜欢的,也老了,不再丝绸般光滑,羊脂般剔透了……不信你摸摸……”
门外突然传来阿史摩乌古斯的喝令声,随着就听见弓弦响,有人一声惊叫,间或有人闷哼。嘈杂的乐声没有让李天郎沉迷,他一把护住雪玉儿,一手握住了兵刃,正好抵消了肌肤相亲的尴尬。“是什么人?”他低声问瘫软在自己怀里的雪玉儿。
雪玉儿一时没有回答,她似乎乏力地将头靠在李天郎的胸前上歇了歇,嘤咛一哼,用胡语喃喃说了两句,是骂人的话。此时,乐声已止,门外传来胡语的呼喊,在喊雪玉儿的名字。“是找你的么?”李天郎再问。雪玉儿白亮的脖颈后面有一颗黑痣,像一只挑逗的眼睛,冲着李天郎的视线眨眼。“我去看看……”雪玉儿刚刚睡醒似的直起身来,迅速拢了拢了拢衣衫,用胡语高声询问,外面隐隐有回答。“是个老熟客,你还记得那个粟特商人胡拉克么?”李天郎点点头,在疏勒你可以不认识别人,但一定会认得这个胡拉克。只是,他突然来干什么?纯属巧合么?恐怕没那么简单。
胡拉克和他的家族是丝绸之路赫赫有名的商家,他们的脚步东至大唐广州,西至拂菻、大食的广阔区域。成千上万匹骆驼背上,承载着滚滚财富,在疏勒城里,他的房屋比军府还大,甚至佉沙王室的阿摩支王族,都用疏勒特产的毡毯与之交换来自五湖四海的奢侈品。
门拉开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阿史摩乌古斯黝黑的背影,他左手持弓,右手扣着三支待发太习箭,虎视眈眈。在他前面的小院门口,紧张地对峙着四个人,他们的脚下,赫然各插着一支羽箭!
“胡拉克,你鬼叫什么!”雪玉儿笑骂道,完全恢复了青楼老板娘的神采,“触了霉头了罢?”
“你这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凶神恶煞的门神?”胡拉克长舒一口气,扶了扶头上华丽的貂皮帽子,摆手示意身边的人收起兵刃。
阿史摩乌古斯余光一扫神态自若的李天郎,缓缓放下了硬弓,又狠狠瞪了对方一眼,闪开了道。雪玉儿站在回廊下和慢慢走进的胡拉克叽里咕噜摆谈两句,回头对李天郎说道:“胡拉克想和你攀攀交情,说还有事相求。你……”
“让他进来吧。”虽然还不知道这个胡拉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至少可以摆脱与雪玉儿独处的窘境,李天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再说,一个商人,和官府中人套近乎几乎是他们乐此不疲的嗜好。见李天郎答应得这么干脆,雪玉儿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别以为这是我处心积虑,胡拉克是这间女肆实际的主人……”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显然不想让胡拉克他们听见,“他……死样!”雪玉儿忸怩作态地娇呼一声,伸手拍开捏住自己臀部的手,胡拉克顺势又在她胸上摸了一把,哈哈大笑着走进屋。
“雅罗珊李将军!”胡拉克的声音像铜钟一样洪亮,“久仰!久仰!今日得见,胡某三生有幸!前几个月就在龟兹见识过将军麾下勇士夺旗之猛,当真名不虚传,强将手下无弱兵!厉害!厉害!精彩!精彩!”
“过奖!”李天郎微笑着点点头,看着胡拉克身后的随从被气势汹汹的阿史摩乌古斯横身拦住。胡拉克也注意到了,居然丝毫不以为忤,继续张开双臂,先是以汉家礼仪,后以粟特礼仪与李天郎亲热见礼。如此的热情和真诚不得不令人感到亲切,李天郎站起身来还礼,胡拉克一撩长袍,呵呵笑着很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
“胡先生的汉话好地道,几乎没有半点胡人口音,要是不见人,没人会认为你乃胡人。”
“唉,我们做生意的走南闯北,不会说两句当地话,那还怎么做买卖?来!先干三杯再说!我先干为敬!”胡拉克咕咕倒下去三杯酒,旁边的雪玉儿立即为他斟好。“自去年便听闻李将军以三百人马击败吐蕃千人铁骑,又攻破天险大山子,威名远播,雅罗珊如雷贯耳,胡某好生敬慕,一直想结交将军,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前些日得知将军移驻疏勒,胡某大喜,虽远在吐火罗也日夜兼程赶回,今日可算见到将军了!来来来,为今日我等之缘,咱们再干三杯!”
酒过三巡,宾主尽欢,胡拉克谈笑风生,潇洒豪迈,确有一方雄豪风范,即使李天郎也不由自主被他的热忱所感染,逐渐放松下来。音乐再次响起,翩翩歌舞浓浓情怀,屋子里四处都洋溢着欢快和温暖。要是不知内情,看见胡拉克和李天郎的热乎劲,还以为他们是多年老友。“今晚真是高兴!雪玉儿!你且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出来招待我们的雅罗珊!”胡拉克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冲屋外用胡语高喊了几声,“我也为李将军备了些薄礼!呵呵!别推辞!别推辞!我们粟特人虽是商人,但绝不唯利是图,否则怎么交得了朋友,怎么走得了天下!”
两个高大的随从应声走进门来,抬着一个精美的大木箱。其中一个随从放下箱子,躬声退了出去,另一个默不作声地掀开了箱盖。李天郎注意到此人的手已经在屋外被冻得通红,但肌肤甚是细嫩,不似干粗活的仆人。李天郎心里一动,暗暗留了个心眼,也许今晚的好戏就此开场了。
一箱金银珠宝映亮了所有人的眼睛,雪玉儿甚至轻呼出声。“嘻嘻,也值不了几个钱!”胡拉克得意地搓着手,“刚巧和吐火罗人做了笔大生意,李将军别见笑,这些不到此次胡某所赚的一半!”
“如此厚礼,天郎怎担得起!”李天郎边说边细细观察那个随从,对方显然很不习惯老是这样低着头,下意识用手抚摩后颈,右手上一颗硕大的红宝石戒指十分扎眼。雪玉儿也注意到了,脸上顿现惊讶之色,张嘴想说什么,终于以斟酒掩饰了过去。“所谓无功不受禄,天郎白拿胡先生这些钱帛,岂不是成了小人?”
“将军哪里话来?胡某知道将军从来不贪恋财物,这些钱帛不过是我的小小心意,将军在秋操上率我胡族儿郎力挫群英,令我等欢欣鼓舞不已,那岂是区区几万银两能买得的?某见番兵营器仗军械,马匹牲畜多有匮乏,也就想助一臂之力,某别无长物,为商之人,多的正是钱帛,除了些许阿堵物(钱),胡某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望将军不要嫌铜臭的好。”
几句胡语突然从随从处传来,正滔滔不绝的胡拉克一愣,打住了话头。“这个,这个,要是将军真觉得受之为难,不如和胡某做个小买卖!咳,商人就是这德行,老是想着买卖……”
“我乃大唐军人,胡先生的买卖是自己做,还是帮别人做?可别令我等为难。”
胡拉克双手乱摆:“哪里话!哪里话!某家怎么会让将军为难!”
方才说话的胡人立起身,抬起了头,正好和李天郎四目相对!两人瞳孔同时收缩……
李天郎黑色的瞳孔和对方蓝色的瞳孔密切相交,像两颗正面碰击的流星,骤然交接出炫目的光,旁边的胡拉克和雪玉儿对望一眼,心眼忽地提了起来……
挺直的鼻梁,隼鹰般的眼神,坚韧的下巴犹如被一刀削出,根根直立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略略卷曲的头发间隐隐沁出波斯香料的气息……整张脸仿佛是由一块洁白的大理石雕刻而出,衬出一种高贵和王者的威严。
像什么呢,像什么?嗯,像贵霜帝国金币上的铸像,对,要加个王冠,简直一模一样!
“这位仁兄器宇非凡,非凡人也!敢问尊姓大名?”李天郎保持着微笑,关键人物到底出场了。
朅师军神
来者轻轻取下头巾,将整张脸都显露出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汉子。他缓缓挺起了腰,眼光没有离开对面的李天郎。“胡拉克……”李天郎只听得懂他开头的三个音节,显然是在招呼胡拉克,后面是一大串听不懂的语言。
神色略显尴尬的胡拉克清了清嗓子,强笑着说:“将军的眼睛好厉害!还是被将军看出来了,咳咳,这位是……”胡拉克恭恭敬敬地冲假随从躬腰行礼,“朅师国王勃特没之兄素迦亲王殿下……”
素迦?就是那个宁可四处征战也不愿意当国王的素迦?听说整个朅师都尊他为军神!好!好!今日也算又见了一个英雄人物!李天郎哈哈一笑,端起了酒杯,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朅师军神!好胆色!好汉子!先不说其他,且共饮一杯!”
素迦嘴角也挂上笑容,哇哇说了一通,胡拉克赶紧传译道:“殿下说,他以为你知道他是谁后,会跳起来拔剑……他说你也是英雄,雅罗珊名不虚传!要与你喝一杯!”
“好!”
“叮……”两个酒杯一碰,两人干净利落地仰首饮光,抛杯哈哈大笑。
三杯酒毕,李天郎道:“我虽叹素迦殿下勇谋过人,但现你我非友为敌,以我大唐将领,本该与你拼个死活,但我中土古人云: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今日当殿下为使者,我以礼相待,今晚既过,自敌我分明也!”
素迦微笑着点点头,通过胡拉克说道:“早闻大唐军中有称雅罗珊者,今日得见将军,果然英雄了得,不枉我冒险一遭。方才在门外连发连珠四箭者可是将军亲随?”见李天郎点头,素迦若有所思,“快若闪电,准若隼鹰,确实堪当神箭手!这样的勇士居然甘做将军亲随,更可见将军过人之处。我曾听闻不少将军丰功伟绩,原当百姓讹传,今日亲眼所见,虽寥寥数面,但却不由我不信……不知如将军者大唐有几人?如将军亲随者又有几人?”
“大唐疆域万里,雄兵百万,在我李天郎之上者如过江之鲫,安西军中,当是高仙芝大将军第一,此外还有李嗣业将军、席元庆将军、田珍将军等猛将,皆勇冠三军,此外还有封常清、刘单、岑参等足智多谋之士,皆才略过人,英雄豪杰可谓不可胜数也;就是在下营中,如门口亲随般善射者不下数百之众!”李天郎笑道,“殿下如不信,可问胡拉克,再多的情势,恕在下不便多言。”
“大唐,你们的高大将军真的要攻打我们朅师么?”素迦蓝色的眼睛炯炯闪亮,“我朅师与大唐素来无甚龌龊,为何刀兵相见?”
李天郎心里一滞,低头饮口酒,只得套用封常清的原话:“朅师勾结大食、吐蕃,断我大唐西域之要道,且不尊我天朝号令,藐视我大唐天威……”
“将军所言,不过是泛泛之借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已!”素迦的声音激昂起来,洁白的脸庞泛起了血红,“朅师交好大食、吐蕃是为国之安泰,免生战端,怎么轻言勾结而不利于千里之外的大唐?至于沿商路征敛赋税,乃我邦自理之事,你们在境内不也如此,怎的又有阻塞商路之说?朅师国虽小,但绵延数百年,不逊大唐,与大唐可称兄弟之邦,为何非得尊奉大唐号令?”
“殿下,天郎一介武夫,朝廷命官,只知效命沙场,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