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如雪肌肤上,激情的晕红还未消退,深蓝的双眸在李天郎赤裸的胸膛上流动,最后荡漾在他的脸上。雪玉儿黑色的长发将她雪白的肌肤衬托得愈发白皙,吹弹可破。“送给我,好么?”
雪玉儿从不掩饰自己对李天郎额外的好感,否则以李天郎一个小小的军府文书,哪能有那么多机会一亲这位疏勒名妓的芳泽?要知道,疏勒历来是出美貌胡姬之处,民风又甚放浪不羁,青楼女子并不像中原那般低贱,因此雪玉儿的名气,在疏勒(当地自称佉沙),可比佉沙王室的阿摩支王族,不是一般人可以见到的。
“嗯,你想要就拿去!”李天郎口齿不清地哼哼,还沉浸在美酒和媾和的眩晕中。
“好啊!你真好!这上面刻的是些什么字儿啊!说我听听!”
李天郎不置可否地翻过身,没有回答。雪玉儿一把抱住他的脖颈,坚挺的双峰调皮地顶着李天郎的肩膀。“别睡了,说我听听,我最喜欢听你们汉家的故事了!说嘛,说嘛,别睡了!”
雪玉儿大发娇嗔。
李天郎无奈地睁开眼皮,看见在雪玉儿手里的玉牌,不由一愣,“你说这个?在哪里拿的?”
“就在你的荷包里么!你方才可是答应送给我了!”
“告诉过你别翻我东西!”玉牌晃动着幽光,突然使李天郎不寒而栗。自从恩师方天敬在长安将玉牌交还给他,他就一直将玉牌随身携带,但居然一直没有再细看它。不知道是故意忘却还是不经意遗忘,今天,它却蓦然现身出来,而且是在如此场合,如此情景。
看见李天郎脸色大变,雪玉儿也吃惊不小,“哼,你身上哪里我还没有翻过?翻翻你荷包又怎么啦?怎么啦,舍不得啊?那还你便是!我雪玉儿还不是眼狭之人!”说罢将玉牌往李天郎身上一扔,李天郎慌忙接住,用手捂住它刺眼的反光,那太像母亲严厉的眼睛了,还有老师钢刀般斥责的眼神,怎么那么像!
大唐宗亲,建成子孙,万世永泽,武德九年长孙氏。
铭刻的字体如一支支利箭,重重地射中李天郎的心。自五岁,李天郎还不懂事,母亲便天天令他习写和朗诵这十九个奇怪的鲜卑文字。直至刻骨铭心,永生不忘,李天郎以为自己忘了,现在端详这些字,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将它们从记忆中抹去!一辈子都不能!
李天郎挣扎着从床上立起身,伸手去抓桌上的杯子,也不管是什么,仰首喝个干净,辛辣的烈酒顺着他的嘴角淋漓而下,飞溅到绣花被子上,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
“昨晚的残酒,还喝它做甚!”雪玉儿一把夺过杯子扔在一边,扯过一张罗帕给李天郎拭面,“好啦!好啦!我也不要你的宝贝了!”
“给我倒杯水!”李天郎边咳嗽边披衣下床。
雪玉儿叹口气,柔声应了。
待她捧了水回来,看见李天郎正衣衫不整地端坐在梳妆台前发愣,还伸手抚摩那面巨大的铜镜。
镜子里没有别人,只有李天郎自己。
脸色青黑,双目无神。
哆哆嗦嗦的手正好与之相配。
举起的玉牌在眼边荡漾,李天郎用双手紧紧捏住它,猛然将它捂在心窝,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哎,真是好宝贝么,看你那么动容,不是哪个汉家女子送的定情之物罢?”雪玉儿放下茶盘,斜依在李天郎肩头,“我可不吃醋,怕是你想多罢?”
“呜!”李天郎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号哭!吓了雪玉儿一跳!
李天郎单手抚胸,号啕大哭,泪雨滂沱,捶胸顿足!直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雪玉儿惊惶地看着痛哭失声,号啕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天郎,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李天郎一生中最后一次哭泣。
污浊的泪水冲掉的不仅是他的颓废,还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抗争命运的渴望!
从那天后,李天郎再也没有去雪玉儿那里,他离开了军府,去了戍边烽燧,开始了他脱胎换骨的征战生涯……
直到今天。
这对雪玉儿不公平。
不仅不公平,李天郎知道自己还欠雪玉儿的情。青楼一别,斯人无踪。不明就里的雪玉儿曾经四处派人给他带信,还给他捎来了御寒的衣物,可谓深情款款。据说雪玉儿拒绝了很多痴迷的追求者,就是为了他;甚至有人说雪玉儿偷偷积攒了不少钱财,想叫李天郎为自己赎身,其言种种,李天郎再也不敢听,不管怎么说,那天要不是雪玉儿翻出了玉牌,自己还会沉沦到何时?难道这也是上天的安排?
“将军,将军?”
李天郎恍然醒来,是马麟和阿史摩乌古斯。
“将军想是太过劳累,不知不觉伏案而眠了。”一张脸冻得通红的马麟道,“乌古斯这家伙死也不让我进来打搅将军,和我顶了半天!”
“你风尘仆仆而来,必有要事,可是赵校尉那里又有新消息?”李天郎舒展了一下四肢,“快讲!”
“是!”在八月秋操后,李天郎便将马麟派遣到赵陵的雕翎团效力,以锻其才,“我团派出的斥候在离葱岭守捉两百里处遇得数位吐火罗人,据他们说其王为大军所备粮草接连遭到吐蕃人和朅师人的截击,损失颇重,还说有一队秘密潜行的朅师人马居然就在钵和州至护密一带游走,经常劫掠中土商旅。赵校尉觉得蹊跷,亲率精悍马队出发搜寻,时天寒地冻,校尉料其不会深藏山中,当在商道沿线城镇附近。追寻十日,终在娑勒川以北截住,突袭之,贼子居然背依冰河团聚死拼。校尉大怒,挥军直冲,箭矢如雨,激战三个时辰破敌而还,斩首七十余级,余皆受伤被擒。被擒诸人,返途中不治又亡之七八,最后剩两人得返,押至葱岭守捉。两人甚是硬朗,在守捉衙门严刑之下,也问不得半句军情,不到一日竟嚼舌自决了!不失为好汉!”
“说来白打一仗?区区百余贼子,远离其国,寒冬时节,深入我境意欲何为?赵校尉可有文书?”李天郎倦意全消,呼地站起询问马麟,“与敌交锋,你可同往?”
“小的惭愧,那些日听命守营,未曾参战,但有详问于赵校尉和交战士卒,杜长史为此修有军文,小的一并带了来。”马麟从贴身的衣带中掏出信笺,抖了抖,递与李天郎,“此外赵校尉还令小的送来贼子铠甲兵器数副,交将军察看!”
李天郎满意地点点头,赵陵已颇有大将之风,做事愈发令人宽心。“书信器械一并呈上!”李天郎稍一思虑,又道,“不急,且备马,带所有物件与我共赴城内大将军处细细禀报!”
高仙芝左手笼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借着热劲暖手,右手拿着赵陵的信笺,仔细阅读着这篇长长的呈报,脸上神色捉摸不定。每看完一页,他便传给旁边的李嗣业,李嗣业阅完又让下面诸将一一传阅。
杜环的军文写得非常详尽,尤其是对其战阵和兵器使用之法,所言甚细,甚至还画了一幅草图。
“……贼重甲长矟,背水连排结半圆之阵,颇似鱼鲡,以拒我军。贼枪长两丈余,双手持握,防以铁甲及束臂之圆盾,然缺弓矢;校尉遂率轻骑环行疾射,贼虽矛长而不得及,中箭倒毙者众,前者亡而后列者进,终不退,其战甚坚……贼突暴喝,齐挺枪疾步迎我冲阵之骑,全不顾两翼后侧,是为亡命背水一击也!我骑猝不及防,虽抵之而不得,中枪落马者十一人,为此战唯一伤损者。校尉临危不乱,自率队抄其后路,贼立溃,或弃枪拔剑自保,或自相拥挤践踏……”
通过杜环的描述,李天郎几乎可想象得出当时双方交战的场面:困兽犹斗的朅师人表现出高度的纪律性和战斗技巧,他们知道唐军轻骑不可能从其后侧的冰封河流冲击,因此背水结阵,企图依靠重甲长枪自保。但对手弓箭的威力大大超出他们的预料,如此固守只有被动挨打。而其战阵和李天郎当初对抗吐蕃骑兵的圆阵一样,不可移动,即使移动,身负重甲的步卒无论如何也不如骑兵快捷,领军的朅师统领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仍旧发起了直线冲锋,迎向了飞骑劲射的唐军骑兵,显然是鱼死网破,视死如归般的打法。而且的确打了赵陵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同时也将自己的两翼和后背彻底暴露给了对手。可以想见身负重甲,手持如此超长矛矟的朅师人是如何狂吼着,冒着雕翎团飞蝗般的羽箭径直冲向滚滚而来的唐军骑兵,又是如何在赵陵果断的两翼出击下不得转向还击而迅速崩溃,惨遭斩杀……
虽败却壮哉!
看来朅师战士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此为贼子兵器铠甲?”高仙芝将最后一页信笺交与李嗣业,信步走到马麟面前,上下打量。事前李天郎已令他穿戴朅师甲胄,持矟而立,那两丈余的长矛竖立起来必定戳穿屋顶,只得平平拿了,摆个架势。
“有多重?”高仙芝伸手摸摸冰冷的甲胄,注意到上面箭矢射穿的小孔,“穿着可还灵活?”
“此甲内衬皮革,外被铁甲,尤以身甲最重,上及胸下及腹,为整铁打成,似我明光铠,制工精细。此外尚有铁胄、披膊、胫甲,以及由锁子甲所制的腿裙、顿颈等,总重当愈四十斤。”李嗣业和李天郎在马麟换装时便细细看过,此时自然娓娓道来,“赵陵信中称雕翎团一石强弓可在三十步外轻易洞穿,通常七斗骑射弓洞穿需二十步,远者则即使穿甲也未定伤人,此甲破绽多在腿部,五十步外即可伤之。”
高仙芝取下马麟头上的兜鍪,柔软的锁子甲顿颈哗哗着响,眉心处还有突出的三角护甲和护鼻,盔顶有稀稀拉拉的几束羽毛,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隐隐然还有血迹。旁边的席元庆也拿过朅师长枪舞了两舞,骂道:“娘的,做得如旗杆般长,如何舞得?如何作战?怪不得被赵陵冲到近前杀个干净!”
“我等长矟,最长不过丈余,即可制敌机先,这朅师蛮夷做得这般长,不是哗众取宠么!”段秀实将还未看完的信笺扔给贺娄余润,贺娄余润皱着眉头翻了翻,又递给阿史那龙支。“双手握持,无坚盾护身,何以抵挡我大唐强弓硬弩?且若敌两翼或后方进击,哪有时间挺矛转向?呸!败之不费吹灰之力耳!”
高仙芝顺手将兜鍪抛给李天郎,也看了看那两丈有余的长矛,返身落座,沉吟不语。那兜鍪上镂刻有飞翼人像,李天郎颇觉眼熟,猛然想起,此图类似阿米丽雅所藏金币上之图案,所谓犍陀罗雕刻也。难道这朅师人与那什么贵霜国有些渊源?
“常清心思缜密,对朅师军备,已探寻良久,所言居然八九不离,”高仙芝呷了口茶,“实在难得,难得!今日亲见朅师器仗,兼闻彼之战阵,本使更有所悟……西征朅师,万不可轻敌,而其战阵兵器,若行兵布阵得当,威力非同小可,断不若尔等所言羸弱!”
众将纷纷住口,凝神细听。
“区区数十支长矟,便阻敌长久,若上万长矟配以重甲撸排,以密集之方阵划一猛冲,如何御之?”众将或点头,或沉思,显然皆有所悟,高仙芝微眯上眼,“而这正是常清所言朅师战法!”
雪花飘飞。
大块大块的飞雪悠悠然从天而降,轻轻地粘附在行人的衣帽或者眉宇胡须上,又悄悄地化为冰凉的水珠,带来一片沁凉。街道两侧朦胧的灯光,在人马呼出的腾腾热气里摇曳,映得鹅绒般的雪花或明或暗。阿史摩乌古斯粗犷的喷嚏声在寂静少人的道路上传出老远……李天郎不说话,他绝对不会搭腔。从军府出来没多久,天气就阴暗下来,转眼间雪就下来了,还好没有刮风,否则可真够呛。
一盏红色的灯笼突然出现在眼神有些呆滞的李天郎面前,红色的光芒并不刺眼,但在这样阴晦寒冷的天气里,突然出现一抹酡红,无论如何都会刺激人的瞳孔。再说,红灯笼照耀下的,是一辆精致的马车。虽然马车的窗口垂落着厚厚的毛毯帘子,看不见里面的人,可是绚丽的花色和隐隐的妖艳已经明白无误地昭示,里面坐的一定是个女人,而且是非常妩媚的女人。
马车斜靠在路边,茕茕玉立,显得落寞而忧郁,似乎在等什么人。
李天郎勒住马,飒赤打了一个不耐烦的响鼻,“风雷”“电策”一左一右围住了马车,两双凶狠的猛兽眼光警惕地看着翕动的帘子,长长茸毛下的鼻子戒备地抽嗅。
裹着厚厚皮毛大氅的胡人车夫惊惶四顾,看他扁平诡异的头颅,就知道是个典型的佉沙人,当地土人自出生时便夹头取褊,加上文身碧瞳,一眼即可认出。车夫嘴里呀呀干叫,好像是个哑巴。阿史摩乌古斯稍微纵前几步,用胡语低声喝道:“让开!”李天郎身侧的马麟等亲随稍稍散开,分制各个方向,一双双筋骨虬结的手轻轻搭上了各自的刀柄,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轻举妄动。
“呼啦”,帘子掀开了,一股撩拨人{“文}的香气使{“人}阿史摩乌古{“书}斯不由自主{“屋}屏住了呼吸,马车里一团翠绿连同耀眼的灯光一并倾泻到他身上。阿史摩乌古斯的右手闪电般握住了腰间的弯刀,尽管他闭上了眼,也可以将前面来袭的敌人一刀劈成两半。而在此时,他听见的只是自己主人压低嗓门的奇怪的声调:“雪玉儿……是你……”
雪玉儿惊人地衰老了,不仅衰老,而且体貌也今非昔比。原本婀娜酥美,玲珑凹凸的娇媚身姿如今却臃肿不少,只有那双湛蓝的眼睛,依旧没有改变,李天郎也因此一眼就认出了她。“你在等我?”
在湿润的蓝色眼眸中,交织着难言的情愫,雪玉儿的嘴角轻轻颤动几下,终于挂上了微笑:“难得郎君还记得我……”
消除戒备的阿史摩乌古斯一声短促的呼哨,“风雷”“电策”回头望望李天郎,摇头摆尾地放松了肌肉,收敛了自己硕大的利齿,亲随们也稍稍松懈下来。马麟示意众人后退,与马车和李天郎拉开距离。
“几年了?五年了,整整五年……”雪玉儿仿佛梦呓般喃喃说道,“连个口信都没有的五年……女人能有几个五年?”
“你,你还好吗?”李天郎干咳一声,没话找话地说,“现居何处?”
雪玉儿猛然醒过来似的,脸上荡漾起老练的笑容:“雅罗珊李将军,威名赫赫啊,如今郎君可是西域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奴家斗胆邀郎君往寒舍一行,不知李郎可赏脸?”
李天郎一滞,面有踌躇之色。
“呵,今时不同往日,李郎不必顾虑,寒舍虽小,但也足容你雅罗珊,就是高仙芝大将军,也曾光顾。李郎就算不念旧日之情,就凭奴家冒雪在此恭候多时之心,也难拒绝罢?”
李天郎终于点了点头,提提缰绳,又突然停下,对马麟道:“你带众兄弟先且回营,明日点卯之前,我必赶回。”看见马麟犹豫担忧的神色,李天郎一笑,“一个旧日老友,应当无碍,再说这里到底是我疏勒军镇!回去吧!”马麟知道多说也没用,拱手领命,带人缓缓退去,只有阿史摩乌古斯动也不动。马麟路过他身侧,低声对阿史摩乌古斯嘱咐几句,阿史摩乌古斯点头,上前立于李天郎身后,李天郎轻笑一声,知道没有他亲口下令,这个忠狗样的葛逻禄人不会离开他半步。
看见李天郎应允,雪玉儿嫣然一笑,不失当年妩媚,搅得李天郎眼神一荡。阿史摩乌古斯忍不住咕哝一声,这句突厥语李天郎听得明白——“狼一样的娘们”。
马车的帘子合上了,哑巴车夫一抖缰绳,先行领路,李天郎和阿史摩乌古斯漫步跟随。
没想到旧日混迹其间的疏勒女肆“莲香楼”还是那个样子,要说变化,就是老板娘变成了雪玉儿。“平日里找些银钱,本想当作嫁妆,可转念想婚嫁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尽拿出来买下了这莲香楼罢!”雪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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