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郎将酒高举过头顶,声音更响,“敬大唐皇帝!敬圣明的天可汗!”
“天可汗!天可汗!”提到大唐皇帝,连贺娄余润也站了起来,阿史那龙支屁股一动,所有的突厥人都纷纷站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将酒碗举过头顶,高呼“天可汗”,向东方遥遥致意。
第一碗酒毕,李天郎一招手,马麟飞奔上来替他倒上了第二碗,这次李天郎向回纥人群方向一端酒,说道:“按照我西域的风俗,第二碗酒让我们敬今日酒宴的主人!回纥勇士!来呀!欢呼吧!”
“回纥!回纥!”汉人一齐大喊,冲那边高举起酒碗。又惊又喜的回纥人先是一愣,天啊,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在军中,回纥可经常都是汉人、突厥人瞧不起的下人啊!醒悟过来的回纥人兴奋地呼哨着,端酒回敬,眼中满是喜悦和感激。突厥人和其他胡人也十分诧异,纷纷低头窃窃私语,都抬眼看场中的李天郎接下来会敬谁。
“来呀!突厥的勇士,骄傲的狼子狼孙们!将你们的酒碗斟满!”阿史那龙支听闻,浑身一震,嗯,找上门来了?“来呀!阿史那社尔、阙特勤的后代们,端起你们的酒碗,在你们祖先的天空下干了这酒!”李天郎向突厥人群走近两步,眼睛扫过每个突厥头目的脸,“你们的战马和宝刀是大唐开疆辟土最锋利的前锋!天可汗可对你们夸耀得紧哪!来,干!”酒碗冲阿史那龙支一抡,仰首喝干。突厥人不由自主也喝完了碗中的酒,敌意顿时少了几分。
“来!大唐的勇士们,胡汉最勇猛的战士,都端起你们的酒!让我们为即将到来的胜利畅饮!”
“长风飞兮旌旗扬,大角吹兮砺刀枪……”汉军中爆发出震天的大角歌。满面红光的赵陵擂着桌子,以统整节拍。汉人头目虽人数不多,但士气旺盛,军容严整,加上气冲斗牛的歌声,固是先声夺人,令人肃然生畏。
见风头落于汉人,阿史那龙支一声呼哨,突厥座中突然站起二十名弓箭手,见阿史那龙支一扬手,二十支鸣镝尖啸着冲天而射,引得众人一激灵。人数众多的突厥人在啸声中齐声高唱激昂的突厥战歌:
一团怒火在胸中燃烧,我们像雄狮般吼声震天,好汉们个个怒发冲冠,驰马冲锋像洪水奔流不停,箭在弦上瞄准了敌人,我怒不可遏地冲向敌寇,大吼一声:乌塔尔,看箭!战马奔驰,四蹄迸发火花,点燃枯草,草原在燃烧!挥舞刀剑,战斗激烈又紧张,敌人落荒逃,战刀被血濡染难装进刀鞘!库拉乌,库拉乌!我们四面包围,让那敌人吓破胆!我们下马疾追,让敌人胆颤心寒!敌人见了勇士抱头鼠窜!库拉乌,库拉乌!
贺娄余润似乎感觉到了歌声里短兵相接的味道,他愕然看看旁边的野利飞獠,野利飞獠正兴奋地端酒嚎笑,对这样火暴的场面乐不可支;而另一边的阿史那龙支则撇着嘴看着高歌的汉人,眼光紧盯着场地中央的李天郎;李天郎好像浑然不觉对方敌意的目光,自顾端着酒碗兴高采烈地哈哈大笑,使劲鼓掌喝彩。热闹的场面使其他胡人也忍不住加入进来,熊熊的篝火在语言各异的歌声中突突乱跳。嘿嘿,没有人可以阻止了,且看李天郎如何收场!贺娄余润索性不管,只是埋头痛饮。
阿史那龙支站起来抖了抖披风,冲自己部下那边扬扬下巴。一个披发左衽、皮肤黝黑的突厥旅帅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出人群,来到主席前施礼道:“大总管,如此良辰美景,光有些歌舞不免乏味,不如让属下来一段刀舞助助兴如何?”
“哦,是阿史那沙蓝啊,好久也没有见识一下你的刀法,好啊!好啊!”贺娄余润一指李天郎,“李都尉也是使刀好手,让他多指教指教罢!”
阿史那龙支也道:“大总管说的是,沙蓝你可遇见行家了,不要丢人现眼啊!”
阿史那沙蓝是突厥附离亲兵的统领,在远征小勃律的战役中,因为受伤没有来得及参与,所以对李天郎的底细只是听说一二,又经阿史那龙支一激,早就想和这位异军突起的“雅罗珊”比试比试。
“李都尉请了!”阿史那沙蓝转身冲李天郎行了礼,“属下献丑了!”
李天郎微笑着一伸手,退后两步,“呵呵,沙蓝旅帅,请,请!”说罢一招手,后面的马麟贴近他,李天郎低声嘱咐两句,马麟点头退开。
突厥人中短促地响了一声号角,几个人在手鼓中哼起了长调,全场安静下来,上百双眼睛都落在中央持刀站立的阿史那沙蓝身上。
厚重的弯刀慢慢举起,合着长调的节拍划出两个圆圈,“嘿!”鼓声急促地响了起来,所有的突厥人一齐“嘿!嘿!嘿!”地鼓掌呼喝起来。阿史那沙蓝手里的刀骤然变快,只见他一会儿蹲身飞快地踢腿,一会儿屈膝接连跳跃,一把弯刀如同长在他身上,围绕着他灵活舞蹈的身体四下翻飞,好几次都擦着他的肩膀和大腿飞过,令人眼花缭乱的刀光中,可以看见阿史那沙蓝意气风发的面容,那撮神气的八字胡随着他矫健的身姿威风凛凛地上下翘动。
突厥人群中响起了万马奔腾般的呼哨声和喝彩声,其余胡人中赞扬之声也不绝于耳。刀,不仅是西域最通行的兵器,也是几乎所有安西军将士最钟爱的伙伴,它们伴随着汉子们出生入死、建功立业,甚至和他们一起血染疆场、葬身黄土。突厥先祖最初以锻铁立族,百余年来,这个马背上的骠悍部落席卷了整个大漠,直到出现了大唐的“天可汗”。
突厥弯刀沿自匈奴刀,近刀柄处宽若手掌,由此向刀尖逐渐变窄缩尖,刀身弯曲厚重,显得短促剽悍,虽精良灵巧不如唐军横刀,但非常利于劈砍,在战场上十分实用,对骑马冲锋的突厥人尤为如此。战马、酒囊、弯刀和弓箭乃突厥战士之“四宝”,经过经年的战争锤炼,突厥军中擅长刀法者不乏其人,其他马背胡族如回纥、党项等也类同。而这个阿史那沙蓝,则是其中佼佼者。
“嘿!嘿!嘿!嘿!”呼喝声越来越快,弯刀也越舞越快。兴奋的阿史那龙支哈哈大笑,对自己压箱底的手段十分满意,看来汉人们的风头着实被压了下去!他咕咕喝下一大口酒,一把扯开胸前长袍,露出热气腾腾的胸肌,茸茸胸毛间,一只吐出红红长舌的狼头森然峥嵘。对阿史那沙蓝精彩的刀舞,汉军中不少人也眼露欣赏之色,到底是疆场效命的率直汉子,对英武高强的人,即使是敌手,也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连李天郎也不由得颔首赞许,此人刀法浑厚简便,明眼人一看就是真正的战场绝技,但比起中原武艺,实在称不得如何高妙。
战马嘶鸣,一匹骏马跃过火堆,蓦然跳入圈中,扬鬃振蹄,挺胸长嘶。阿史那沙蓝单手一按马背,嗖地跃身上马,两腿一夹,骏马便四蹄翻飞,围着中央场地飞驰起来,越跑越快。阿史那沙蓝的身影在忽明忽暗的火柱间穿行,迎面的朔风弹飞了他额头上滴落的汗珠,吹拂着他皮帽子上蓬松的貂毛。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有的喝彩,有的欢呼,有的冷眼观看,有的频频点头……
“吱——”一支鸣镝发出了信号,阿史那沙蓝怪叫一声,抡刀劈砍,“喀嚓”一声脆响,离他最近的一个固定松明的木桩被整齐地削平了头,不等诸人反应,快马转了一圈,所有的木桩接连被削掉一块,在木头的滚落间,大汗淋漓的阿史那沙蓝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很潇洒地收刀入鞘。突厥人中欢呼声掌声鼓声震耳欲聋。
“沙蓝旅帅好俊的身手!真不愧是突厥附离第一刀手!”李天郎呵呵笑着鼓鼓掌,顺手递过去一碗酒,“来!本都尉敬你一杯!”
阿史那沙蓝竭力做出轻松模样,也不抹满头的大汗,挺胸腆肚,大剌剌地接了酒,很豪迈地仰头一口喝光,倒是尽显大漠男儿本色。主座上的贺娄余润、野利飞獠等颇为赞赏地点头大笑,在阿史那龙支面前说两句恭维话,言下多有挑衅之意。汉军早有人按捺不住,好几个使刀好手都跃跃欲试,赵陵连使眼色,示意他们沉住气。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才叫痛快!呵呵!光有酒没有肉,那怎么行!马麟!”听得李天郎叫唤,马麟应声跃出,手里端着一个铜盘,里面有一大块肥美的绵羊尾腾腾地冒着热气。在西域,美味的绵羊尾总是奉献给最尊贵的客人,或是最勇敢的战士。李天郎此举,礼数十分周到,不仅充满了对突厥风俗的尊重,也着实表现对突厥勇士的另眼相看。“对沙蓝旅帅这样的勇士,用尺寸小刃切之虽可,但怎显得突厥健儿英雄风采!来!”李天郎呼哨一声,飒赤精神抖擞地跃进场中,“端好盘子!”
李天郎将手里的酒碗一扔,飘身上马,也像阿史那沙蓝般转起圈来,难道也要砍木桩?不少胡人眼中满是讥讽奚落之色,汉军人人面色尴尬,心中尽皆嘀咕,就算都尉刀法赛过那突厥人,但同样砍木桩,难免有拾人牙慧之嫌,那不是折了威风、失了彩头么?马大元喃喃对赵陵道:“都尉今天也太抬举胡人了!兄弟们可要憋不住了!”赵陵皱皱眉头,握紧了挽天弓,没有回答。
飒赤的马头突然一拐,身体如弹弓般回旋,绷紧的肌肉块块暴动,整匹马连着李天郎一个突如其来的小角度转身,就像一股草原乍起的狂风,闪电般掠过阿史那沙蓝身侧,扑向端着盘子的马麟!
“啊!”人群里一片炸响,飒赤已经从马麟和阿史那沙蓝中间掠过,而马麟正将盘子顶在自己头上,战马带起的劲风吹得两人的衣襟呼啦啦卷动。未等众人看清楚,飒赤咧着嘴又是一个回旋,从另一边再次从马麟面前飞驰而过,而此时马麟已经将盘子放低,端在自己胸前。这时人群中眼尖的一干人才看清楚李天郎手里有闪亮的弧光飞舞,没人看清刀,也许因为天黑光线不佳,也许是人马的身影遮挡,也许是——刀太快!
阿史那沙蓝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李天郎一去一回,每次挥了两刀,将那块绵羊尾平平地切成了五块!而且是……阿史那沙蓝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脊梁骨冷汗狂泻……一样厚薄!天哪,有这样的刀法!那绵羊尾十分滑腻,又是拿在人手中,还在马上用大刀!阿史那沙蓝呆呆地看着李天郎含笑勒住马,扬手挥刀,将五块肉一一用刀尖挑开:“只有沙蓝旅帅这样的勇士才够资格享用这样的美食,李某献丑了!”全场欢声大起,汉军尤为起劲,这下看胡人还傲气什么!
脸色发白的阿史那沙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马麟气哼哼将盘子往他手里一塞:“沙蓝旅帅好大的架势!难道瞧不起我家都尉的礼物么!”阿史那沙蓝看看马麟稚气未脱的脸,心里不由感慨万千:汉人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果不其然!就是这雏儿般的汉人小子,刀光逼人的险境居然稳若泰山,丝毫不动,这番勇气和胆魄……
李天郎下马一拍发愣的阿史那沙蓝,哈哈笑道:“沙蓝旅帅怎的如此客气,来!收下吧!”亲自拿过铜盘递于他,“回纥弟兄为你准备的最好的绵羊尾,我不过切开而已!呵呵!来酒!来酒!”
阿史那沙蓝接过铜盘,看着排列整齐刀口划一的五块精肉,不由得躬腰行礼,他彻底的折服了。
“李都尉的刀法真是神乎其技!”贺娄余润叹道,“在孽多城和连云堡下见过一两次,今日算是细细目睹,只怕比那时又精进许多!龙支你还记得在孽多城那女刺客……”阿史那龙支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脸色阴沉地哼了声“唔”算是回答,仰头咕咕地喝酒。
爱你爱你真爱你,爱你爱到骨头里,我日日夜夜都想念你,你却为何不理睬?
爱你爱你真爱你,爱你爱到心底里,我白天黑夜地歌唱你,你却为何关上门?
难道非要我像阳光下的玫瑰一样枯萎,难道要我像大漠里的一滴消逝的水滴……
难道非得见天神,你才出现在我的葬礼?
仆固萨尔领唱,回纥人群中响起了欢快的“杰尔拉”。不管胡汉,都被奔放热情的音乐所感染,大家一起扯直了嗓子高唱:“嘿,随格那西卡,嘿,随格那西卡,随格那西卡,塞丽玛利亚……”
英雄惜英雄,好汉重好汉。
不知不觉间,胡汉之间的对立情绪少了许多。
有热情奔放的回纥姑娘来邀请众人跳舞,酒意微熏的汉子们喷着酒气,一个接着一个被拉入了热气腾腾的舞蹈圈子,手脚僵硬地随歌而舞,互相取笑着对方拙劣的舞姿。李天郎使个眼色,赵陵等人端着酒开始猛敬胡人们,被烈酒沸腾的男人们瞬间便拉近了距离,有的居然破天荒地勾肩搭背起来。阿史那龙支见此情景,一扔酒碗,带着几个随从跳进舞圈,挨个拉开那些放弃敌意的部属,引发一阵不满的嗯嗯啊啊声。
“怎么尽是汉人敬胡人,我等突厥战士也应该礼尚往来才是!来来来!先敬雅罗珊李将军!”阿史那龙支暗地里一推身边的思结脱勒,“还不敬将军!”
思结脱勒舔着嘴边的酒沫,看看只抵他下巴的李天郎,微微欠了欠身,看似行礼,实则大有不屑之意。旁边的马麟大怒,剑眉一肃,张口正要叱骂,被李天郎举手拦住。
“呵呵,这个叫思结脱勒,是我的卫士,平日就只知道喝酒吃肉,长得跟公牛一样,就是脑子笨,怎么也教不会礼数,偏又喝了酒,李都尉别见怪!”阿史那龙支干笑着替自己人打圆场,也是提醒思结脱勒放手干。
见有主子撑腰,思结脱勒更是借酒装疯,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小拇指嚣张地在李天郎眼前晃动,大着舌头用歪腔怪调的汉话结结巴巴地叫道:“汉人的,这个玩意儿!小小的,喝酒的,不行!”接着又挑出大拇指,“突厥人,这个的,大大的,喝酒海量!”
“哦?”李天郎不动声色地笑道,“有多大?比牛大还是比马大?比牲口还厉害?”阿史那龙支勃然变色,却又发作不得,只是狠狠地冲思结脱勒瞪了一眼,“少啰嗦!快敬李都尉!”
胡人拙于言辞,口舌间自是讨不了什么便宜,思结脱勒右手端了一大碗酒,左手似乎很亲热地伸过来要搭李天郎的肩膀,要是被这粗壮的胳膊搂住,两个李天郎也挣脱不了,思结脱勒就可以勒住李天郎的脖子灌酒,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之,让他威风扫地。刚刚触及李天郎的肩膀,思结脱勒的手掌还未发力,对方却侧身向前一步,堪堪闪过了左手,嘴里还在说:“客气!客气!喝酒便是!”
思结脱勒有些发急,腰上一使劲,左手呼地再次伸出,嘴里故意含糊不清地叫道:“都尉客气什么!喝、喝酒!来!”李天郎也用左手手腕勾住对方来势凶猛的大手,往自己怀里一带,同时顺势一转,后背直抵思结脱勒胸前,右手扬起酒碗,回应道:“好!好!一起举杯,干!”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同向站立,同时举杯,仿佛配合好的一样,周围胡汉人等一齐欢呼,纷纷举起杯来“干!干!”
心中窝火的思结脱勒大骂李天郎耍汉人的滑头,但也愈发自信,觉得李天郎不敢跟他硬拼。于是他浑身发力,左臂飞快抡出,同声大喝“干!”
李天郎的后背已经听到思结脱勒发力时的肌肉滚动,也道一声“好!跳个舞罢!”左脚一扭,身体陀螺般一转,手臂突然夹住对方曲池穴,顺势一送。这招“战龙回首”放倒了不知多少鲁莽逞勇之辈,力上加力的妙用往往产生神奇的功效。对思结脱勒来说,他万万想不到矮小的李天郎有这么大“力气”。力道一击,思结脱勒顿时重心不稳,跟着李天郎的去势便扑。又惊又怒的思结脱勒下意识伸腿刚要迈出一步稳住身形,却听见李天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