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敬老了很多,但胡子跟以前一样修剪得整整齐齐,镶嵌在重重皱纹下的一双眼睛,依旧神采飞扬,锐利如锋。只是干净利落的衣衫胸前,星星点点溅了不少墨迹,手里一支蘸满墨汁的狼毫,兀自飞飞洒洒。
“郎儿!快起来!”喜形于色的方天敬伸手往李天郎腋下一托,“这么大个男人了,还在女人面前跪这么久做甚!”
李天郎胸口一滞,几乎喘不过气来,身体不由自主要往上抬起。方老夫子好厉害的修为,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李天郎怎么也不敢相信天下既有这般浑厚雄霸的武功。在日本,方天敬总要在各种出乎意料的场合考较李天郎苦练的功夫,那时的他,手底下似乎还没有如此精纯的内力,难道所谓“内力”真的可以练到这种“无形胜有形”的地步么?李天郎出于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双肩先微微轻耸,随即内收一沉,身体晃了一晃,重又跪了下去。方天敬叫了一声“好!”收回了手,哈哈笑道:“还以为在军旅中亡命数年,会荒废了好不容易练来的基本功,今日看来,你自己倒悟到不少!长进良多啊,为师眼光没错,没白教你!来来来!起来推推手!”
李天郎再行大礼,刚刚立身站稳,方天敬已经连手带笔呼啸而来。他连忙举手一搭,刚触及对方手臂,却感觉无劲可抵,不由吃惊,立刻收势回防。方天敬点点头,翻手下压,李天郎贴着老师的胳膊往两旁一顺,引得方天敬脱口喝声:“好!”语气颇为惊喜。一老一少像两个小孩一般奇怪地互相你进我退地推起手来,站立一旁的阿米丽雅先是觉得好笑,接着惊讶,最后终于看出了一些端倪。尽管她对武学并不精通也毫无兴趣,但李天郎和方老夫子看似简单的推推搡搡,其中肯定包含着中土最上乘的武学。
只见李天郎反守为攻,伸手往前一挤,老夫子嘿嘿一化,将劲道尽皆化去。原本透进老夫子空门的双手仿佛碰到铜墙铁壁一般,硬生生地往回收,反而让老夫子得了先机,顺势就往李天郎腰上一拢。任何练武的人都知道,要是腰给对手制住,只有死路一条,要在平日,这可是足以令人起杀机的!
李天郎处变不惊,待老师的身势彻底攻近来才提气左轻右重采他一边,招式沉稳,极为规矩。见劲锋被引,方老夫子立刻变招,踮半步进身改托李天郎的双肘,端住架势就要将他托起来。双腿是根,离地便成朽木,这样的武学道理,李天郎怎会不懂。但恩师攻势凌厉,竟然和以前一样不给远道而来的自己半点余地,无奈之下,只得踮脚后退。
方天敬凝神借势进半步,铺天盖地的劲道如冰山雪崩般压了下来。李天郎来不及发劲,又不敢硬丢,一丢就会被打趴下,只有一咬牙狠心又退了半步,弯腰准备发力对拼。自己虽处劣势但好歹也当壮年,恩师再怎样也是年过八旬,死命硬格至少能够自保。哪知方天敬像知道李天郎想法一般,突然双臂一拧,拉住李天郎手臂一按,拉着他便转。
李天郎觉得自己如车轮般听凭方天敬摆布,腾云驾雾围着他转圈。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几次准备沉步落气都被对方发力打乱。如此霍霍走了几圈,李天郎变成了负重老牛,虽是数九寒冬,那额头上的汗水也像三伏酷暑样淋漓而下。
正当他喘不过气来几乎憋闷栽倒时,方天敬哈哈一笑,李天郎身体顿时一松,终于匀过气来。“师、师傅好厉害的劲道!弟子委实五体投地!”李天郎呼呼喘气,抬手擦腮边的汗水!他这么说可不是恭维,没想到自己多年不懈的苦练在方天敬手里便如儿戏!确实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没完!看招!”满脸兴奋之色的方天敬突然将手里的毛笔抛出,“出刀!”
“嚓啦!”“泼风刀”已经化着一道弧光!
“咯!咯!咯!”
落到地下的毛笔被切成整整齐齐的等长三截。
“哈哈哈!天敬有此爱徒,夫复何求!”老头眉开眼笑,“为师如你般年纪时,造诣可不如你!当时在东瀛初见你,虽觉得你根骨颇佳,臂长腰紧,是难得的练武之才。但所谓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这武学一道,也要讲个悟性,随个机缘的!你根劲扎实,听力(太极术语)初具,离心神合一不远矣!妙哉!妙哉!”
李天郎哪里知道,方天敬隐居山林,终日以研习武艺为乐,几十年来,内家功夫突飞猛进,早已登峰造极自成一家。山野闲村,哪有什么练武好手来较技切磋,即使有一两个会操把式的,又怎会是他的对手。今日能做敌手的李天郎前来,技痒难忍的方天敬无论如何也忍不住,遂放手一击,不仅欣喜爱徒的进步,也验证了自己心血耗尽所得的武学精髓,浑身顿时上下痛快之至,岂不喜出望外!
阿米丽雅到底没有汉家女子那么多扭捏禁忌,自然地掏出手巾给满头大汗的李天郎擦拭。方天敬这才注意到高鼻深目的公主,见两人情状亲密,不由呵呵一笑,把李天郎臊红了脸,连忙把阿米丽雅拿手巾的小手握住,“还不见过恩师,他便如我的父母一般。”
“罢了!罢了!”方天敬扶住公主,“跪来跪去没个完了!哈哈,郎儿长大了啊!呵呵,小娘子哪里人氏?”
“晚辈乃小勃律王苏失利之之女,名阿米丽雅,见过前辈。”
“哦?也是王室后人,”方天敬笑眯眯地打量两人,似乎看懂什么地点点头,“天意!天意!你母亲知道,也必然欢喜得紧!”
“敢问前辈,方才你和李郎可是在打架?若是打架,却又怎的不声不响,也不见杀机重重?天郎那日和大食武士血战,真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看一眼就让人魂飞魄散。小女子虽女流,但两军厮杀生死相搏的场面可见得不少,哪有这般斯文轻松的?仿佛游戏一般。”阿米丽雅实在好奇,“但若是游戏,李郎身经百战,在安西鲜有敌手,在那里被称为汉人‘雅罗珊’。却被前辈区区两圈就弄得汗如雨下……”
“天郎一身微末本事,全是恩师所授,此乃深奥晦涩之‘太极’功夫,非一言半语……”李天郎怕师父不高兴,有意打断了阿米丽雅的询问。但方天敬谈兴甚浓,一摆手侃侃言道:“所谓太极功夫,也源自道家,其精髓内涵与孙子兵法并无二异,世人称为修身养性之内家武艺也!人生血肉之躯,力不能移山,气不能吞河,天之高,海之阔,常怀无奈。常人,尤其是本来天生筋骨强健,好勇斗狠之人,总是急于求成,折腾皮肉,妄图与天争胜,好者极尽凡人之极限,练得一身超凡蛮力,终也就超于常人而已;走火入魔者不仅伤筋累骨,还恐畸变心智,顷刻间便成废人也!而内家拳神色庄严、心平气和,瞪眼间降伏蛮汉靠的不是蛮力,而是应天顺时,修身养性,反视内听,大松大软,身神合一,养的是真正的神勇。所谓欲炼坚钢者不得坚钢,极柔软者反而极坚钢!人身是天地中一点灵性种子,力不需大,气不必壮,只要审时度势,在恰当的时候做出正确的选择就能‘翻天覆地’。天郎之造诣,虽还未及此,但根劲已通,听劲初成,棚劲(皆太极术语)有度,几将潜力尽数发挥,如此苦心研修,必成大器,老夫之衣钵,呵呵!看来非天郎莫属了!”
一番道之玄妙,玄而又玄,饶是阿米丽雅深诣中原文化,聪慧过人也只听得一知半解,但个中博大精深却让她深深震撼,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李白说:李林甫口蜜腹剑
哗哗的铁链声响中,夹杂着凶狠的犬吠。
“啊!有人来了!希望他没有去挑逗‘风雷’‘电策’!”阿米丽雅说,“虽然拴了链子……”
几声惊恐的尖叫,一个人狼狈不堪地窜进院门,衣角已经沾上不少污迹。“哪来的厉害畜生!这么大个!方老夫子!方老夫子!”来人大呼小叫,似乎与方天敬颇为相熟。
“醉猫子,来得正好!”方天敬笑道,“今日可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方老夫子你又在摆什么玄机!尽骗黄口小儿而已!看我来怎么拆你的台!”来者掸衣整冠,神情放浪不羁。李天郎应声看去,是一飘逸潇洒的白面书生,腰间挂着一把长剑,边说边大剌剌地信步走来。
“你个醉猫子!又来讨酒喝!等了你半天你倒是真会找时间,专挑吃饭的时候来!”方天敬丝毫不已为忤,指着来者笑骂道,“这等邋遢不恭,被赶出宫闱也不稀奇!会两句破诗了不得么!”
书生假意啐了一口,看见李天郎,扬手唱了个诺:“鄙人李白,字太白,游戏诗书,徜徉美酒,不图俗名,只求快意!哈哈!哈哈!”
居然是当今振聋发聩的诗仙李太白!李天郎吃惊之余,赶紧见礼:“安西戍将李天郎。”
未等李天郎说完,李白便一把扯住他袖子大叫:“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磐石将军’!”
没等李天郎回答,李白先大惊小怪地说道:“好个老夫子!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些了不得的徒弟!倒是瞒得紧,不如连我一起收了罢!”
“你个醉猫!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哪里敢收你这样的徒弟!还不如陪我喝两盅!”方天敬冲外堂叫道:“老黄!多杀只鸡!把那坛冰雪梅花酿也一并开了!”
“啊,黄御厨的黄泥烤鸡是天下一绝啊!老夫子,今天倒大方!美酒佳肴都舍得了!我李太白今日有口福哉!”
“师尊居然有御厨伺候?”阿米丽雅讶然道,“真是深藏不露啊!”
“这小娘子心直口快,甚合吾意!”李白挤眉弄眼地揶揄道,“是啊,一介山野狂生,怎么会有御厨伺候啊?”
“老黄本是洛阳大内宫的御厨,尤擅烹饪鸡鸭,制作糕点,因得罪宦官,被责打伤残一臂,流落民间,我偏生对厨艺一窍不通,正好拣个便宜,享享皇帝爷的口福!”
几人说笑间步入厅堂,那伶俐小童早已将酒菜摆好,虽然只是些普通菜蔬,鱼肉之类,但无不浓香扑鼻,色味俱佳,真个使人舌底生津,食欲大增。
家的感觉不仅令李天郎舒心不已,也让阿米丽雅觉得无比亲切温馨。当用黄泥包裹的烤鸡呈上来时,李白全无礼数地抢先动手,就着细嫩美味的鸡腿连饮数杯,狂态大发,连呼痛快。
席间李天郎将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一一细说,引得李白唏嘘不已。当讲到恶斗大食刀手时,立嘱阿米丽雅将那把大食弯刀取来,作为礼物交于方天敬。
“呵呵,到底知道我老头儿喜欢什么!”方天敬抽出弯刀细细打量,随手舞动两下,叹道:“果真好刀!如此沉重的兵刃,大食武士单手却能挥洒自如,也是下了苦功。但手臂气力再大,大不过虎豹莽牛,再是苦练也有个限度。大食武士彪悍勇健,对手里的弯刀分量必是能重一分就重一分,以为越重就越显功夫高,越重威力就会越大。呵呵,如果是一头猛虎来挥舞这把刀,举重若轻,收放自如,自然天下无敌。但谁又能练到这种明劲?此弯刀一劈之下,兵器重量加之手臂蛮力,自是威力非凡。但便如决堤洪水可放不可收,用在大军对阵的冲锋硬拼尚可,如若遇到东土技巧之高手,难免一败。天郎能够以寡破众,力竭也能杀敌高手,靠的就是太极内功和轻灵快速的刀法,老夫欣慰,有你这般能将日本刀法和中土剑法合二为一的徒弟。要知道,当初老夫曾和伊藤一刀流祖师伊藤风之信深研武学,互有启发,才有采日本中土之所长,自创新技的想法。呵呵,于是便有了‘泼风’横刀和二十四式单双手兼备的独特刀法!但到底能有多大威力,为师自己也没有把握!没想到天郎真的集了大成!”
“正是师尊所授,天郎才保得性命,建得功业!”李天郎说罢深深一拜,“没有师尊,没有李天郎!”
方天敬一摆手:“郎儿过谦了!师尊最大之心愿乃是后辈能够胜前人!日人自诩已得‘剑道’真传,岂不知也是一知半解,误入歧途。虽有伊藤风之信这样的武学奇才,也少了中土数千年的底蕴。今日中土之武学,乃是千万武者长江后浪推前浪,日积月累所得,其中精髓真谛,又怎么会是日人所能轻易悟得的。彼人以为自得之剑道,乃纯粹之中原根源。日人自傲,委实牵强!”
李白笑道:“中土先人牙慧,日人不仅奉为至宝,且自贴金面!难怪尔等武学造诣,不过尔尔!”
“非也!日本剑道虽与中土击剑一脉相通,但却也自成一家。日人寡居海外,贫瘠苦寒,忧患意识远超中土膏腴之民,其人唯知同舟共济,发愤图强才能夺立锥之地。因而人皆勤勉好学,懂得博采众长,为己所用。日本剑道之简洁凶悍,使其一刀便有摧枯拉朽之威势……呵呵!个中精妙瑕疵,天郎最为清楚!老夫再说就有卖弄之嫌了!”方天敬翻眼斜睨痛饮冰雪梅花酿的李白,“太白兄自十五岁便沉迷剑术,想是很有心得。如今大夫庶人尽击剑成风,颇有春秋荆楚之气,不知真正得道之人又有几何?怕都是斐旻、公孙之徒吧?”
剑器子斐旻和公孙大娘长于剑舞,与李白之诗、张旭之草书号称三绝,此乃天下皆知之事。方天敬偏生出言挤兑,显是颇为不屑。李白闻言也不生气,一抹嘴巴哈哈一笑:“吃你老夫子一顿饭就要受你几番揶揄,罢了罢了!你若如此不屑,又怎的痴迷张某草书,还天天临摹苦练,可笑!可笑!”
方天敬一愣,也笑道:“醉猫还没醉啊,张旭草书,风流倜傥,天马行空,和你太白醉后绝句如出一辙,确为当世绝品。但书法绝句毕竟是安详之物,无非激情感慨,激扬文字,悦人娱己而已。怎比得比武竞技,沙场杀敌?届时成败生死悬于一线,无不是性命相搏、抽肠溅血,何来闲情逸致?又怎么能有那么多潇洒随意?张旭可从斐旻公孙之剑舞中悟得书法,那是因为剑舞非相搏之武学,重飘逸好看,虽有势却无实,要是张旭懂得杀人之剑意,恐怕再也写不出飞扬之草书也!嘿嘿,太白讽我书法,也缘由此,拿杀人利剑的手,再怎么邯郸学步,也写不出张旭之神韵啊!”
一席话,听得包括阿米丽雅在内的众人都频频点头。
“因而日人之剑法,重实用而轻虚浮,有其独到之处。其承中土剑法持短入长,倏忽纵横之优绝,弃后世中土剑法徒支虚架,以图人前美观之流弊,得技法朴实严整、劲力充实流畅之剑法。尤其是日人善于因势利导,充分利用不同之地形、空间以发挥人自为战之潜力,自创了一套变换极其迅速灵活的步伐,把漂疾湍悍的大劈大杀,合之以进退轻捷。在对战中,为了甚便旋转跳跃,用短制长,甚至不着甲胄,裸形赴斗。加上器械精良,使武艺与兵器相得益彰。与中土当世击剑而言,确有后来居上之势!”
李天郎叹道,“昨日在鸿胪寺与日人虽未动手,但从身形看日人中不乏高手,其领悟剑道真传的程度,已突飞猛进!弟子臆测,不久日人将为中土武学劲敌!”
“庐原武直?”方天敬筷子一顿,“他在长安?”见李天郎点头不语,方天敬话锋一转:“中土剑法源远流长,但静心研习的不多,就是有,也成了斐旻公孙之流,实为可叹!想中土之剑初现西周,盛于春秋战国,春秋之剑短,战国之剑长,长短的变化几成倍数,然有长铗之称也!荆楚地区乃长剑发源地,自古就出勇士奇才剑客。荆楚剑长柄长,方有以击为主,以剌为辅的双手剑法,古代高手历尽心血,创出双手剑之格、洗、击、刺四法。格、洗为防守,击、剌是为进攻,精妙无比,扎实堪用。日人学得意犹未尽,而中原却弃之如弊履!
老夫剑法,承自汉之剑侠王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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