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李林甫倒真的没有夸口。但是,他也从那里知道了另一个令他惊惧不安的消息:曾任河东、河西、陇右、朔方四镇节度使的名将王忠嗣,被贬黜为汉阳郡太守,要不是哥舒翰'1'以命求情,感动了天宝皇帝,那被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度以死罪的王忠嗣,脑袋可就要搬家了!王忠嗣何许人也?那可是当朝响当当的重臣,威震天下的悍将!自开元二十一年起,王忠嗣历任左领军卫郎将、河西讨击副使、左威卫将军、左金吾卫将军、左羽林军上将军、河东节度副使、代州都督、朔方节度使、灵州都督、河东节度使、河西、陇右节度使等军政要职,可谓名满天下!
对王忠嗣的为人和才能,高仙芝是极为钦佩的,他甚至嫉妒此人取得的骄人功名,但潜意识里还是将他作为效仿的楷模。自忖如若有其同样的唐室渊源,自己当不在其下。北庭节制于安西,安西又节制于陇右,说起来,高仙芝自己还是他的下级。真不明白,转瞬之间,这位佩四将印,控疆万里,劲兵重镇,皆归掌握的大将,会顷刻间便在大唐的朝堂上土崩瓦解,烟消云散!要说背景,王忠嗣乃名门之后,其父王海宾,是开元初名震西陲的猛将,战殁于开元二年与吐蕃的激战中。玄宗感其忠义骁勇,特赐其子名“忠嗣”,并让当时才九岁的王忠嗣继承父亲的官位,并收养于忠王府,与当今太子李亨成为形影不离的亲密玩伴。要说才能,小小年纪就能与天宝皇帝面谈军政,被帝赞日后必成良将!极受恩宠,被皇帝钦点为将,如此殊荣,又有几人?要说功劳,自二十岁从军河西,勇猛韬略超于常人,诸军上下无不拜服;三十岁新城之役声名鹊起,横扫吐蕃,逼亡突厥,震慑西陲;接着又转战北境,屡败奚和契丹,曾与东胡族的奚怒皆部大战于桑干河之源,三战三胜,威名日盛。天宝五载,以四十二岁兼河东、河西、陇右、朔方四镇节度使,为大唐开国以来手握兵权最重的将领,甚至有人说,他很快就会被召回长安,官拜宰相!可是,这样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居然也会被人连根拔起!
为什么会这样?
听吏部的眼线说,是为了失败的石堡城之战!高仙芝可清醒得很!他明白胜败乃兵家常事,如若仅仅因为一战之得失就诛杀悍将,那谁还会为朝廷效力?这里面必然大有原因!
没错!
石堡城,吐蕃人称铁刃城,乃双方都极为重视的战略要地,此城在日月山下,扼守赤岭天险,通过日月山的上、中、下三个山口,都要经过这里。上山口,是通往青海湖之西、之南的门户,有吐蕃至逻娑(今拉萨地区)的重要驿道;中山口,到海南大草原,是吐蕃饲养军马的肥沃草原;下山口,翻分水岭南下,直到唐积石山。前行即是大唐肥沃的河曲之地,实际上,谁要占据此地,谁就赢得了湟水流域和青海牧区的控制权。
开元十七年,自石堡城建成,大唐吐蕃就为其征战不休,双方成千上万的士卒血洒城下,染透赤岭。大唐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吐蕃蛇年,吐蕃没庐·谐曲将军以机智拼死攻克石堡城,在尸山血海中夺得了这块对他们来说,生死锁钥之地,一度占据六年之久。使距此不远的大唐鄯州、凉州、甘州颇受牵制,令唐明皇如鲠在喉。
于是皇帝要王忠嗣把它拿回来,记住,是皇帝,天子要拿回来!
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得罪了皇上?王忠嗣曾经不止一次驳回包括安西等边镇的请战书,高仙芝记得有一次他随夫蒙灵察赴河西拜见这位权倾一时的大将军时,王忠嗣语重心长地告诫摩拳擦掌的好战将士说:“国家升平之时,为将者在抚其众而已。吾不欲疲中国之力,以徼功名耳!”这不仅与当今皇帝“吞四夷之志”格格不入,也让急于建功立业的将领们焦躁不已。夫蒙灵察就私下里讥讽王忠嗣当然想当他的平安四节度使,无非是不想有别人超过他,自然将王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没想到王忠嗣这么大的胆子,居然对皇帝老子也搞阳奉阴违!他自己持重不战倒也罢了,还扬扬万言上书劝诫天子说:“石堡险固,吐蕃举国而守之,若屯兵坚城之下,必死者数万,臣恐所得不如所失,请休兵秣马,另图良机。且夺此一城,不仅破边塞之安宁,交恶与吐蕃,也于进取九曲无宜,徒费军力耳。臣恐所得不如所失,不如厉兵秣马,以待时机,一鼓而下也!”皇帝爷已然不高兴了,可那王某还没个完!求战心切的董延光请缨夺石堡城,皇帝陛下令王忠嗣派军辅佐。陛下显然和姓王的较上劲了!你不去,好啊!这不有人争着去吗?大唐缺不了你!要是别人打下来,看你怎么说!
可惜董延光志大才疏,除了找了个请战的好时机,啥也没干好!王忠嗣也犯糊涂,捧着天子的诏令不情不愿,这样的心境,他能对董延光能有多好的支援?石堡城下平白无故又多了一堆冤魂!唐军无功而返!董延光多了怨恨,大唐没了面子!关键是皇帝没了面子!皇帝的面子啊!
皇帝要找茬收拾他,他还逃得过?
太子?虽说儿时伙伴,也帮不上忙!太子在皇上面前就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傻子!心惊胆战的小儿!他哪里说得上半句话!
再说,他此时说什么话都没用了,就算能说,也会适得其反!天宝皇帝历来对皇族结交朝廷大吏十分忌讳,在开元初年就颁布禁令,“禁约诸王,不使与群臣交结”。其兄弟诸王宅邸皆环绕兴庆宫之侧,表面是方便走动,实际上是利于监视。至于自己的子孙,同样戒律森严,他们只能居住在“十王宅”“百孙院”里,由宦官“侍候”着,过着与世隔绝的金丝笼鸟生活。和他们交往的官吏往往身败名裂——仅仅和歧王李范有那么几分交情,名相张说就丢官贬成了相州刺史,其余的如光禄少卿驸马都尉裴虚、万年县尉刘庭琦、太祝张谔等也是被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而“太子党”这个说法早就在流传,弄得李亨连个乐器舞姬都不敢添置,生怕被人借故生事,落得个娇纵声色的名声,失去太子名号对他来讲,就是大限已到!太子党内有高力士,外有兵权在握的王忠嗣,可了不得啊!宰相李林甫的说法之所以极大地震动了皇上,那就是告发王忠嗣和太子过往密切,合谋觊觎皇位!这可是天大的罪名!
想到这,高仙芝浑身发冷,李林甫!难道又是李林甫!对了,对了!就是如此!什么太子至友,什么官望宰相,根源就在这里!王忠嗣和皇帝碰出的火星,就因此被浇油引燃了……甚至差点将太子李亨一起烧掉!老天!老天!李林甫,可怕的宰相!他不允许有人威胁他的相位!
高仙芝眼前浮现出李林甫布满皱纹的老脸,那双眼睛!如鹰隼般毒辣的眼睛!还有那笑里藏刀的阴险笑容……他打了个寒战。
看来自己的小勃律大捷来得真是时候啊!不仅让天子一洗石堡城战败的阴晦,也让李林甫找到了淡化王忠嗣的突破口。于是自己拥有了安西!于是有了前所未有的加官晋爵!棋子!小卒而已啊!
高仙芝睁开眼睛,呆滞地注视着茶杯里漂浮的叶渣,它们慵懒地在水面上荡漾,在腾腾的水汽中鼓着死气沉沉的眼睛。望着自己投影在茶水面的半张脸,高仙芝突然觉得无趣至极,一辈子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是真的改变了么?改变的命运是自己的努力还是别人不经意的拨弄?
王忠嗣如此,自己又能怎样?才能功绩算个屁啊!……
一束光柱穿过琉璃天窗直直地落在高仙芝头上,光柱里翻滚着细小的飞尘。低头不动的高仙芝全然没有了平日的骄横和豪迈,他蜷缩在胡床里,像一只艰难挨寒的老蜘蛛。
这天下午书房里的高仙芝,是失魂落魄、自信扫地的高仙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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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远征西域,大破吐蕃,活捉小勃律国王,力保唐之西门不失,使得大唐声威响震西域,三十六国俯首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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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唐朝名将,突骑施首领哥舒部落人,时任王忠嗣麾下陇右节度副使、都知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使。
第一章 唐玄宗李隆基的密令
李天郎初见唐明皇
天宝六年(公元747年)的冬天真的称不上寒冷,但宰相李林甫带入朝堂的大摞诏书,却让不少人觉得冰寒彻骨。王忠嗣、杨慎矜两位朝廷大员被贬斥已成定局,只需明皇(李隆基)略略过目,加盖玉玺而已。
一阵微风吹过,院子里桂花树上的积雪娑娑而下。呆望雪景的李林甫油然生出几丝悲凉,人之生命,何其短暂,自己虽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却也已年事老迈,再怎么励精图治、呕心沥血也颇感力不从心,就犹如这夜后残雪,时日无多!而自己大限之后的事,不知道还能有几分在自己的意想之中。
李林甫回头看看茶几上已经不再冒气的茶杯,不禁皱了皱眉头,等了这么久,天子还没来。是不是高力士这个宦官又在搞鬼?
纷沓至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李林甫的思绪,他整整衣冠,恢复了平常犀利严峻的气质。“天子驾到!”是高力士公鸭般的声音。
“哥奴(李林甫)真是性急,什么急事,偏要今日商议?”李隆基面有微怒。
李林甫施礼毕,连称“恕罪”,但仍旧固执地将拟好的诏书呈了上去。“明日就将设宴庆典,届时将宣读诸般诏令,以振朝纲,故臣……”
“罢了!罢了!你说罢!”李隆基往龙榻里一坐,“又奖了谁,罚了谁?”李林甫不敢怠慢,将数十份诏书的内容一一扼要说明,明皇随手翻翻,居然丝毫不差。“呵呵,高仙芝的封赏是不是太丰厚了些?制授鸿胪卿、摄御史中丞,代夫蒙灵察为四镇节度使,还征灵察入朝,替高丽奴才把路扫得好清啊!”
“陛下,目前大唐在西域,情势危急,高仙芝大破吐蕃,力保唐之西门不失,使我大唐声威响震西陲,三十六国尽皆附表称臣,缓我边塞危局,确可称大功一件。且在安西,大唐与大食,已剑拔弩张,决战在即,四镇急需一位智勇双全的悍将,依臣愚见,此人非高仙芝莫属!至于夫蒙灵察……”
“朕知道!他已经奏了高仙芝一本啦!越奏捷书?哼,刘单可是朕派去的。就这么办吧!这个又怎么啦?叫安思顺任朔方节度使(唐朝十大节度使之一,驻地灵州)?这个差事可是丞相你兼任的啊?”
“臣老迈,且在长安陷于琐事,无力顾及朔方军务,林甫误事事小,万一动撼社稷,岂不罪莫大焉?而安思顺为安禄山族兄,为人忠勇,孔武过人,当是适宜将才……”
“丞相真是大度,人人眼馋的节度使,说让就让了!呵呵!这么说,杨国忠想当剑南节度使的念头,也只有放一放了!丞相好心计啊!”
李林甫心中一寒:大家(近臣或后妃对皇帝的称呼)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看来是一清二楚啊,眼前的唐明皇,虽已不是开元初那个宵衣旰(gàn)食,叱咤风云的皇帝,但倦于政事的他,显然并不糊涂。这一点,务必谨记!切切!
“陛下明鉴,非林甫心计,而是边塞胡将之表现,令人击节赞叹!”李林甫不慌不忙地说,脑子里已经转了无数个念头,“陛下还记得以官力保王忠嗣的哥舒翰(大唐名将,突骑施首领哥舒部落人)吗?”
李隆基目光一闪,颔首示意李林辅继续。
“王忠嗣虽罪该万死,但哥舒翰仍跪拜于阙下,力陈忠嗣之功以至涕泪雨下。朝堂芸芸众卿,愿以身家性命乃至功名保忠嗣命者,唯此一人而已!先勿论哥舒翰军功卓著,就凭这忠义肝胆之举,堪称今世武将之典范。再有平卢范阳之安禄山,安西之高仙芝,虽皆为胡人,但对朝廷之功绩,对陛下之忠心,哪个不胜似中原汉臣?”
明皇点点头,李林甫见之立刻提高声调。
“自贞观以来,内附我大唐之杂胡数以百万。仅贞观之际,便有三十万突厥人为我大唐子民,朝堂五百胡官几于汉臣同数。因有阿史那家族为我大唐前驱,攻城略地;契苾何力、黑齿常之等镇抚四方。现在我大唐为官之胡人,远甚陛下先祖,且文臣武将诸子百工不一而足,天朝之威仪,旷古绝今矣!对诸方杂胡,我朝应不视为外人,拣才华横溢者为之用。节度使为一方之军政大吏,不仅需有勇有谋之才,也需忠义之臣。文臣为将,怯当矢石,不若用寒郡胡人;胡人则勇决习战,寒族则孤立无党,陈下诚以恩洽其心,彼必能为朝廷尽死,断再无忠嗣罪臣之虞!”
明皇听完,神情十分伤感,沉吟半晌,喃喃道:“王忠嗣忠良之后,又乃朕亲手养大,没想到……罢罢罢!丞相说的有理!便由你相机处置吧,朕累了!这玉玺就由力士掌盖吧!”
李林甫暗地里松了口气,眼角瞟了瞟高力士。高力士似乎没有兴趣搭理他,自顾伺候明皇退去,把李林甫晾在了一边。
“陛下,还有一事,”见李隆基放缓脚步,李林甫急道,“陛下还记得佩带九色宝玉的李姓后嗣么?”
天宝皇帝身形一滞,停了下来,没有转身,只简短地说了一句“讲”。
“李天郎自六年前充军安西,骁勇善战,屡立战功……”
当天,回到高府的李天郎和阿米丽雅由衷地高兴,因为高仙芝告诉他们,朝廷已经采纳了他的意见,不仅赦苏失利之不诛,还授右威卫将军,赐紫袍、黄金带,使宿卫。虽然不能再回到小勃律,但在如此劫难之后,尚能虎口余生,留得性命,已经是大幸了。因此,在当晚家宴上,气氛是回到长安以来最为轻松的,高氏爷孙三人甚至一起唱起了高句丽小调。阿米丽雅轻拂长袖,激情飞扬地舞上了一曲,舞毕则即刻退席,没和一干人说上一句话。高仙芝冲李天郎意味深长地微笑,遥遥一举杯。李天郎只得饮了,恩怨分明,阿米丽雅的公主脾气一如既往,要不是李天郎低声下气央求良久,阿米丽雅又有西域女子惯有的豪爽和少见的机智胸襟,不会有这样妥协折中的好事。即便如此,要公主再与仇人共席,却是再也不可了。李天郎硬着头皮不去看拂袖而去的妻子,频频举杯强颜做欢,席间觥筹交错,宾主都显得十分尽兴。
“好啦,明日一早还要入宫觐见,酒就喝到这里吧!”高仙芝说罢站了起来,众人也都停杯投箸站了起来,“天郎你且和我到书房一述。”
李天郎一愣,放下杯子,低头称是。
“明日上朝听宣,天子可能会单独与你晤面,”一合上书房的门,高仙芝便单刀直入地对李天郎说,“高力士亲自派人从大内送来的口谕!”
昏暗的烛光突然急促地摇曳,在地上晃出跃动的黑影。
李天郎默不作声,倒不是因为吃惊或是惧怕,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又能说什么!看着李天郎沉若静水的脸,高仙芝坐了下来,一时也没再开口。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嘿嘿,能泰然处之,倒不失为大丈夫本色!”高仙芝《;文;》歪头注视《;人;》着一半身《;书;》体隐没在黑暗《;屋;》中的李天郎,语气也是淡然,但从他变化莫测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