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技艺了。而高仙芝能学得这么快,确实令人吃惊。这大食刀法虽然精巧灵活不足,在高手单挑中显得锋芒稍逊,但却对两军对阵的厮杀尤其适用,久经战阵的高仙芝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因此对大食刀法悟得很到位。能够迅速掌握外域刀法的神韵,除了丰富的经验和阅历外,那就靠天赋了!虽然那些招式使得不见得完美,比如那招翻腕变刀就十分勉强,断不能和李天郎之流的使刀好手相提并论,可仅凭区区数招就能入门,那只能是天才,高仙芝就是这样的天才!
眼前的现实使李天郎不得不相信传说的真实性,高仙芝完全可称文武兼备的一代豪杰。他算英雄吗?应该算是,至少在安西绝对是,那么他会有怎样的结局?英雄的结局……
惊讶之余,李天郎内心泛出一阵酸涩:怎么我遇到的不是天之骄子就是旷世奇才?从阿米丽雅到高仙芝,从李嗣业到封常清,甚至文绉绉的岑参……小小安西尚且人才济济,藏龙卧虎,更不用说巍巍大唐了——没有资格不出类拔萃!唉!谈何容易!这到底是老天安排的奇遇还是对自己的捉弄?
“嘿!英雄!英雄!”高仙芝的话语将李天郎从遐思中唤了回来。
“没想到大将军有此等身手,天郎佩服!”
“嘿!远不如以前了!原本还有两手可以现现宝的箭法,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那皇帝陛下御赐的挽天弓也索性送了人!唉,不是赏给了你那个叫赵陵的手下么?”高仙芝重新落座,李天郎给他倒上了茶,见他额头出汗,又将汗巾送上,“就是那个在娑夷桥射吐蕃旗杆的好汉!很好的身手啊!我向来说,无论何种技艺,若想成顶尖高手,除了自己勤学苦练外,还真需要天赋异禀,比方说你吧,你刀法的犀利一半来自你的步法,而灵活的步法则来自腰身,所谓腿在腰上腰在腿上,你几十年腰腿的苦练固然功不可没,但天生的紧凑腰腹也是你比别人灵活快捷的重要原因,这些紧要的东西,别人再怎么苦练也是学也学不来的!”
李天郎再次钦佩不已,当初方天敬就是看到这点,才指点他弃剑学刀的,原本方天敬擅长并准备教授的,是他成名已久的双手剑法。
高仙芝长舒一口气,将弯刀往地下一扔,眼光又落在了地图上,“有空多和你那貌美的舞姬好好聊聊……”
“大将军……”李天郎一下没明白过来,不由涨红了脸。
“想到哪里去了!”高仙芝手捋胡须,对李天郎的窘相看也没看,眼光在地图上往北方延伸,“和你交手的大食人逃走后,我立即令交河守捉派快马四下追踪查寻,居然一丝蛛丝马迹都没有找到,几个人好像凭空消失了,哼,他们绝非寻常客商,肯定是大食派来的精锐探子!”
李天郎点点头,他一直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武后长安四年,大食倭马亚王朝任命一个叫屈底波的将领担任镇守呼罗珊(波斯语意即‘太阳初升的地方’,西南亚古地区名)的东道使,驻节木鹿城,他们称之为‘埃米尔’(源于阿拉伯语,为当时阿拉伯军队统帅的称谓)。从神龙三年开始,这个野心勃勃的‘埃米尔’就不断率军东进,先后进攻安、康、火寻、拔汗那等诸国,甚至吐火罗故地也沦陷不少,其兵锋所向,委实锐不可当!”
“啊!这么厉害?想来大食军马,战力也是非凡!他们要再往东,可就是我大唐属地!”李天郎往前凑了凑,也跟着看地图。“神龙三年……嗯,那时我大唐之力,尚不能顾及葱岭以西……情势不容小觑啊!”
“嘁,安、康、火寻、拔汗那等杂胡小国,哪有什么劲旅,尽皆乌合之众,人数更是少得可怜,战胜他们有什么稀奇!”高仙芝轻蔑地说,“不过那时我大唐确力有所不逮,且南边还有崛起之吐蕃,因此只能采取守势。为遏大食,我主又巧计怂恿东突厥与大食交恶,其大汗默啜可汗命他心爱的侄子、突厥名将阙特勤率大军二十万西御大食。几仗下来,虽败多胜少,但大大堵击了大食的西进。后来突厥人分崩离析,大食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我大唐审时度势,封突骑施苏禄可汗为左羽林大将军、顺国公,赐锦袍、钿带、鱼袋七事,金方道经略大使的头衔,又慷慨地将碎叶镇送给他们,将他们顺顺当当地送到了大食人的刀口前。贪图功名、土地和财富的突骑施人联合当地诸国死心塌地对抗大食,打得还真不错:开元六年大食大将加拉赫统兵北征,于河中北部得胜,并已准备侵入中国领土,但是被突厥人包围,经过偿付赎金,才好不容易得救。而在开元十年,大食呼罗珊之主已易将波悉林,就是现在闹反叛的那个,往任之初即兴兵攻东拔汗那'1'。突骑施奉诏出征,大破之。开元十二年就更热闹了,波悉林再攻东拔汗那,围其都渴塞城(拔汗那所属城市),爆发渴水日之战。大食军大败,后卫主将战死,尸横遍野,仅剩下的几个惊弓之鸟狼狈撤退,原已叛附大食的康、石'2'诸国复归于我朝。这一惨败使大食向东的进军中止了近三十年。连年的征战不仅让飞扬跋扈的突骑施人无暇骚扰大唐边境,也让他们伤筋断骨,大伤元气。最后自相残杀,乱成一团,顷刻间便作鸟兽散,彻底败亡,而我大唐不过耗些财物和虚号而已!此一举数得之计,尽显我朝天子谋略,实实无人望其项背,这以夷制夷借力打力的巧计真是精妙无双!”
高仙芝击案感叹,满脸红光,说到天宝皇帝时语气里除了敬佩就是崇拜。李天郎看着豪情奔放的高仙芝只觉得毛骨悚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就是西域,这就是你死我活的战场,唯一的区别无非就是方式和手段!
“突骑施与大食周旋,狠狠教训了它几下,使之东进势头彻底缓解,同时又迫使精疲力竭的安、康等国主动上书依附我大唐。我大唐天子顺应天意,册封诸国国主,有意展天威于外域,但因路途遥远,安西一直烽火不断,我守势依旧未改……”高仙芝咕地喝完杯中的茶水,目光愈发明亮,“明皇陛下登基,我大唐雄风大起。陛下不断收到安、曹、史诸国、西突厥十姓部落以及葛逻禄三姓部落的求援,要求王师讨伐横征暴敛的大食人。开元三年,大食军大举进犯拔汗那,拔汗那王逃我安西,哭求援兵。当时的安西都护吕休璟、监察御史张孝嵩发旁侧戎落兵万余人,长驱至拔汗那,将大食人打得落花流水,逐大食所立的伪主阿了达,威振西域!这是我大唐和大食第一次真正的交手,让骄横的大食人知道了我大唐的厉害!然后是开元五年,突骑施联合吐蕃和大食攻打四镇,被我大唐再次击败。嘿嘿!可惜此后大食不再有当初冒进之径,反而频频向我大唐示好,甚至上书建议与我大唐共御吐蕃。为求边塞安泰,安西都护谨遵朝廷号令,不再轻易动兵,两国就此再也没有像样的正面交锋!几十年来,骠足劲的安西健儿居然一直没能会会号称无敌的大食铁骑!”
李天郎明白了,高仙芝一直在紧密关注大食的动向,等着和其面对面较量的那一天!他的野心,早就越过葱岭,越过药杀水、乌浒河,投入到更西的辽阔地域去了。他要塑造一个英雄的传说、英雄的神话,可这需要多少边庭将士的鲜血?天哪!李天郎倒抽一口凉气。
“最近听东归的商贾说,大食国内发生内乱,镇守呼罗珊的大将波悉林率东方主力回攻大食都城,实力空虚,你的叔爷,当朝宰相李林甫李相爷力主趁此良机将大食人彻底打回老家去。为此,李相一方面派遣阿罗喊再次远使拂菻(汉史对东罗马帝国的称呼),同时册立波斯萨珊王朝余裔俾路支、勃善活等,支持其复国,以牵制大食在原波斯故地的稳定;另一方面安排与拔那汗国和亲,拔那汗本就与大食有不共戴天的血仇,加上和亲,想来更是效忠大唐,一有机会必然会全力助我反击大食。嘿嘿,那些愚蠢的突骑施人以为可以浑水摸鱼,也想趁着这乱劲重建苏禄时代的辉煌,几家子在那里打得不可开交,要搞什么会盟,妄想雄霸一方!哈哈!联合个屁!做梦!打吧!打吧!等你们打得差不多了,不用我安西雄师动手,你们就会乖乖地向大唐磕头!”
高仙芝哈哈大笑,背着手站起来得意地踱起了圈子,“逐灭大食人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哈哈!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我叫你多了解大食的虚实,耐心等待建功立业的一天!到那时,谁还会轻易说你是忤逆之后?谁敢诋毁你的盖世功劳?说不定安西这块地方,都会以你为尊!你想过那一天么?并不是遥不可及啊!”高仙芝颔首注视着局促不安的李天郎,知道他一定为这些话所惊骇,这是非常直接的许诺,也是十分危险的赌注,“六年前,我刚从焉耆守捉位上到都护府,被周围汉将讽为一无是处的高丽奴才,处处排挤,时时倾轧,给尽了脸色,说尽了谗言。嘿嘿,老子先忍着,苦心练兵,不久就等来了机会:原先归附大唐的西突厥达奚部落叛变,从伊吾附近逃往碎叶。夫蒙灵察大将军下令起兵追剿,可没人愿意揽这个苦差,因为达奚番子已经跑了好长时间,很可能已经翻越葱岭追不上了,即使是累死累活追上了,十有八九一触即溃,只揪个尾巴,算不得胜利。要是不小心,被熟悉葱岭以西地势的达奚人以逸待劳反咬一口,吃了败仗,那绝对是死罪难逃!可本使偏生不信那个邪,当即率两千轻骑奋力疾追,昼夜兼程,一鼓作气翻越葱岭,天神般出现在目瞪口呆的达奚人面前……”
高仙芝下意识地拿起了放在案几上的弯刀,左右虚砍几下,情绪激昂,“全军齐鼓而下,狂风般席卷了还在睡梦中的达奚人大营。转瞬间,血肉横飞,惨号震天,溅血如雨。两千铁骑不费吹灰之力斩首三千级。接着又马不停蹄追击了两天,将所有的反叛之人杀个干净,还顺带生吞了来接应突厥人的一队大食骑兵,这把弯刀,就是那时杀敌所夺。疾如风火的奇袭打得叛贼们连招架的工夫都没有,不少达奚人听见王师追击的马蹄声就生生吓死在半路!痛快!痛快!数万人的达奚部落,就这样灰飞烟灭了!谁敢说这不是一个漂亮至极的大胜仗!”高仙芝突然稳定了自己的情绪,激情戛然而止,他冷笑两声,迅速恢复了往常的冷峻。
高仙芝所描述的大唐大食鏖战西域的恢弘画卷震撼了李天郎,而对达奚部落的血腥讨伐更使他不寒而栗。西域的每一寸土地啊,孕育的到底是鲜花还是阴谋?西域的英雄啊,到底是忠贞还是卑劣?思维纷乱的李天郎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只有闷头继续听高仙芝侃侃而谈。
“班师凯旋后,谁都不敢放个屁,哪怕是嫉妒得眼睛喷火的人也只有暗自吞唾沫的份儿。夫蒙灵察大将军高兴得很,特令我可以带刀晋见他。从此尽管嫉恨本使的人大有人在,但再没人对我白眼相看,因为他们都知道了我高某的本事!而我,从你身上看到了年轻时的我,我希望你是下一个高仙芝!你,懂我的苦心吗?懂吗?”一双炙热的眼睛如钩般扫在李天郎脸上,将初有的那么点亲切和温馨荡了个干净,李天郎再次感到窒息……
“啊,是!卑职明白了!大将军你且喝茶歇息!”李天郎用倒茶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和惊愕,心里怦怦跳个不停。
“大唐和大食必有一战,这一点不仅我丝毫不怀疑,相信他们的埃米尔或是哈里发同样坚信这一点,所以,”高仙芝放松了对李天郎的逼视,握住了茶杯,“我们需要了解大食的一切!做到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大食建国不过百十余年,居然亡灭波斯,攻破拂菻婆罗门,进逼到我天朝脚下。据说其疆土已经超过了我大唐,一直延伸到西极的大洋。如果探报不虚,大食想来必有过人之处。方才听你讲的阿里,固然是其仁人志士,堪称英雄,但这还远远不够,这样的人大食还有多少?他们的精华到底是什么?”
巨大的陇右道全图铺天盖地,在李天郎眼前呼扇着它阴沉的身影,高仙芝喃喃的自语犹如天边夕阳坠落的戛然闷响……
“我跟你说过,我安西四镇就是大唐挥出的铁拳。手掌下是桀骜不驯的吐蕃,手背上是虎视眈眈的大食,既腹背受敌,也可上击下打,是为大唐西部之屏障,征夷之根本。打谁,怎样打,关键还是时机……”高仙芝伸手抚摩着地图,仿佛在亲热他最心爱的女人,“在小勃律,我们敲掉了吐蕃的门牙,他们至少需要一年时间来恢复在西边的势力。而咄咄逼人的大食又因内乱无暇东顾,呼罗珊主力已西归参加叛乱,大食在木鹿城的兵力是几十年来最虚弱的。呵呵,老天已经把千载难逢机会送到我高仙芝面前了……哈哈!只要一到长安,一切都会明了,也许我渴望已久的决战就近在眼前啦!哈哈!”
蒸腾着汗,李天郎心情复杂地看着仰天大笑的高仙芝。
他真的是英雄?会有自己的神话?还是自己的传说?
每次和高仙芝谈完话,李天郎就有一种脱胎换骨似的飘浮感觉,只是这种变化对李天郎不见得就全然是好事。这样艰难的对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刀雕琢着李天郎,也一刀刀剥去包裹高仙芝的厚茧,两人间玄妙的渗透难以言传……
回到自己的营帐,阿米丽雅已经和衣睡着了,她实在太累了。李天郎弯腰抱起她,轻轻地放进被窝里。公主呼气如兰,青丝缭绕,蜷曲着酣然入睡。李天郎忍不住在她长长的睫毛处亲了亲,回身靠在一边,闭上眼睛养神,可高仙芝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萦绕,怎么也挥之不去。他睁眼凝视放得整整齐齐的大食弯刀和“泼风”“大昆”,脑子里充斥着经历的所有杀戮,所有的杀戮,没完没了的杀戮,杀,杀啊!……
李天郎的闷闷不乐没有逃过阿米丽雅的眼睛,但聪明的她没有问东问西,连她父王的近况也不再向李天郎打听。倒是应李天郎要求讲了不少大食的逸闻趣事,使李天郎受益匪浅,身上的伤口也在公主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转起来,很快可以不用坐车,转而骑马了。公主的善解人意使李天郎既感动又惆怅,长安是越来越近了,为什么自己反而越来越觉得沉重?
穿过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又马不停蹄地跋涉了三天,队伍顺利到达凉州。这里是真正的汉人疆土,全队的人都如释重负,由此再往东,就是他们魂牵梦绕的中原大地。凉州既是大唐西部重要的军事要塞,也是繁华的商业枢纽,汇集了大唐全境的商贾和令人眼花缭乱的天下商品。尽管离春节还有两个多月,凉州却已经是喜庆之气日浓,不少商家开始大肆售卖年货,性急的大户人家则早将彩灯挂将出来,整个城市沉浸在欢乐祥和中。在休整的一天里,李天郎既没有去参加官府的酒宴,也没有带阿米丽雅游历街市,而是去了几家阵亡和残废的下属家中,带去了一些钱帛,权作慰藉。凉州历来出劲卒悍将,有“凉州大马,横行天下”的说法,西凉团里能骑善射的骁勇将士,不少都家居凉州,而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已经变成了一捧骨灰,有的甚至尸骨无存。看到穷困潦倒的寡母幼子和颤巍巍的老人,看着他们接过钱帛时干枯的双手,看着他们浑浊的眼神,李天郎每每忍不住潸然泪下,可他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注释
'1'中亚古国。在锡尔河中游谷地,今吉尔吉斯斯坦费尔干纳地区。汉代称大宛,唐时为休循州都督,后赐国号宁远,并嫁唐宗室女和义公主。
'2'康国、石国是《新唐书》记载的河中康、安、曹、石、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