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下马来。
“使君,天色太晚,目力所及不过丈余,众弟兄也甚是倦怠,休息一夜再走吧!”李天郎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袁德身后,“我们离大营还有三十多里,明日正午以前应该可以赶到了!”
已经累得跌跌撞撞的袁德竭力保持官长的尊严,他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
李天郎冲口水翻飞的马、赵二人招招手,拱手离去了。两只巨獒轻轻一纵,舔着嘴边的狼血跟着消失在黑暗中!
“将军传令,歇驼!扎营!”口令在嘚嘚的马蹄声中传了开来。
呜——呜——周围又传来野狼的嚎叫。
袁德心里一紧,自从进入特勒满川,这群野狼就一路跟随,不断骚扰辎重队。尽管李天郎他们已经射杀了数十只野狼,但昨晚还是被拖走了一匹骆驼,今天在路上已经看到它光溜溜的骨架,看来这些饿急眼的畜生还想再吞噬一点新鲜的肉食。
呜——呜——狼嚎愈发高昂,令人毛骨悚然,围成一圈的骆驼和马匹不安地躁动着,驼工和兵士们呵斥着惊慌的牲畜,李天郎那两只汪汪狂叫的大狗将几头乱跑的骆驼赶了回来,众人忙活半天,好歹使牲畜们安静了下来。
袁德疲惫地跌坐在地上,接过亲兵递来的羊皮水囊喝了一口,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浮现在他心头:前面十里就是野狼滩,从那里穿过一道不过两里的峡谷再走二十里就是大军扎营的娑勒川了。这野狼滩前狼群没日没夜地叫可不是个好兆头啊!好在大军刚刚走过这条路,一切平安,吐蕃军队都退回连云堡了,应该没事。袁德喝口水定定神,也许是自己连日操劳,太累了,因而神经过敏吧。
不远处西凉兵士们喧闹着拔开了酒囊的塞子,将面馍和狼肉架在了篝火上,烧刀子和食物的香味顿时悠悠然飘了开来。不少胡人役工也混迹其间,甚至还有十几个袁德的匠兵也跟着西凉人猜拳行酒,粗野的笑骂声此起彼伏。出征已经差不多三个多月了,整日里行军打仗,不仅艰辛苦寒,而且也是百无聊赖。因而酒和各色荤笑话便成为唯一的消遣。袁德叹口气,自己饱读诗书,没想到现在却是满耳荤腥,弄得自己都满嘴“死狗奴的”起来,哪像个读书人样!
不远处,李天郎半倚在马鞍上,手拂着膝上的横刀,出神地注视着篝火跃动的火苗。破旧的披风斜搭在肩,冰凉的夜风掀起了它的一角。“风雷”“电策”两头巨獒温顺地趴在他身边,咯嘣咯嘣地嚼着狼骨。
五年了,从长安来到西域整整五年了。
母亲,你还好吗?
我每天都在思念你,母亲,我唯一的亲人。
李天郎抓紧了鲨鱼皮制的刀鞘,这是你送给我唯一一件礼物,杀人的利器,你为什么要把它给你亲爱的儿子呢?你真的希望我以杀戮为生吗?
大拇指轻轻拨动,宝刀迸射而出,李天郎熟练地拔刀,利落地挽了几个刀花,如水般雪亮的横刀在月光下幻化出一朵迷离的白弧之花。他长吁一口气,将长刀竖立在眼前,刀身雪亮,刀刃上的云状花纹微微震颤……伸出左手中指拇指“铮”地一弹刀锋,金铁交鸣之声悠长清脆。确实是好刀,就是在日本,这样千锤百炼的神兵利器也为数不多——粟田口流制作的玉缠横刀,名不虚传。那个神秘鬼才方天敬以独特的锻刀手法诱使名刀工粟田口吉光花费了三年半的时间,铸成了七口合中日名刀之所长的百炼宝刀。李天郎在连年的征战中损坏了三口,现在手里的,是刚刚启用不过两月的新刀,名为“泼风”。此外还有解腕刀“花妖”和胁差刀“大昆”。刀都是好刀,如今也是溅血无数,可再好的刀也就是一把杀人的利器而已。
李天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出生在远离中土的日本,从小他就没见过父亲,但却有一拨拨的人来教他这样或者那样——弓马刀箭,水战马战,琴棋书画,天文地理。在他童年里只有习武的摸爬滚打和熬更守夜的寒窗苦读,母亲对他这个独子可谓疼爱有加,儿子的一切衣食住行都是她亲手操办,容不得爱子受半点委屈——只有在学业修炼问题上除外。母亲在这方面极为严厉,不允许李天郎有一丝懈怠,经常告诫他要想出类拔萃就必须要付出超人的代价,而他没有资格不高人一筹。
为什么,母亲没说。
只有他一次次出色地完成学业,不苟言笑的母亲才会露出一丝凄美的微笑。而一旦他被对手打倒或者偷懒,一向慈爱的母亲就会狠心地不给他饭吃,夜里还会莫名地哭泣。李天郎可以不吃饭,但是绝对不会让母亲为他哭泣。因此他在十八岁时已经成为日本北九州最凶悍的剑客之一。在盘濑城里的比武大会上,他兼糅中土和日本阴流的刀法快若闪电,接连打倒十五名日本武士,全场为之倾倒。观武的天智天皇御赐他为“闪电虎次郎”。那一天是母亲笑得最灿烂的一天……
记忆里还有那个叫方天敬的老头,胡子随时都是整整齐齐,哪怕是花白了,依旧整齐,奇怪,就记得那撮颤巍巍的胡子了!
每隔半年这个叫方天敬的人就会来给他讲西边的天朝——大唐。从他那里,李天郎知道在大海的那一边还有一个叫“中国”的繁荣之地。它的都城长安不管人口还是规模都是京都的几十倍,仅那一个城市就居住着千百万计的“汉人”,这些汉人创造了难以想象的繁华和文明,他们的疆土一直延伸到太阳升起和落下的地方。而这一切都是一个叫李世民的英雄创下的基业,现在他的李姓子孙正将唐帝国经营得无比强大。每次提到号称唐太宗皇帝的李世民,方老夫子的语气就变得极为古怪,时而崇敬,时而鄙夷,经常将小天郎也弄得稀里糊涂,多问的结果只是挨打,结果也就不再多问。无论怎样,神秘遥远的大唐使年少的李天郎神往不已。
方老夫子的授业一直讲到李天郎十七岁那年,也就是大唐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年年如此。方天敬也从一个中年人成为一个垂垂老者。记得在李天郎十八岁生日那天,酒醉的方天敬告诉他他的名字不叫秋津兵卫,而是大唐值得荣耀的皇姓——李,他是大唐开国皇帝李渊的后代,唐太宗的嫡亲。至于为什么他会在万里之外的日本,方天敬没有再说。夜深时分,李天郎起来小解,发现一头白发的方天敬在母亲房里伏地痛哭,母亲也眼泪长流,可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都怪美香那个鬼丫头,硬把他从那里拖开……此后这个方老头再也没有出现过……美香,现在在记忆里只留下送行时的那双大眼睛,溢满眼泪的大眼睛……
篝火渐渐暗淡,嘣的一声脆响,一个火花炸了开来。
大眼睛蓦然消散在黑暗中,今天怎么了?
李天郎不自觉地揉揉眼,舒展了一下手臂,决定不再胡思乱想,起身准备去巡营。
“校尉,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我去!”马大元提枪站了起来,“校尉放心,这种时候,谅那帮家伙也不敢多喝。”马大元是李天郎手下年龄最大的头领,儿子女儿都一大串了,最大的都已快成人。作为一个老兵,他在西域征战了近二十年,不仅经验丰富,而且老成稳健,这样的属下不需要你多嘱咐什么,办事绝对令人放心。
皎洁的月光如水般铺泻大地,暗蓝色的夜空亮星稀少,天空因而显得极为高旷。沁凉的夜风在睡卧一地的人群中游荡,穿行在雷鸣般的鼾声中。月亮这么圆啊,李天郎猛然想起,这不是快八月十五了么!似乎为自己刚才纷乱的思绪找到了理由,原来马上就是中秋了啊!
“秋津君,我等你,等你回来。”
心里微微一疼,那双眼睛啊!
樱花灿烂,落英缤纷,游人如织。
花丛里少女的欢笑。还有甜美的樱花之咏:“春光空明丽,春日何悄寂。愁心醉不成,好花披满地。”
突然一阵惊恐的叫喊,“快闪开!牛惊了!”
一头健壮的公牛被花团锦绣的少女服饰所激怒,突然发狂似的冲进了赏花的人群。最先倒霉的是那个企图抓住牛缰绳的大汉,被一牛角挑飞,在牛蹄下翻滚了几圈,顿时昏死过去。路边一位武士挺矛疾刺,肩胛中枪的公牛将身一扭,长矛应声而断,巨大的力道震得武士虎口开裂,惊慌失措的武士握着半截矛杆还未反应过来也被牛角顶翻。受伤的疯牛更加狂暴,瞪着血红的眼睛一路撒野,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女人小孩尖声惊叫,四下奔逃,跌倒践踏者不计其数。
一位身穿红衣的少女似乎被公牛视为最刺激的目标,牛角直直地指向惊慌奔逃的红裙。少女木屐已经跑掉,雪白的袜子满是泥泞,在众人骇极的叫喊声中,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快跑!快起来!快跑!”周围的人们束手无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杀气腾腾的公牛进逼上来,强壮的牛蹄踩得地面咚咚打颤。少女呆若木鸡地看着硕大的牛头越来越近,不由得浑身瘫软,哪里还动得分毫!眼看惨剧就要发生,不少人掩住了眼睛……
突然,一个矫健的身影冲出人群,几个兔起鹘落,转眼间便拦在了疯牛面前。见有人挡道,疯牛又惊又怒,一声狂嚎,四蹄翻飞,死命向前顶去!
“仓啷!”长刀出鞘。
李天郎没有时间多想,左右脚前后跨出,腰身微弯,眼睛紧盯着充血的牛眼,浑身犹如绷紧的弓弦,衣服下的肌肉青筋暴现。
扭身,屈膝,挥刀!刀光,划过弧形的刀光!
刀锋切进皮肉的钝响,筋骨迎刃迸裂。
人们看见健硕的牛身突然倒地,屁股高高掀起,巨大的惯性使疯牛庞大的身躯几乎腾空飞起,肚皮朝天重重地砸在地下,阳光下飞溅起冲天的血雾。垂死的牛头就滚落在距少女不过几分之处,腥臊的牛血却继续冲刺,淋了少女一身!
“啊——”这时少女才双手捂嘴,尖声哭叫起来。
从惊心动魄的一幕中清醒过来的人们大呼小叫,四下围了上来,还在抽搐的健牛正在做最后的挣扎,但它顽强的生命力已经被致命的一刀结果了:它的两只前蹄齐崭崭被切断,斜向上的刀锋一直将创口延伸到牛胯部,五脏尽出。
好快的刀!
好厉害的刀法!
天!只用了一刀!
“你没事吧?”李天郎自己也是好一阵才松弛下来,这一刀的威力同样超出了他的想象。
“蛮力之刀,力贯双臂,唯砍瓜切菜耳;凝神之刀,精力于刀锋,速之及至,无坚不摧也!”这是方天敬说的。瘦得似乎连刀都提不动的他可以用一张薄纸切断筷子,在李天郎惊骇的眼神中,施施然道:“无他,唯凝神之极速耳!”
他说得没错!
真好看的眼睛,虽然沾上了鲜血和泥土,脸色也吓得发白,但大眼睛真好看!
“你没事吧?”
溢满眼泪的大眼睛茫然无措地点点头,李天郎笑笑,在左手衣袖上擦干横刀的血迹,扬手还刀入鞘。
“不错!你出师了。”尽管周围人声嘈杂,方天敬淡淡的话语仍旧清清楚楚地从身后传进耳朵。
真好看的眼睛!真的很好看!
令人至今难忘。
可爱的庐原美香……
接下来,接下来是什么?李天郎记忆开始模糊。对,是在高句丽。
当水军的战船驶离难波城时,母亲和美香在码头泪眼相送,“秋津君,我等你,等你回来。”美香的话至今萦绕在耳边,成为李天郎美梦深处最甜蜜的呢喃。西域与日本远隔千山万水,如今离开日本八年之久的李天郎整日驰骋沙场,刀尖舔血,记忆似乎都已经麻木——除了那双眼睛,他甚至回想不起美香确切的模样,系着可爱长发的美香,我们可能一辈子也不能相见了。即使见到,现在也只有西凉校尉李天郎,没有九州武士秋津兵卫了。
第一次上战场,年轻的李天郎吓得几乎跌下马来。虽说在日本他就体验过杀戮,但那都是武士间的单打独斗,最多也只是数十人的群殴,比宰杀那头牛也许还要容易些。千军万马短兵相接,箭如飞蝗,血雨腥风,成千上万的人在刀剑中拼个你死我活,那种惨烈场面与武士比武格杀有着天壤之别。当李天郎本能地挥刀砍掉第一个唐军士兵的脑袋后,多年严格的训练在飞溅的血腥中猛然苏醒,他积压十多年的潜能在战场上骤然爆发了……
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日本天皇令大将毛野敏江等率两万七千大军挺进朝鲜,企图趁唐国和新罗忙于镇压渤海国而图谋整个半岛,再由此觊觎唐之辽东,以雪白江口战败之耻。在夺取沙鼻歧、奴江二城的战斗中,取名秋津兵卫的李天郎立下赫赫战功,也使他的骄傲达到顶峰。在高句丽征战近一年,骁勇善战的秋津兵卫很快在毛野敏江将军麾下的日本军中崭露头角,成为朝鲜半岛交战双方知名的年轻骁将。作为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这样的功绩值得骄傲。
回到日本,温柔的美香几乎使李天郎忘记了自己是谁,他亲吻那美丽的大眼睛,亲吻如雪肌肤的每一方寸,狂乱激情的男女之情,在美香幸福的呻吟声中,他们一次次达到美妙的巅峰。也只有躺在美香娇嫩的胸怀里,李天郎才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一个男人。
还有母亲,含辛茹苦抚养他这么多年,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母亲给的。但当李天郎眉飞色舞地炫耀自己战功的时候,母亲居然一言不发,最后语重心长说了句:“孩子!别忘了你姓李,是大唐子民!”
仅仅团聚了几天,李天郎便听说增援高句丽之唐军在真砚城大破百济、日本联军,其新锐七千增援水军也到达,高句丽情势危急。他应召跟随狄井卫门、朴市田来津等日本战将率兵五千余人增援。唐朝和新罗的联合军队与日本军鏖战于熊津江口,俱拔城下血流成河,那一仗打了整整两个多月,当真是血肉横飞,风云变色。
苦心经营多年的日本水军再次在唐军坚阵面前土崩瓦解,一千多艘战船顷刻间付之一炬。李天郎不得不被大唐惊人的国力所震慑,尽管多次击败唐军,但不久就会有装备更精良、人数更多的军队出现在高句丽,而高句丽离唐都长安却远隔数千里。当源源不断的唐军涌进狭长的朝鲜半岛时,日本却已经是动用了倾国之兵与之对抗了。
浊浪滔天的熊津江口乌红一片,江面满是燃烧的日军战船,幸存的兵士在残缺的浮尸间绝望地呼叫。勇猛过人的朴市田来津连声怪叫,切齿高呼死战,连斩数名脱逃的士卒。李天郎竭力指挥坐船去援救孤立无援的主帅,但船坚器利的唐朝水师黑压压地围拢过来,将日军船队冲得七零八落,强劲的火箭铺天盖地。未等他靠近,挥刀奋战的朴市田来津便被数十支利箭同时洞穿,立刻被烧成一个火柱。
在船上水手惊恐的哭喊声中,一艘巨大的唐军战船雷霆万钧地迎面撞来,好大的战船啊,船首尖锐的冲角闪着寒光,狰狞的虎头近在咫尺……
“轰!”
母亲,我没死!
没死!
李天郎猛然睁开眼,忠心耿耿的“风雷”和“电策”呼地立起身,注视着自己的主人。
李天郎笑了,挨个摸摸两只爱犬的头,野性十足的巨獒此时就像温顺的小猫,呜呜低吟着,很舒服地享受着主人的爱抚。
旁边是西凉团三百汉子惊天动地的鼾声。
燃烧余烬的营火像瞌睡人沉重的眼皮,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突然,“风雷”、“电策”警惕地绷紧了肌肉,颈项上的鬃毛根根直立,喉咙里发出凶狠的呼噜声。是狼群,还是吐蕃人?李天郎翻身坐起。奇怪!持续不断的狼嚎居然消失了!
李天郎飞脚踢醒了赵陵和马大元,“全体戒备!”“披甲!备马!”“灭掉所有明火!”
刚才还在酣睡的士兵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