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都白念了!”李天郎暗暗叹口气,心里突地一软,能怪吕乌镡自己吗,不,根本不能怪他。无论什么种子,落在战场上,只能在鲜血和死亡的浇灌下,长出这样怪异的狰狞之花。
“刚才那个大食人,只是昏厥,把他擒住,押往大将军处审讯,”李天郎用枪杆一戳吕乌镡,语气松缓下来,“让他好好活着,少根毫毛,新旧责罚一起算,活扒了你的皮!”
吕乌镡嘿嘿傻笑两声,从腰间取了套索,手脚麻利地将瘫软的曼苏尔七捆八绕地绑了个结实。“奶奶的,这么大个子,绳索差点不够用!”嘴里说着,吕乌镡偷望走远的李天郎一眼,顺手给了曼苏尔两记耳光,“奶奶的,还睡,醒了!”
“大将军,无恙吧?”李天郎快步走到高仙芝马前提枪施礼,“请大将军收队归营。”
高仙芝顿了半晌,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李将军怎的如此有暇?本使不是令你指挥作战么?现贼军败退,正是追击之时,你不乘胜杀敌,却到这里做甚?”
李天郎愣了,好个高仙芝啊,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有什么错。
“末将见大将军身先士卒,深入敌后,想必自有破敌妙计。天郎不及将军深虑,唯将军马首是瞻,自欲追随学之,没想到居然忘了本职之责,贻误战机,请将军降罪责罚!”
高仙芝干咳一声,冲李天郎冷冷一点头,“那你还在这里做甚?别忘了,两个时辰之限,怛罗斯城……”
“末将明白!末将现在就去!”李天郎重重施礼,回头呼哨一声,阿史摩乌古斯牵了战马,应声急急赶来。长骑们也纷纷上马,向李天郎处聚拢。
待李天郎率队远去,高仙芝又低头看手里弯曲的佩刀,他开始看得很慢,由刀尖到刀柄,眼光越来越快,最后由平静转为凶狠。“哼!”高仙芝突然狠狠地将刀往地上扔去,吓得刚刚幽幽醒转的岑参生生将一声叫唤咽了回去。
第十二章 大食总督约战高仙芝
破城之战
“呜呼——”
“呜呼——”
贺逻施那杰羞愧难当,他的五千兵马不仅坐视盟军被歼,还在敌我双方放肆的耻笑声中狼狈退出了战场。还好,跟随他败退的,还有比他更惨的米国人和康国人。在与血战得存的哈米德会合后,贺逻施那杰勉强替自己找到了理由:连强悍的大食人都吃了败仗,更何况自己呢,岂不是飞蛾扑火么。还是先行后撤,待各路大军到齐后再报血仇吧。
“呜呼——”
“呜呼——”
远处传来一阵阵的浑厚呐喊,那是唐人大军在猛攻怛罗斯城,惊慌失措的米、康败兵缩着脖子在呐喊声中发抖。怛罗斯城里还有石国人和部分康国人,那个乌芝那好像也逃进去了。塔立丹肯定在里面,事到如今,谁也帮不了他,他们还是向腾格里乞求帮助吧!
突骑施人和幸存的大食战士一起向呐喊声处眺望,那边已经升起了冲天火柱,沉闷的巨响一浪接着一浪,大地惊悚的颤动一直。¨。w。é。n。 。r。é。n。 。s。h。ū。 。w。ū。¨。蔓延到所有人的脚下。可以想见,怛罗斯城在遭受着怎样的蹂躏。贺逻施那杰看了看受伤的哈米德,哈米德也凝神向怛罗斯眺望,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塔立丹他们决然坚持不了多久!
突然,轰的一声暴响,盖住了所有的声音。
“城墙倒塌的声音,”哈米德咬了咬牙,“城墙这么快就塌了!”
贺逻施那杰没听见哈米德说什么,只是张大嘴惊惧地向响声处呆呆张望。
“呜呼!呜呼!”
唐人的呐喊声骤然高亢,犹如天崩地裂。
高耸的抛石机不过搭起了三架,李天郎就知道怛罗斯城破只是旦夕之间的事。在此之前,还没有哪座西域的城池能够抵挡得住这种威力巨大的重型武器。夯土而成的怛罗斯城墙虽然也算高大——尤其是南边,高近四丈,但在抛石机面前,不过是一堆豆腐渣。而且还没加上那骇人的震天雷。
“彻底拆了那破墙”——高仙芝的命令必须得到最坚决的执行。
和大食劲骑的交锋使铁鹞子和飞鹘团锐气大挫,西凉团也折损不小。因此,李天郎很不情愿自己的人马投入费时费力的攻城战。但是军令就是军令,再说,这个时候表露对统帅指挥的不满不仅愚蠢,而且非常危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充分利用袁德匠兵营的远射武器,在发起冲锋前尽可能地削弱守军的防御。还有就是,他以练兵为名,将不擅步战的伊质泥师都突厥兵推上了一线,强令他们和西凉团并肩作战。是排除异己的恶毒,还是保存实力的私心,李天郎没去多想。当接受这个命令时,阿史那沙蓝那怨毒的眼神,倒是历历在目。
头一批震天雷落入了怛罗斯城,轰轰着响,不知引燃了什么,城中很快便升起了好几道滚黑的烟柱。
一百张车弩一起集中发射的时候,扯起的阴风甚至可以扬起烟尘。
三座尖头木驴在周围密密麻麻的盾牌簇拥下,直指怛罗斯城南门——高仙芝就是要挑城墙最高的那面发起主攻。它们的后面是缓缓推进的牌车,又大又厚的盾牌后面,排列着肩扛云梯绳索准备冲锋的跳荡兵。他们中的弓箭手在牌车掩护下不断放箭压制城头上的守军。城墙上络绎的人群箭石齐落,拼命阻止唐军靠近。
车弩长箭已经将土墙射成了针包,深深扎入墙里的箭镞成为跳荡兵绝佳的攀登踏点。有勇敢的守卫者探出头来,冒着脑门中箭的危险甩着套上石头的绳索拉扯这些沉重的长箭。与此同时,尖头木驴撞击城门的闷声响了起来。
以南门为界,左边攻城归安西军虎贲营,右边则是侧戎军李天郎部。高仙芝玩的,又是龙争虎斗的激励之计。
“叫马锏到我这里来!”注意到牌车后面飘扬的红色鹖鸟旗,李天郎心头一紧,“阿史摩乌古斯!你立刻将马锏带到我这里来!”
阿史摩乌古斯应了一声,飞马而去。
后队隐约传来欢呼声,是压阵的队伍也赶到了战场。他们的到来令操作抛石机的匠兵们尤其兴奋。因为他们带来的辎重中,有满满五大车石块,这使一直在附近找不到合适石弹的他们终于可以一展身手。
“都瞄好了,集中打城楼右边的那块墙,”袁德骑着马在自己地盘上来回奔驰,发号施令,好不威风,“省着点用,这可是弟兄们从四十里外辛苦拉来的!”
大的石头直接发射,小的石头用网兜裹了,造成更大的石弹。
趁抛石机间歇之机,守军纷纷在女墙后面站起身来,用更加密集的箭矢攻击靠近城墙的唐军。唐军在加紧破门的同时,也以密集的箭雨还以颜色。
“将军,马锏说什么也不来,”气喘吁吁的阿史摩乌古斯在李天郎面前勒住马,“他说他拿下怛罗斯再带功前来面见你!”
李天郎咬咬嘴唇,无奈地吐口气:马大元的儿子就是马大元的儿子!
“嘭!嘭!嘭!嘭嘭嘭!”
一连串的石弹击中箭痕累累的城墙,整座墙连同城楼开始筛糠似的颤抖。有一弹射得很高,直接命中了城头,在飞散的烟尘和尸首中,齐整的城牙子被打出一个龇牙咧嘴的豁口。
唐军的呐喊和金鼓声达到了顶峰。
第三轮打击只进行了一半,怛罗斯南墙就在一声痛苦的崩裂声中倒塌了!
中军皂旗挥动,鼓声大噪。
跳荡兵闪出牌车的掩护,刀枪并举,在各自队旗带领下向豁口处蜂拥而去……
“本城旦夕不保,殿下你率军突围吧,我这些勇士,会舍命保护你!”乌芝那和塔立丹紧紧拥抱,“我领军拖住唐人,别忘了给我们报仇!”
塔立丹涕泪横流,“不,亲爱的姐夫,怛罗斯是我的城池,我将与之共存亡!你比我会打仗,他日复仇,用处比我大!你自突围去,我来掩护你!”
“混账,你可是王室最后的血脉!”乌芝那的声音在唐军进攻的怒潮中时断时续,“快往北门走,速与大食联军会合!哼,别再信任突骑施人!”
“哗啦!”南门破碎了!第一股唐军冲了进来。
“走!快走!否则大家一起葬身此处!”乌芝那狠狠推了塔立丹一把,转身高呼,“勇士们,随我来!”
“姐夫!姐夫!”塔立丹被随从扯住。城内堆积如山的辎重燃起了大火,滚滚浓烟遮住了他的视线……
“烧了!把所有的一切都烧了!”塔立丹像疯子一样叫喊起来,“让整个怛罗斯化为灰烬!”
背插白旗的斥候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大食人的大军已距此不过二十里,其行军队伍绵延数十里。昭武胡人的旗号夹杂其间,人数当近十万,声势甚为浩大。
高仙芝听了只是咧了咧嘴。
众将知道决战在即,都屏息听他号令。
“那就不追击逃出城的贼军了,鸣金收兵!”高仙芝习惯性地去扶腰间的佩刀,却落了个空,不由皱皱眉头,哼了一声。“保大军抽八百士卒并军械粮秣交田珍领,留守怛罗斯,其余各部退河右岸扎营结阵!”
众将行礼应命而去。
待众人散去,高仙芝才取了空空刀鞘,往身后别奏手里一扔,“取本使的宝刀来!”一把新的横刀递了过来,兵器用麻布加涂漆做成的外彛煤芎茫吹贸鲆丫芫妹挥惺褂霉恕8呦芍ゲ鹆送鈴|,将横刀掂了掂,三下两下系在腰间,长长舒了口气。“传令李天郎,结营后立刻将那个大食俘虏送来中军大帐!”
“留八百孤军于怛罗斯,大将军有何用意?”李嗣业忍不住出言问道,“对方大军转瞬即到,区区八百人……”
虽然高仙芝不会向对待别人那样拿眼睛瞪李嗣业,但如果他睬也不睬你,那还是知趣收声为妙。于是李嗣业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默默跟在高仙芝的后面退过河去。损失的大纛还没来得及补上,高仙芝的四周少了很多鲜明的色彩,仿佛凤凰被拔了最美丽的羽毛,节度使的威风也因此消减不少。
颇有点铩羽而归的意味,李嗣业想。
“叫你送老父返家你偷回,令你帐前听令你当耳旁风,连本军使的令都不听,好大的胆!”李天郎声色俱厉地呵斥浑身血迹的马锏,“想得鱼袋紫袍?哼哼,信不信先砍了你脑袋!”
马锏低头跪在地下,咝咝吸了吸鼻子,一句话不敢说。他的腿边,摆着三颗血肉模糊的首级。和他一块儿的一队弟兄,头一批登上了怛罗斯城头。
“伤到哪里没有?”李天郎揪住马锏的红抹额,低声问道,“怎的不戴头盔?”
“仰攻城头,头盔碍事,小的给了别人了!”马锏怯生生地回答,“就伤了手臂皮肉,已然包扎……”
“到长骑队来吧,留在我身边,”抓起马锏受伤的手看了看,李天郎松了口气,“我另派人接替你队正之位。”
“谢将军厚意,但某曾誓言与队里弟兄生死与共!望将军成全!”马锏倔强的神情与其父如出一辙,“此乃家父言传身教,嘱某万万牢记之铁律!”
李天郎将马锏的头往后一扯,双目直直盯住,“你再说一遍!”
“誓言与队里弟兄生死与共,此乃家父谆谆教导,听闻承自将军本人也!”马锏头皮吃痛,但声音却是愈发高亢,“某决死不敢忘!”李天郎背过身,半晌才挥挥手,“滚吧!”
马锏欢天喜地叩首,跳将起来,又听得李天郎喝一声“慢着!”赶紧又跪下。
“乌古斯,把我那套锁子甲给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李天郎走开了,“穿在里面,外面再套铠甲,别忘了,狗东西!否则打断你的腿!”
赵淳之掩埋好大食人的尸体,回来向李天郎复命。正好看见马锏扛了一挂锁帷子擦着眼泪过来,看见赵淳之,马锏不好意思地笑笑,手忙脚乱地跳上马,礼也忘了行,飞般跑了开去。尾尘中飘来一段苍劲的《朔风曲》: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朔风飞扬兮,苍穹飞雪。
旌甲蔽日兮,笑与君决。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贼子兮,觅个封侯!
嘿呀!觅个封侯!
“善哉,善哉。”赵淳之闻声看看,是方才被自己弟兄抓住的一个汉人和尚。一个和尚单人独骑地出现在大食人控制的河中,两军交战的战场,自然极有奸细的嫌疑。“此歌虽慷慨激烈,然杀孽太重,你杀我杀,杀个没完,以臭皮囊换臭名利,阿弥陀佛!轮回轮回!”
“你个臭和尚,聒噪个啥?”押解他的士卒推搡他一把,“我看你就像奸细,待会看将军怎么处置你!”
和尚也不争辩,摇摇头,不再说话。
抓住他的时候,这个和尚居然还不忘为掩埋的尸首念经超度。除了一匹老骆驼,搜了他的身,只有一包经书口粮,别无长物,似乎真的是个以玄奘大师为楷模的修行者。
和尚的眼光似乎被什么吸引,赵淳之循之望去,原来是那个被俘的大食人。李天郎居然叫人松了他的绑,让他跪地向西方做奇怪的祷告。
“伊斯兰,穆斯林。”和尚收回了目光,喃喃念道,低头合十,神色凝重,不知想到了什么。
大食人虔诚地以头叩地,嘴里同样喃喃念诵。夕阳最后的余晖落在他的脸上,衬出他轮廓分明的面庞,那双深深眉骨下的眼睛,放射出圣洁坚定的光芒。叩首完毕,大食人直起身,向西边好一阵呆望,是在和他们的神灵交流么?
赵淳之知道李天郎历来尊重本营各胡族士卒的信仰习俗,允许萨满巫师和占卜在军中隐蔽做法。虽然这些神鬼灵变之举被严格限于誓师、送葬和疗伤,但这已经是违反大唐军纪的行为。照大唐军律之十七条五十四斩第七云: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可李天郎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件事上妥协了自己一贯坚持的军纪,有时候甚至自己也参与到各种神鬼仪式上去。就算是鼓舞士气,他也太冒险了,赵淳之一直不能理解。你看,现在居然同意敌人当着众士卒的面做祷告,真是……
做完礼拜的大食人慢慢站起来,神情又恢复了漠然和冷傲,他面带轻蔑地将手往吕乌镡面前一伸,满不在乎地让骂骂咧咧的吕乌镡重新将自己捆起来。眼光只是向已转身走开的李天郎处扫了扫,轻轻点了一下头,但是李天郎没有看见。
赵淳之注意到这幕,心里一动,似乎悟到什么,但又理不清楚,和李天郎在一起,经常有这种似有所悟,但又不明就里的感觉。见李天郎往自己处来,赵淳之赶紧下马,站好挺挺腰杆,行了礼。
“本部亡者,尸身可都运回?”李天郎问道,“大食人的尸体可尽皆安葬?”
“皆按将军令妥善安置。”赵淳之拱手应道,“吾部战殁之二百六十一人,尸身已运回。另收得大食人尸身六百一十三具,皆葬于河边高处,立白石为记。”
“好,”李天郎喃喃道,“战士就应该埋身于生前鏖战之沙场……大食人笃信异教,死必土葬,我等虽为敌手,但应尊其信仰。”
“将军仁义,功德无量。”这是赵淳之的真心话,看着黯然沉思的李天郎,他莫名地感动起来。
“怎的多个和尚?”李天郎注意到后面合十不言的僧人。
赵淳之将情形说了一遍。
李天郎点点头,温言道:“请问师父法号?从哪里来?又怎的在这里?”
和尚抬眼一见李天郎,微微一愣。李天郎也觉此人面熟,好像在哪见过。
“小僧悟明,秉承佛祖旨意,往河中重布我佛信念……”
悟明?李天郎歪头想了想,也甚耳熟。
“将军可曾与小僧在交河有一面之缘?那位精通佉卢文的女施主可还与将军一起?当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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