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是血的大逻便已经中了三支箭,他一手握着盾牌,一手抓住狼纛,在箭雨的间歇中奋力爬上了壕沟,继续呐喊着向唐军营垒冲锋。
不!不!那是去送死!
躲在马尸后面的伊然可汗忍不住高喊起来,“我的儿子!别去!”
两声短促的号角,唐人的箭雨应声而停。
不,也没有停,而是转换了方向,同样被深壕戛然截断的后两梯队轻骑在弓弩的暴风雨中溃不成军,纷纷回撤。跟在骑兵后面的步兵在稍微停滞之后,见前面凶险,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竖起盾牌开始发箭还击。密集的火箭落入了唐军营垒,有些地方燃了起来,但很快又熄灭了,唐军营垒岿然不动。
突骑施步兵们也出现一定的混乱,因为他们不得不为惊慌撤退的轻骑闪开一些道路,唐人似乎对只有示威性质的对射毫无兴趣,因此反击的箭矢又稀疏下来。
“诺诺诺!”一个人的冲锋呐喊!
突然间,两军之间的无人地带,只剩下挚旗进攻的大逻便!
一个人的进攻!
天哪,在那道夺命的壕沟之后,还有一道,大逻便又跌了进去!
一直密切观望的伊然可汗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不过,先是狼纛,接着是脑袋,大逻便又爬了出来。受伤的身体和艰难的攀爬耗尽了他的精力,勇士的步履明显蹒跚起来,速度也慢了很多。
“啊!啊!啊!”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伊然可汗从死马后猛然跃起,高举手中的战刀,“勇士们,就是用我们的尸体,也要把这壕沟填平!冲啊!”
突骑施队伍中响起一阵激昂的欢呼,指挥步兵的梅录扯开喉咙号召战士进攻,重新被激励的士卒们很快又群起而上。稍微定下神来的轻骑也陆续加入进来。
赵陵望望山上的号旗,又看看一步三摔冲近营垒的大逻便,有些惋惜地摇摇头,低声喝了一声:“马铤!”马铤拇指一勾,嗖的一声,一支“鬼牙”将喘着粗气的大逻便完全射穿。他似乎咳嗽了几声,在滴落的血流中,拄着狼纛,慢慢地跪了下来,最后蜷缩成一个流血的旗桩。
数千狂暴的突骑施步兵跃下几乎被尸体填平的第一道壕沟,潮水般涌向第二道已经暴露的壕沟。
这次,不仅是弩机,所有的长弓也加入到箭墙中。惊人的射速和命中率造成了可怕的死伤。进攻的突骑施人每迈出一步,都会留下无数血淋淋的尸首。但是,他们仍旧前赴后继地前进,最前面的战士毫不犹豫地跃入壕沟,搭人梯,竖矛杆,想尽办法攀登而上。很快,砦角地带边缘出现了这些敢死队员的身影。
“西凉团!准备出击!”赵陵大叫,冲红色鹖鸟旗挥挥挽天弓,“杀!”
按捺不住的西凉团排矛手弃了手中的长弓,挺枪挚盾,移开拒马枪,分列出阵。最前面的是二百重铠长矟的甲士,后面是一百紧握标枪橹盾的轻装排矛手。第一轮投出的标枪不仅迟滞了突骑施人的进攻,也为西凉团沿沟列阵赢得了时间。当橹盾的铁镦猛然戳入泥土时,突骑施人发现,他们就算爬上沟沿,面对的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从橹盾一侧伸出了两百枝硕长尖锐的矛尖,蜂拥而至的突骑施步卒犹如扑火的飞蛾,一个个灭亡在它面前!橹盾迅速前移至沟沿,躲在橹盾巨大阴影里的轻装士卒瞄也不瞄,将手里的标枪径直掷下沟去,血雾蒙蒙,有的血柱喷得很高,甚至溅上了沟沿。而前排的重甲战士手里则是从朅师人处学来的丈八长矟,他们沿着壕沟排成一线,一面抵挡对方的箭矢,一面用长枪往壕沟里乱戳,正在奋勇攀登的突骑施战士像秋日里的落叶,一个个中枪滚落下来。橹盾长枪,本就是西凉团的看家本领,如今又是占尽地利之便,自然战力出奇强劲。
久经战阵的突骑施附离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在盾牌掩护下的弓箭手纷纷越过第一道壕沟,为冲击第二道壕沟的同伴提供掩护。跃入沟中的附离则高举盾牌,紧密地连在一起,顽强地抗击着居高临下的长矟。盾牌组成的天顶在头目的喝令中不时快速散开,让弓箭手放箭,逼退靠近沟沿的唐军,或者抛出抓钩套索,让敢死队踏着死去族人的尸体亡命攀登。很快,第二道壕沟里也是流血漂橹,伏尸盈坑。
刚冲到沟边的马锏腿上一麻,一支从沟底射来的箭穿透了他缺乏防备的小腿。前面的同伴没他走运,一连中了六支箭,虽有重甲保护也伤重不支倒在沟边。伤痛和失去战友的愤怒激发出马锏惊人的战斗力,一个刚露头的贼子被他一枪戳中面门,哎哟一声落了下去,另一个砍伤身边队友的突骑施人则被他挥枪击下沟去。
己方的箭矢开始远射后续的贼军,压制他们的弓箭手,不让他们增援冲到第二道壕沟的同伴。望着脚下密密匝匝如过江之鲫的脑袋,马锏一时有些茫然,不知该选哪个当杀戮的目标。为增援沟中的族人,伊然可汗集中了数百最勇敢的突骑施战士,辅之以弓箭手、长矛手和少数骑兵,猛攻马锏一队防守的一角。
这是突骑施人在最短时间里集中的最为密集的箭矢,四轮速射之后,包括马锏在内的所有甲士都中箭累累,中箭最多的简直成了丑陋的豪猪。四十余斤的重甲虽然有效地保护了他们,但到底也非刀枪不入,中矢甚多的士卒不是受伤就是难以挥舞长矟,战力一时受制。有突骑施战士顺势攀上了壕沟,和同样赶来增援的剽野团陌刀手厮杀起来。为了一举突破唐人的防线,伊然可汗在壕沟另一边号令弓箭手,一边许以重赏,激励所有的步卒全力进攻。
要放手一搏,就得先解决那些讨厌的弓箭手!
“这里!放箭!”白孝德用刀一指前方,一阵箭雨嗖嗖地飞了过去,突骑施人的攻势为之一滞,不由自主分散躲避唐人厉害之极的箭矢。“跟我上!”
白孝德将陌刀往背上一插,劈手夺过马锏手里的丈八长矟,后退数丈,拔足疾奔,待到沟沿时长矟一撑,飞身掠过众人头顶,跃过了沟去。他身后的剽野团战士齐声呐喊,纷纷如法炮制,也一个个撑杆越了过去,一头扎入惊愕的突骑施弓箭手人群中。陌刀开路,谁与争锋,防备软弱的突骑施弓箭手立刻鬼哭狼嚎,不管伊然可汗如何喝骂,尽皆弃了弓箭,抱头鼠窜。
当白孝德的陌刀洞穿伊然可汗的后背时,这位骁勇果敢的突骑施头领在最后一刻依旧在呼喝部属坚持战斗。
失去弓箭掩护的突骑施步卒顿时处于劣势,他们在马背上游刃有余的弯曲双腿实在不适合步战。士气大振的马锏等奋力拼杀,又将一度占优的敌手逼回壕沟。当五十名陌刀手急不可待地冲上来企图过把瘾时,战局已经稳定,他们能做的,就是替换精疲力竭的西凉人,将背靠壕沟的突骑施人赶下沟去,尽情屠戮。
和他勇猛善战的父亲一样,马锏在激烈的战斗中完成了他战士的蜕变。手边的任何物件都成为他杀人的武器,杀到后来,他索性将被砍成两截的长枪往沟中一扔,抽出横刀乱砍,只知道砍中很多双爬上沟沿的手,那些血迹斑斑的手紧抠住沟沿边沁透鲜血的泥土,而他们的主人却痛苦地在沟底翻滚挣扎。
突骑施人的号角发出了警讯。
贺逻施那杰发现大批骑兵从獭洞山跃然而下,矛头直指进攻山下营垒的步兵。任何一个领兵将帅都明白,失去骑兵掩护的步兵是脆弱的。他立刻吹响号角,下令后备的五千骑兵前去增援。该死的!贺逻施那杰恶毒地咒骂着,后继队伍为什么现在还没有赶上来!他们手里还有一支一万多人的精锐兵力啊!七千附离,可是悉数投入战斗了!平日里飞扬跋扈的咄吉射匮也是一头蠢驴,这么多人居然攻不到半山腰!要不是他进攻不力,唐人骑兵怎会腾出手来攻击步兵侧翼!对了,石阿失毕!还有石阿失毕的两千奇兵!希望他们不要令人失望!
一千葛逻禄精骑驱散了凌乱的突骑施轻骑,包抄了进攻敌军的后路。而野利飞獠的铁鹞子则直接横贯了整个进攻队伍,将原本就显颓势的突骑施步兵犁开一道深深的血痕。西凉团和剽野团将冲过第一道壕沟的敌军斩杀殆尽,又踏过橹盾结成的木桥,和陷阵于前的马麟所部一起汇合,继续追杀仓皇后撤的突骑施人。而雕翎团和葛逻禄弓箭手则不停地将箭雨倾泻到摇摇欲坠的敌人头上。
增援的五千突骑施骑兵和葛逻禄人激烈交战,横转过来的铁鹞子也被他们迎住,互相砍杀。这为即将崩溃的附离们争取了时间,他们收缩兵力,不断往尚未合拢的包围圈缺口撤退。尽管失去了担任梅录的伊然可汗,但附离们还是在后退中保持了纪律。
必须彻底歼灭突骑施人的这支生力军,李天郎翻身上了战马,长骑们立刻随之挺枪跨马,准备出击。仆固萨尔一把抓住马缰:“将军,你怎么又要亲自陷阵,这里怎么办?不如升烟发令,叫埋伏的三千葛逻禄人前来增援吧!”
“不行!他们得防备黄姓人!再说,等他们渡河赶来,已经来不及了!”李天郎一抖大枪,语气不容置辩,“两百飞鹘骑兵与你留下,镇守营垒,不得轻易出战。其余的随我来!”
看见又有唐军骑兵从山上冲下,贺逻施那杰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下令身边的人马投入战斗,他身边只剩下一千骑兵了,而慢腾腾的勃德支和西杀葛腊哆还没有赶来。他不敢将这最后的老本轻易投出去。“传令!让勃德支和西杀葛腊哆全速前进,立刻与中军汇合!稳住阵脚,准备接应前军!”贺逻施那杰失望地看看裹足不前的咄吉射匮部,不如叫他们停止进攻,派主力过来稳住中军吧。现在太阳高悬,仰攻高岗本就强光刺眼,唐人又是坚墙利器,不如缓上一缓,集中兵力先解决白草滩吧。
最后一张王牌
为躲开突骑施大军,赵淳之在天明后率领小队从北边绕道折返白草滩,远远地,已经可以望见獭洞山了。精疲力竭的将士们不由自主都松了口气,那边紧锣密鼓的喊杀声说明,李将军还在,獭洞山上招展的蟠龙军旗同样告诉他们,马上就能喘口气了。
“赵郎君,不好!”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奚结苏乞神色慌张地跑了回来,“前面有贼子!”
什么,此地离獭洞山北麓不到六里,贼军离这么近李将军却还没有反应,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根本没有发现;二是虽然发现却抽不出兵力前来拦截。不管是哪种可能,獭洞山都非常危险!
赵淳之催马趋前,抬眼一望,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至少两千突骑施骑兵正急急扑向獭洞山,怎么办?他擦擦额头的冷汗,心一横,即使不成功,也要放胆一试!
一心想偷袭山上营垒,救出父汗的石阿失毕听得遭遇唐军,不耐烦地叫道:“什么唐人,杀过去便是!还啰嗦什么!”
“阿波(大人),你还是去亲眼看看吧,”报信的俟利发吞吞吐吐地说,“那些唐人好生古怪,恐怕有诈!”
石阿失毕一愣,难道又有圈套?唐人奸诈,已经两次设伏偷袭得手,难道……
郑处怀、奚结苏乞看着对面铺满草原的敌军,紧张地交换一下眼神,手已悄悄按上刀柄。赵淳之悠然地在两军之间骑着马,时不时还手搭凉棚,向石阿失毕张望。其余的士卒排成一排,装模作样地嬉闹,只是声音有些发抖。
“射他两箭!”石阿失毕喝道。
有射雕者应声而出,张弓向最前面游弋的赵淳之连发三箭。
听得弓弦响,赵淳之拨马翻身,躲了过去。心都提到嗓子眼的郑处怀、奚结苏乞忍不住大声叫好。有数十骑突骑施骑兵出列往这股唐军而来,赵淳之见了迅速回身,故意招摇地冲对手摆摆手,示意其快快跟来。同时又叫郑处怀等缓缓往獭洞山后退,千万不可纵马疾奔。大队敌骑见唐人后退,也将信将疑地随数十骑前进。
赵淳之突然大喝一声,令所有人停步,解鞍卸甲,散坐于地,饲马休息。饶是奚结苏乞胆大,郑处怀久经沙场,听到这种命令,也冷汗浃背,两股战战,更不用说其他士卒了,人人脸色煞白,不知如何是好。
“像相信李将军一样相信我!”发急的赵淳之低吼道,“快!照我的话做!就是要死,也是一块死!”
“奶奶的,死就死!反正也跑不掉!”郑处怀猛地一扯衣甲,显然豁出去了。
“也是!也是!”奚结苏乞也道,“贼子要冲过来我等也难活命!不如死得干净些!”说罢跳下马来,三下两下卸了鞍辔,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
一时间,所有人的都现出了亡命之徒的本色,稀里哗啦甩了军器,干脆坐了一地。光了膀子的赵淳之索性在光背马上玩起了杂耍,一会倒竖蜻蜓,一会镫里藏身,引得士卒们拿出吃奶的劲喝彩。
石阿失毕彻底蒙了,是疑兵诱敌之计?还是唐人害怕以致得了失心疯?他抬头眺望不远处的獭洞山,唐人的旗帜不紧不慢地飘扬,仿佛一只召唤的手。只是,这只手有诈么?他的部属们也窃窃私语,惊疑不已。这些人很多都经受过唐人夜袭,倒霉的处月昆部还遇到过两次,次次都是损失惨重,自然还心有余悸。
赵淳之在马上叉腰歇息,冷汗热汗一起滚落下他的额头,他忍不住瞟了一眼獭洞山,心道:山上不知察觉没有?两千突骑施骑兵就像浮动的黑云,缓缓向前压来,只要一阵微风,赵淳之和他小小的队伍断然尸骨无存。面对无情逼近的敌人,赵淳之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腿肚子不禁转起筋来,他张大嘴巴,拼命喘气,狠狠地揍了自己大腿一拳。快逃!快逃!你现在就骑在马上,只要猛抽上一鞭,就可以逃之夭夭!脑子里一个空洞的声音在大声喊叫。赵淳之的手勒紧了缰绳,直要捏出水来。感觉到郑处怀他们投在背后的目光,赵淳之蓦然无地自容,天哪,怎么会冒出这样龌龊的念头!
郑处怀吃惊地看见赵淳之突然一夹马腹,飞速冲向敌军大队,在众多戒备的刀枪面前挥舞着他的衣衫,大声喊道:“来呀!来呀!”同样惊愕的突骑施人面面相觑,居然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
此时的山上,留守的仆固萨尔急得团团转,他已经看见了山下聚拢的敌骑,而他手里只有两百骑兵,不仅人少,还得镇守营垒,哪里抽得出一兵一卒?但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他派出五名轻骑斥候前去侦查,顺便看看山下那一小撮莫名其妙的人马是些什么人。他们举着唐军旗号,却又和突骑施人挨得这么近,还大剌剌地躺下休息,着实奇怪!
急促而来的马蹄声使对峙双方都紧张起来。说是对峙,确实勉强,有二十余骑和两千人对峙的么?
几个唐军斥候在不远处打着圈儿,奚结苏乞想是认得其中一人,随即用回纥话表明了身份。赵淳之慢腾腾后退几步,低声对士卒们道:“想是李将军已有所备,大队人马顷刻即到,甚妙!大伙慢慢穿衣上马,想怎么懒散就怎么懒散!千万别慌!”虽然依旧大敌当前,但见斥候来到,士卒们自然听信了赵淳之的话,坚信后方有大军撑腰,当下没有了初时的惊慌,大模大样地披甲置马,缓缓退却。
突如其来的斥候更加剧了石阿失毕的惊疑,看来唐人已有所备,偷袭断然不成,反而可能遭其伏击。犹豫间,赵淳之等已骑上了马,一步三回头地退往獭洞山。偷袭变成攻坚?不行,咄吉射匮那么多人都没有成功,他的两千人自然也不行,可是就这么回去,实在心有不甘!他立刻派出了哨骑,两翼展开,四下搜寻唐人莫须有的“埋伏”,其余人马居然老老实实地停在原地等消息。
而在山的南麓,厮杀已见分晓。雕翎团的骑射手将飞蝗般的箭矢射入拥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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