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阳光斜射进来,沉睡的宁采臣恍惚睁开了双眼。恢复意识的瞬间,他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身边的聂小倩,却摸了一个空,身边躺着的小倩尸体居然不翼而飞。
宁采臣急急慌慌地爬起来,整个人却陷入了痴呆。
简陋破败的房间,到处都是一片凌乱,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土,书房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完全还是那天他夜观星象时的模样,而他睡得床也蒙了厚厚一层灰尘,刚才突然起来,身上的灰尘抖落,整个房间飘起了一片尘埃。
他清楚记得,自从聂小倩出现,家里一直打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怎么一夜之间会变得如此凌乱?
难道一切都是一个梦,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根本没有流星坠落,也根本没有聂小倩出现,一切只是自己虚幻的妄想?
可是聂小倩的一颦一笑,那么生动,那么清晰,那么逼真。绝不可能是一种臆想,一个梦,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生动逼人的真实。
恍惚的宁采臣目光突然一亮,一卷跌落在地的画卷扑入了他的眼睛,那是他晕倒时跌落在地的一幅画,一幅心中最美的美人画。
他颤抖着手捡起了画卷,放在尘封的桌面缓缓展开。那一个生动活泼,栩栩如生的画中美人跃然于纸上,嘴角挂着一抹微笑,一双灵动的目光正调皮的望着他。
不错,就是这幅画,就是这幅他历时七天而成的美人图。虽然周围一切都变得恍惚,变得虚幻,而这幅画是真实的。
它可以证明一切都不是梦,是真实发生在他身边的故事。
宁画师痴痴地望着画中人,目光里渐渐多了一份惊讶,他发现画还是那幅画,画中却多了一些东西,在画面上多了几行字,几行歪歪扭扭的娟秀字体: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宁画师虽然没有见过聂小倩写字,但他知道这首诗一定是她写上去的,是她留给自己的全部心意,看着一行行透着浓浓深情的诗句,宁画师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这是伤心别离的泪水,更是悔恨交加的泪水。他为了银子将她入画,却永远的失去了她。
雨夜,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宁画师躲在一个废弃的荒山小庙内,身体蜷缩在墙角,目光惊恐的望着外面,全身不停的颤抖着,怀里紧紧的抱着那幅画卷,那幅这些年生死相伴的画卷,整个人恍恍惚惚,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那一夕,一道闪电划过,一记闷雷击顶,恍惚的他当场被震晕。
一阵清风拂面,他终于幽幽转醒。
清醒一刻,阴云已散尽,暴雨已停歇,一轮明月高悬,月光下他的家已不在,已被雷电一击而坍塌倒闭,只剩了几堵焦黑的断壁残垣,而他却侥幸逃生,从一片废墟中站了出来。
从那一刻起,他失去了小倩,也失去了家,从此背着画篓开始浪迹天涯。
今夜又是电闪雷鸣,又是风雨交加,而他却一身疲惫的躲在一个废弃的无人野庙。
多年前的那一夜的那一颗流星,带给了他一个梦寐以求的美人,却带走了赖以栖身的家,只留下了一幅画卷,陪着他一路走天涯。
一脸惆怅的宁采臣缓缓的展开抱在怀里的画卷,露出了画卷中的那张脸,凝视那张美丽的面容,目光渐渐与那双顾盼自如,秋波泛起的目光相接,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轻轻抚摸那柔和细腻的脸庞。
这些年,有画相伴,每一个月圆之夜,他就可以跟她目光相接,心神相交,进入画里面,进行一番翻云覆雨的鱼水之欢,缓解他孤旅天涯的寂寞,落魄潦倒的失落。
今夜又是月圆之夜,可惜一夕暴雨毁掉了人生中唯一的快乐,一月一次的快乐……
已是三更天,外面的雨没有丝毫停歇,依然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看来今晚的一轮明月不会出现,期待已久的人画之欢已被这一夕暴雨彻底淹没,今夜之后,又要苦熬一月,期待下一个月圆之夜。
宁采臣缓缓卷起画卷,轻轻一身叹息,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这一路走来,他走得很累,很疲惫,在这个风雨之夜突然生出了一丝后悔,假如那一夕他没有看到流星,没有看到流星雨,聂小倩也没有在他身边出现。他一定依然守在那个家,那个简陋的家,一直寒窗苦读,说不定已经考取了一份功名,进入了仕途,顶着一身荣华衣锦还家。
而此刻,他却为了一段虚幻的姻缘,背着一幅永远凝固的画中美人,靠替人作画混饭吃,一路颠簸浪迹天涯。
而这条浪迹天涯的路还不知道要走多久,难道这一生就这样一直失魂落魄的走下去,直到发花鬓白,身影佝偻,容颜老去,疲惫地倒在这条漫漫长路上,成为一个无依无靠,背井离乡,游荡野外的孤魂野鬼……
宁采臣越想越悲观,越想越无助,缓缓的闭上了双眼,两行泪水滚滚滑落。
就在他闭目落泪一刻,一道闪电直划眼前,他全身一震,睁开双眼凝视夜空,惊慌失措的等待着接下来的那一声惊天动地的闷雷。
“谁?”宁画师突然一声惊呼,就在闪电划过一刻,破庙门口突然冒出一个漆黑的斗篷人。
他手里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黑乎乎的一个影子随着昏暗的灯光在破败的小庙墙壁上摇曳着,占满了半堵墙。
紧接着的一记闷雷仿佛在屋顶炸开,震得宁采臣全身战栗,瑟瑟发抖。
“深夜赶路人!”那个黑影却一点不为雷声所动,雷声过后,淡淡说了一句。
然后提着灯笼缓缓蹲在了另一个墙角,墙壁的影子也缩到了墙角。灯笼的暗淡光晕摇曳着,光晕里那个漆黑的斗篷隐藏了一切,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宁画师感觉脊背一阵发冷,下意识的朝墙角缩了一下,目光赶紧收回来,不敢再看那个躲在另一个墙角的斗篷人。
“同是深夜赶路人,前路茫茫道不同。”那边的黑影居然幽幽的叹息了两句,显然这是说给宁画师听的,似乎隐藏着某种暗示。
“你……你是谁?”宁画师惊恐的抬眼,却不敢看对方,目光落在了那一个朦胧的灯笼上。
“我只是一个前路光明的深夜赶路人,永远不会迷路的深夜赶路人。”斗篷人语气淡漠,却字字刺中了宁画师心中的痛。
因为他也是一个赶路人,却是一个茫无目的,浪迹天涯的迷路客。
“因为我手里有一盏灯,一盏指引方向的长明灯!”斗篷人继续幽幽说着,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长明灯?”宁画师一声惊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回到了已记忆模糊的品芳斋,寂寞独坐画坊。对面的棺材铺,阴森昏暗,一盏长明灯长年不熄,散发出幽暗诡异的惨白光晕。
斗篷人手里的那盏灯笼,与棺材铺的长明灯光一般阴森,惨白的灯罩透着一股森森寒气。
“深夜赶路人,一定要一盏长明灯指引。漂泊天涯的赶路人,心中也该有一盏灯指引,心中无灯,一定会迷路。”斗篷人语气幽幽,直刺宁采臣心中最脆弱的那个点。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宁采臣已听出他是针对自己而来,紧张的缩入墙角,目光惊恐的望着对方。
“我已经说过,我只是一个深夜赶路人。你我有缘相逢,不过是想替你点亮一盏指路明灯。外面雨已渐歇,我也该上路了。”对方却依然平静,提着灯笼缓缓起身朝外走去。
“大师慢走,请为我指路。”宁采臣见他缓缓走出庙门,突然紧走几步,焦急的躬身施礼求指点。
“功名!”斗篷人顿了一下,却不回头,缓缓的挤出两个字。
“功名?可是在下年年会考都名落孙山,一直与功名无缘。”宁采臣听到功名二字,不觉有些泄气。
“今年入京,必有所成。”斗篷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又挤出八个字。
“你是说我今年参加会考,一定能金榜题名?”宁采臣眼睛里立刻闪出一丝光芒,显然他内心的那盏指路灯已然点亮。
“忍痛割爱!”斗篷人丢下四字偈言,斗篷身影已追随那一盏灯笼的光影淹没在浓浓的夜色深处。
“忍痛割爱,忍痛割爱!”宁画师喃喃自语着,一时间却捉摸不透其中暗藏的玄机。
不过他的心中已点燃了一盏指路明灯,那就是入京求取功名。
第43章 沐皇恩()
京城街道,车水马龙,人如蝼蚁,拥挤出一城繁华。
夕阳挂城头,散落一城残照。
繁华渐渐随夕阳散去,一身褴褛,风尘仆仆的宁画师依然背着画篓徘徊在街头。
他已经问过至少七家客栈,却没有一家他能够接受的店价。就算是最简陋的车马店,也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他只能摸着干瘪的钱袋在街头犹豫徘徊,寻找一个躲避风雨的露宿之处。
这么多年漂流江湖,他已经习惯了风餐露宿,山野荒村,荒凉废庙,都曾栖身。可偏偏这个繁华之地,却没有一处可以栖身的废弃屋宇。到处都是高门大院,即使最隐蔽的小巷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临街小店,并无一处废弃之处,供他暂栖一夜。
他踩着夜色溜达了一圈,依然无处可栖,肚中饥饿袭来,只得走进一家小面馆,咬牙要了一碗贵得吓死人的汤面。
京城米贵,不再是一个流落江湖时的传说,而是摆在他面前的残酷现实。
他远道而来是为了求富贵,结果一进京城便陷入了食宿无门的绝境。更让他绝望的是今年虽是大考之年,而他却根本没有资格参加会考。因为他离乡多年,早已被本州户册除了名,成了一名无籍浪子。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位“深夜赶路人”提供的偈语:忍痛割爱。
进京路上,一路思考,他已渐渐领悟了那一句“忍痛割爱”的内涵,他心中的最爱莫过那幅画,那是一幅隐藏了他心中至爱的画卷。
一路思考,也在一路挣扎,究竟是背着这幅画一生流浪天涯,相依相守;还是忍痛用这幅画,去换取一世的功名,享受一世的繁华,光宗耀祖,衣锦还乡。
他知道这卷画是一幅魂画,凝聚了小倩灵魂的魂画,出卖了它,也就是出卖了她的灵魂。
可是他反复权衡轻重,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牺牲这幅画,求取一个进身之阶。
就在他刚刚吞下第一口面一刻,他的表情一下凝固,目光痴痴地盯着门外,嘴里的几根面条纷纷滑落回汤碗。
一盏灯笼!
一盏悬空漂浮的灯笼,正从面馆门前这一条清冷昏暗的街道缓缓飘过。
他放下面碗,从面馆闪身而出。出门一刻,那一盏灯笼已飘到了下一个街口,依然在空中飘飘荡荡,随风漂浮而走。
宁画师略一迟疑,便一路跟着那盏远去的灯笼。那是一盏断线的灯笼,随风飘起,远远地落入了一处高墙大院之内……
宁画师一路追踪,赶到了那一处深宅大院,朱红的大门紧闭,门口挂着两个巨大的红灯笼,照着一道朱红匾额:苏府。
宁画师犹豫一下,壮起胆子直奔大门,轻轻地叩响了门环。
门缓缓开启一个缝隙,露出一张须发稀疏的老人脸孔,警惕地朝四周张望一眼,将宁画师让了进去,一路带到了烛火通明的后堂。
一位接近六旬的官服老人正装模作样捧了一卷书,正襟危坐,秉烛夜读。
“那一府?那一县?报上姓名?”官老爷瞟了一眼宁画师,脸上露出一丝失望。
“宁采臣,江湖浪子,并无考籍。”宁采臣赶紧老实报出了自己的底。
“哼,无考籍,找本考官作甚?”官爷一脸愠怒,显然被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激怒。
“学生有一幅画。”宁采臣不敢怠慢,赶紧亮出了底牌。
“画,什么画?”官爷爷直起腰杆,搁置手中书卷,目光直逼宁采臣,显然他已经被宁采臣说的画打动。
“一幅绝世美人图,大人请过目。”宁采臣赶紧取出画轴,颤抖着两手递了上去。
官爷轻轻打开画轴,那一张绝色美人容颜自展开的画面跃然而出,老家伙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将画卷卷起,热血翻涌,直充天庭。他拼命压制上翻的热血,卖力地咳嗽了几声,方才平复了涌动的血性。
“苏忠,备轿,本官要连夜入宫晋见。”苏官爷一声吩咐,便抱着画卷,丢下宁画师匆匆乘轿出府。
苏大人走后,老管家客气的将宁画师带入一间客房,送上了一桌丰盛的酒菜。
久困贫寒的宁画师,终于迎来了人生中的重大转机,坐下来一顿小酌慢饮之后,飘飘然躺在了松软的大床上,开始幻想自己即将开启的仕途之旅。
他从苏大人的神色已看出,自己已经敲开了富贵之门,从此便会晋升官宦一族,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沉浸在一片大好前程的幻想之间,渐渐沉入了梦乡……
恍惚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缓缓飘逸到他床头,一双白皙的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躺在床上的宁采臣拼命地挣扎,可是双手双脚放佛被什么东西扣死,一动都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等待着对方越掐越紧……
砰!
房间的门被踢开,一群人破门而入,掐着脖子的女人一惊之下,手松了一下,宁采臣趁机一跃而起,将掐自己的女人推倒在地。
“夫人,夫人!”破门而入的一群丫鬟仆人惶急的围了过去,纷纷去扶倒地的女人。
哇——,哇——,哇——
一阵洪亮的婴儿哭声自人群包围中穿出,声动屋瓦,蕴含一种雄浑深厚的生命力。
人群手忙脚乱地将母子二人抬出了宁采臣的客房,直奔主院正堂而去。从这群人惶恐的表情可以看出,这个深夜掐自己的女人一定是苏大人的女人,而且已是身怀有孕。
自己刚才的一推,冲撞了夫人胎气,已闯下了大祸。如果这对母子有什么不测,自己不但官路无望,还要面对杀身之祸。
这苏夫人与我素不相识,为何深夜闯入客房,掐死我的脖子?
难道是她?
宁采臣灵光一闪,立刻想通了其中缘由。一定是自己出卖了小倩,她怨魂动怒,带了一腔怨气,借苏夫人之体找他发泄怨毒。
人群渐渐远去,婴儿的哭声依然洪亮在耳,依此推断,孩子并无大碍,只求苏夫人千万不要有何不测。
就在他心存侥幸一刻,那边突然哭声一片,下人们口口声声哭喊着“夫人”二字,显然苏夫人已性命不保,幽魂散去。
夜深人静,苏家上下渐渐恢复了宁静,而被困客房的宁画师,心却一直无法平静,焦灼地等待着最后的结局。现在能不能捞到功名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活着离开苏家,活着逃离京城。
吱呀!
就在他恍惚一刻,门开了,苏大人居然一脸笑容的出现在门口:“宁先生受惊了,我那位夫人一贯疯疯癫癫,冲撞了先生,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夫人她没事吧?”宁采臣一颗心放下落下,紧张地追问。
“嘿嘿,苏某老年得子,还请宁先生赐个名字。”苏大人回避不提夫人,却请宁采臣给初生儿子取名。
“哦,就叫苏天河,如何?”宁画师略一思索,脱口而出。
“苏天河,不错,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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