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母已逝。”
轮椅上,林胥永悠悠叹道。
他坐在那,听着诸葛琳琅与两人分辨,没多说话,却没人能忽视他的存在,好似一轮明月,抬头可见。
看着身前清冷似月,温柔似月的谪仙人。
即便已感慨过无数回,方仲良也抑制不住心头的赞意,只觉得,在这谪仙面前,任谁都似泥巴地里捞出来的,由不得他不自惭形秽。
“是仲良与大哥莽撞了,少庄主侍母至孝,当为人表。”
长鞠一躬,方仲良正色道,脸上尽是叹服唏嘘。
如此人物,若非身疾,江湖不能习武,庙堂却能出仕啊!他朝,不说王佐之才,也必然名垂青史。
可惜了,这等人物,竟淹没于江湖草莽,只能与山中清风溪边明月为伴,实在是可惜了!
父去,斩衰,采取最粗的生麻布制衣,服期三年。
母去,齐衰,五服中仅次于斩衰,以粗麻布制衣,边缘缝纫齐整,有别于斩衰的毛边,服期一年。
不是没有人在母亲故去后身着斩衰,但,三年者,鲜少;不是没有人在母亲故去后,身着斩衰服期三年,但不彰显,不为人所知者,世间罕见!
前者,足以为世间称道,后者,足以史册留名。
可,他们,谁又及得上眼前的林少庄主?
不声张,不宣扬,孝道一途,脱于形而尽于心,实在是至纯至孝!
看到方仲良脸上的叹服唏嘘,修夜的哑口无言。林胥永并没有张口自谦说谬赞,也没有如何自夸,只是轻轻颔首微笑,正如明月清风泉鸣,温柔朗澈极了,没给人丝毫的尴尬。
“如无他事,还请两位客人回房歇息,公子体弱,若想秉烛夜谈,公子不便参与。”
见这两人已经无言,诸葛琳琅毫不客气地开口赶人。
相互对视了眼,修夜自知今晚已不便多事,当即拱了拱手,带头道:
“今夜打搅了公子安眠,明日辰时再行告罪。”
“我之心事天青日白,无所不可告人,来即是客,但讲无妨,无需告罪。”
含笑拱了拱手,林胥永的脸上是可见的云淡风轻,落在方仲良眼里,心中又是羞惭赞叹不已。
夜幕越发深沉,围绕住两人的黑衣人也尽数散开让行,而诸葛琳琅却是在林胥永的示意下准备离开相送,只是她的神色,显然不太乐意。
忽然,一抹黑影从远处奔来。
“少庄主,静园那位又在闹了。”
刚欲抬步的修夜,下意识地止了步,有心寻问,却被他身旁的方仲良轻轻扯了扯衣袖,而后侧身拱手道:
“深夜打搅,已是失礼,少庄主有要事在身,只管前去,我与大哥自行回房便可,无需诸葛姑娘相送。”
经过这夜,方仲良已深信林少庄主的德行,而林少庄主行动不便,诸葛姑娘照顾他多年,若是离开相送,怎么都不方便。况且,今夜已经再三失礼,本是他们的打搅,再让人相送,他的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修夜心中虽然仍有疑虑,但也知道今晚除非是要与仁义山庄撕破脸,不然,如何都不宜再做打扰,暗叹了口气,也只得随方仲良往客房方向离开。
仁义山庄,静园。
“夫人,少庄主来看你了。”
一名布衣小厮站在房门前,沉声禀告道。
“滚!让他滚!”
回应小厮的是一阵瓷器摔碎、桌椅倒塌声,想来,里面那位主又在砸东西了。小厮心中仔细盘算着,下回究竟是换更耐砸的家当还是更便宜的要来得划算,嘴上却自觉道:
“夫人,少庄主也是为你好,您这疯症发了这么些年……”
第213章 野种!()
“嗙!砰!哐!当……”
听着里面的动静更大了,也不知这回得亏上多少银子,小厮心中一紧,连忙道:
“少庄主可从没怠慢您一星半点啊……依小的看,您这药还是先喝下吧,不然,少庄主又该替您担心了。”
“担心?他是担心我还没死吧!让他滚!滚!”
“叮当,哗……”
一面铜镜从房间里扔出了,碎裂在他脚边,迸开的镜片险些割裂了脚上布鞋,吓了小厮一跳,当即不敢多好,与身后端着药的两名侍女对视了眼,几人连忙走去了院子角落,尽可能避开夫人的攻击范围。
“夫人这六情不认的……唉……”
“可不是六亲不认,难得少庄主身子骨好点了,偏偏夫人又得了疯症,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认识了,少庄主心底里指不定怎么伤心呢……”
他们三站在院子角落里嘀咕着,不知怎么,房间里的夫人竟好似听见了他们的嘀咕一般,高声喝道:
“他不是我儿!我儿早死了!我那苦命的阿林……”
听到屋子里面的动静,几人面面相觑,都叹了口气。
阿林是少庄主的乳名,在少庄主十三岁那年,诸葛医仙保住了少庄主的命,却没保住少庄主的腿,而庄主夫人在诸葛医仙的那次险而又险的治疗时期,终究是没抗住内心压力……疯了。
此后,庄主夫人便一直念叨着她的孩子死了,少庄主不是她的儿子云云。
唉……
不仅如此,每逢外客上门,庄主夫人但凡与外客接触,必言少庄主并非她孩儿云云,虽然仁义山庄威望无二,接触到夫人的外客也知晓这是病情所致,但到底是三人成虎,为了避免本就不能习武的少庄主今后继承仁义山庄时出意外,老爷实在无法,只得在两年前对外宣称夫人去世。
饶是如此,他们几名静园的仆役女婢却是心知,老爷和公子从未在衣食住行上亏待得了疯病的庄主夫人一星半点儿,听说,老爷曾经说过,如果他出了意外,百年之后,仍是夫妻同穴。
老爷至情,公子至孝,可惜,得了疯病的夫人却是感觉不到了,也就他们这些个下人不时唏嘘一二。
“把药给琳琅,你们先下去休息吧。”
这边,他们正在院子角落里交头接耳,各自叹息。院门前,想在青石砖的车轱辘声带着一道清俊极了的人影突至。
听到自家公子一如既往地温和话语,几人连忙作揖,将正温着的药罐碗勺及药后蜜饯甜枣交给了公子身后的诸葛姑娘与他们并不识得的黑衣人,而后躬身告退。
“夫人,该服药了。”
听着门前一阵木轮滚动声,原本歇了声,捧着件十二三岁稚子童衣,怔怔垂泪的****,当即蛾眉倒竖,斥道:
“你给我滚!滚出去!”
“夫人,公子亲自过来看您,您还是把药喝了吧。”
轮椅上的林胥永并未开口,他身后的诸葛琳琅已经替他说道。
“呸!他是哪门子公子!他就是那天杀的从外面带回来的野种!野种!”
对诸葛琳琅的话无动于衷,****反而急声喝道,随即,原本慈眉善目的脸上陡然添了分阴狠:
“说不得,我那苦命的阿林,也是……你害死的!对,一定就是你做的,不然我家阿林怎么会死……”
嘴里念叨着,****身上猛然爆出十数道气劲,衣袍无风自动,携着她的身子朝轮椅上的林胥永扑来——
“野种,杀了你,就可以为我的阿林报仇了!”
“杀了你!”
“杀了你——”
能使衣袍无风自动,****的内力显然不低,怎么都是一流高手的水准,但众所周知不能习武的林少庄主,在此刻,却没半点惊慌失措,只是面容清冷地看着发了狂的夫人,没有惧色,也没有示意身边护卫着他的黑衣人做何动作,似乎吃定了****伤不了他。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携着破空之势袭来,****以手勾成的鹰爪,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霎那间,如没了气的筏子,“噔地”委地。
她头顶上的珠钗,便因她这大幅动作后又骤然失力的中停而摔在了青石砖上,发髻散乱,好不狼狈。
看着以极不雅观的姿态摔倒在地上的****,明明在他意料之中,林胥永的脸上也没半分幸灾乐祸之色,只是朝身边点了点头,轻声道:
“琳琅,扶她起来,将药服了吧。”
闻声,****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轮椅上的林胥永,讥笑道:
“老娘险些忘了,这药里全是软筋散的成分呢!上天有眼,你这野种是个残废,就算那天杀的舍得把仁义山庄交给你,你也还是个残废!哈哈哈哈哈哈……”
“夫人,你这样,阿林在天有灵,也会不好受的。”
轮椅上,林胥永轻声说道,竟是承认了连山庄中的普通仆役都不相信的疯言——他,不是阿林!不是庄主夫人的亲生孩儿!
而随他一道前来的诸葛琳琅与黑衣人,闻言,却是无动于衷,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又仿佛这并非是能让仁义山庄翻了天的惊天大秘密一般。
次日,清晨。
“林家哥哥!”
在仁义山庄的膳厅,洛芊语看见轮椅上的林胥永,脆声唤道。
“语儿,方公子,叶公子。”
温声招呼,林胥永的脸上依旧一派闲适,似乎昨夜一如既往地安谧平静。
但,他面上不显,修夜面容冷淡,方仲良却是没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趁着菜尚未上齐,率先开口道:
“昨晚深夜打搅,仲良与大哥再三失礼,少庄主风姿超然宽容大度,仲良感触极深。”
“你们昨晚干了什么?”
未待林胥永回应,洛芊语当即冷声问道。
昨晚,她在客房里,虽然早早地上了铺,但也是挨到丑时方才入睡。
这一晚,她想了很多,比如,为什么将方仲良拉来了仁义山庄,却又不提认为他是杀害洛家堡满门凶手一事;比如,林家哥哥的腿,还有他们曾经废弃的婚约;比如,日后打算……
第214章 静园那位()
比如,她说的愿为林家哥哥之妻……
无论她想得再多,也否认不了,这一晚亲眼见到的林家哥哥半身不遂,当年废弃的婚约,如今承诺的为她洛家堡满门学案复仇,带给她内心的震动。
或许,她对方仲良的确是心动的,这段日子以来,也开始怀疑当初认定方仲良就是杀害她一家上下一百三十二口性命的凶手的论断。所以,进得仁义山庄,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将这样的猜测转告给林家哥哥,没有让仁义山庄的人顺着这条线往下查……
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后,她已经没法再与方仲良如何儿女情长,那如果不是方仲良,未来她嫁与的人又会是谁呢?
她不知道,只是,如果那个人是林家哥哥,她愿嫁!
这一晚,洛芊语想得很清楚,这并不完全是她的一时冲动,或许,这正是她年少时的梦。
即便,林家哥哥身有腿疾;即便,仁义山庄可能最终也没查出杀害洛家堡满门的凶手……她,都愿嫁!
到底,林家哥哥和方仲良对于她的意义是不同的。
现下,突然听说昨晚,方仲良和修夜又在仁义山庄闹了什么幺蛾子,心中天平已有所偏向的洛芊语自然不悦。
这家伙还没洗脱凶手嫌疑呢,就算不是他下的杀手,也未必当真与她满门凶案无关。
洛芊语挑眉瞪着方仲良,等着他回话。
“语儿。”
回应她的,却并非在她心中位置再三转变的方仲良,反而是从回忆里一股脑儿涌上她心头的林家哥哥。
林胥永轻轻笑了笑,示意无碍,揭过了昨夜的事,而后道:
“一会我要去前厅与庄中管事议事,让下人带你们熟悉下山庄吧。”
见状,洛芊语遂点头不再多言,而修夜自然更是懒得再提的,倒是方仲良讪笑了下,方才彻底沉默。
卯时已过,众人皆已用毕早餐。
接过诸葛琳琅递上来的白色绢布,林胥永细细擦拭过唇角,又用了口清茶,朝膳厅的角落微微颔首。
接着,先前布置完餐点后一直站在膳厅角落里的褐色锦袍中年人,当即走上前来,向洛芊语三人见礼道:
“洛小姐,方公子,叶公子好,小的林福,是山庄内务的管事,一会将由小的带几位客人熟悉山庄。”
再寒暄了几句,林胥永便先行离开了。洛芊语三人,则是在林管事的陪同下,开始以膳厅为出发点开始游览仁义山庄。
到了白日,昨夜酉时所见的黑色屋檐已并非山腰那朦胧胧的一片,好似拨云散雾,尽皆流露在他们眼前。
山庄的格局充满了江南韵味,无论是迷宫般的假山石林又或建于山水间的亭榭楼台,林管事的口才很好,但却没丝毫卖弄的意思,只是简单的介绍——这里是侧厅,府上内务办事之所;这里是藏书阁,天气晴朗时,公子常亲自前来晒书云云。
可,纵使林管事不卖弄,心思细腻的方仲良穿梭在这极富美感的园林中,依然感到心旷神怡。
譬如,假山后有一段长五十余米的花街铺地,用鹅卵石和碎瓷、石片、瓦片等各种材料筑成海棠花纹,犹如织锦铺地。
譬如,侧厅旁的园路上,便是用卵石与碎石镶边,使之产生变化,形成主次分明、庄重中多了抹俏皮灵气。
譬如,藏书阁前的院门前,左右分别镌刻了两幅砖画,一副是席地而坐的众仕子图,人物之间以银杏、槐树、青松、垂柳、阔叶竹相隔;另一幅,一人道士袍束发高立枝头,一人则袒胸露肚,仰头饮酒,笑看河山,显然俱是江湖隐士……文武兼备,令人好不心向神往。
如此种种,兼之后山旁蔓延了视线所及整个山坡的金色朝阳花,方仲良竟生出来几分就此告别外界,与山长居伴水归隐,亦是人生美事的心思。
“林管事,庄中还有人未曾用早点?”
就在方仲良沉浸于仁义山庄的诸般美景之际,修夜眼眸里精光一闪,指着不远处走廊上端着餐盘碗筷的女婢问道。
几人都是习武之人,目力自远胜常人,听到修夜的问话转头去看,可不是,这都辰时了,居然还有人未曾用早点,而修夜的未尽之言显然不仅于此。
能令两名女婢服侍早点,无非主子或客人,可,仁义山庄的主子除了不在庄内的庄主林远道和不久前与他们一道用餐的少庄主林胥永外,难道还有别人?至于客人,哪有抛开主人独自用餐的客人呢?
况且,修夜认得那条走廊通往的方向,如果没记错,应该便是昨晚林胥永离开时的方向,也就是说,两名女婢是送餐给“静园那位”?
——“少庄主,静园那位又在闹了。”
昨天夜里离去前,那名黑衣人悄声禀告林胥永的话,修夜记得分明。眼下,心中好奇更甚,静园里住着的,究竟是谁?
“是夫人生前收留的远房亲戚,一直抱病在床,老爷特意将静园安排给她调理身体。”
林管事很利索地答道。
闻言,轻轻点头,修夜的眼里却是不置可否。
远房亲戚,自然是主子,抱病在床,也自然是不便探望地。
一切,都再合理不过,除了……那崭新的碗碟!
仁义山庄只是在江湖中地位超然,开销用度再豪奢也比不得一方巨富,即便是林胥永这个少庄主,今日所见的碗碟等一应器物也有着时间的痕迹,如何会对一名客人安置崭新的瓷碗呢?何况,这还是一名在山庄居住了多年的客人!
古怪!
一定有古怪!
这一天,林胥永没再露过面,几人在林管事的安排下,用了晚餐后,便是入房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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