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次,黄自然都一清二楚,特别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江滨的那座三家村位置相当隐密,很少有人往来,平时本来就不引人注意,夜间更
像处身在绝地里,与隔江相望灯火辉煌的南京城相较,简直一是天堂一是地狱。
但这几天,三家村一反往例,不再日入而息,而是日入活动更为频繁,晚间也有灯
火了。
两艘单桅小快舟,也泊在江边的芦苇丛中。
这条江滨小径,天黑后不久就罕见人迹了,距浦子口镇与新江口两码头里程概略相
等,夜间不可能有乡民走动,偶或可看到一些偷渡客在左右出没而己。
天黑后不久,两艘小快舟上来了八个人,直奔里外的三家村,与村中的十余名大汉
会合。
立即分途出发,一半前往浦子口镇,一半则赶往十余里外的江浦县城,全是穿了夜
行衣不做好事的装扮,脚程轻灵快速,像一群可怕的幽灵。
三更将尽,三个黑影潜伏在邻室的屋顶。
小街的房屋,大半做为小商店的店面,这种街上的小店区,房屋都是毗邻连进式的,
关上了前门和后门,便无进出的门路了。
如果有两或三进,那表示有处叫天井的小院子,就有了出入的通道,会飞檐走壁的
人,可从屋顶接近,跳入天并不需从门户往来,里面的堂门厢门容易对付。
叶小菱这一家住了两户人,可知中间必定有天井小院子。
后进住了姓杨的一家,小院子是两家人活动的地方,晚上在一起话家常,相处融洽。
场家大嫂也兼替叶小菱母女修补接来缝补的衣裤,赚几文私房钱补贴家用。
总之,这种贫穷小户人家,既不可能与强梁结仇怨,也不可能为非作歹去偷去抢,
活得苦但也平安快乐,不会一天到晚担心灾祸上门。
偏偏就有灾祸上门,贫穷小户仍可能发生意外的灾祸,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俗语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意思是警告那些乐而忘忧,不知人世险恶的人,不
可大意,要提防意外的灾祸。
但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人哪能日日防饥,夜夜防盗?活得未免太辛苦了。
三个黑影毫无顾忌地往下跳。小院子里,叶杨两家人大小八口,全在院子里歇凉,
小桌子摆了些茶点果品;唯一的烛台发出朦胧的幽光。
人往下跳,带起的风一刮,烛火摇摇,老少八人看到蒙面人跳落,胆都快被吓破了。
钢刀刚出鞘,扑向叶小菱的人大手伸出了。
“灭口!”这人低喝,一把挟住了吓呆了的叶小菱。
另两名蒙面人的刀还来不及挥出,啪啪两声暴响,瓦片奇准地在两人的头顶上开花,
向下一栽,手脚略一抽动便失去知觉。
挟住叶小菱的人刚一刀向叶大嫂砍去,刀却在中途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扣住了刀身。
“你干什么呀?”扣住刀的人问:“掳人杀人,我要知道你们结了些什么不共戴天
之仇。
这人夺刀两次,刀像被大铁钳钳死了,知道碰上了可怕的高手,火速丢掉刀,推开
叶小菱,双手齐出,上抓五官下掏阴裆,十个指头可能真有抓石成杨的威力,是练了鹰
爪功的名家。
糟了,刀光一闪,再闪,这人的双手齐腕而折,刀砍在手腕上如切豆腐。
“哎……”这人厉叫,脚下大乱。
“哎……呀……”叶小菱被这人踩了一脚,终于神魂入窍,痛得出声尖叫,完全清
醒了。
这人失去双掌,仍想纵身登屋逃走,刚起势,便被一掌劈中耳门砰然摔倒。
“不要做声。”现身救助的人是黄自然,他一直就躲在阁楼上,居高临下监视着左
邻右舍。
白天他对小伙子生疑,也发现另有不寻常的人来去,因此暗中留意,他已嗅出不寻
常的危机。
也许这些人是冲他而来的。
他这种人,才需要时时刻刻提防意外。
“黄爷……”叶小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漂木,抱住了他虚脱地叫。
“你们赶快歇息,我来善后。”他拍拍小丫头的背心:“不要怕,危险过去了。记
住,今晚不会发生任何事,谁要是害怕,透露丝毫口风,将大祸临头,快走!”
“我……”
“你尤其要小心。”他将小姑娘推向前进房舍:“他们像是为你而来的。”
地下摆了三具死尸,至少表面看来像是死了,老少八个人,那曾见过这种阵仗?早
已魂不附体,如受催眠地踉跄而走。
处理尸体毫无困难,他挟走两个人轻而易举。
尸体往江边的急流一去,过几天就可能漂入大海了,春汛期间浊浪滔滔,尸体不会
沉下。
留下一个活口,他必须了解经过。
将人挟入房中,挑亮了灯火,拉掉那人的蒙面巾,看清是一个相貌狰狞的中年人。
没错,这个人曾经两次出现在对街的屋搪下。
“不是偶发事件,这些人曾经多次探道。”他心中了然,确是冲叶家的人而来的。
一盆凉水加上几记不轻不重的耳光,这人终于完全清醒了,头部被瓦片击中,并没
受到严重的伤害。
“咦!你……”这人看清了处境,大为吃惊:“你是叶家的左邻。你……”
“他娘的!大概你把左邻右舍的人全摸清了。”他更为恍然,对方探道摸底的工作
做得相当确实;“叶家无财无势,一家子苦得像牛马,工作所得所赚,仅够糊口而已,
怎么可能劳动你们这些武功惊人的高手,来杀他们全家?为什么?”
“我们并不想杀人。”这人坐起活动手脚,发觉手脚活动不怎么灵活,知道曾经受
到行家的禁制:“谁叫他们不早些安歇?不留活口理所当然。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
带走,我们是不必杀人的,以免善后费事,处理全家失踪也不易安排妥当。”
“你们几乎成功了。我知道你们侦查了好些日子,你还没说出理由。”
“理由非常简单,我们要带走姓叶的小姑娘。”
“劫色?劫色犯得着灭门灭口?你们这些混蛋!天地不容,我要你上法场……”
“别说笑话了,阁下,没有人能促使我上法场。”这人傲然地说。
这些人并没真的杀了人,也掳人失败,没有苦主,怎么可能落案上法场?
“狗东西!你像是大有来头。”
“不错,大有来头。你阁下千万不要多管闲事,以免日后死无葬身之地。”
“唔!听你这么一说,我害怕了,你又是哪座庙的神佛?”
“你真的应该害伯。”这人以为他真的害怕,因为他故意打哆嗦。
“是吗?”
“我们是某一位王爷的护卫,到南京办事。连南京的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官兵,也对
我们毕恭毕敬。任何地方的官府,也不敢在我们面前大声说话,害怕了吧?”
“某一位王爷的护卫?”他吃了一惊,真是见了鬼啦!这怎么可能?
只有朱家皇朝的子孙才能封王,封王的必定是朱家的龙子龙孙。难怪这人刚才说,
没有人能促使这家伙上法场,不是吹牛。
“对,王爷的护卫。”
“去你娘的混蛋!王爷的护卫,就敢在南京杀人掳人?可能吗?”
“我们南来,主要是按求健康、美丽、出色出众的十二至十六岁年轻少女。如无绝
对必要,以秘密劫走为主,不想杀人以免引起注意。你一个平民,怎敢管这种闲事?我
的两个同伴呢?”
“你自顾不暇,哪有心情关心同伴的死活?你这混蛋满口胡言。你们既然是王府的
护卫,要多少女人都可以买得到,怎会扮强盗掳劫?”
“真正年轻貌美,干净健康的小姑娘,花再多的金银也不易买到,所以要到各地物
色下手掳劫呀!我们奉上命所差,出了事也有上级担待,放了我,我们不会追究你的罪
过,不然……”
“放了你后患无穷……”
“我保证不追究。”这人听出危机,抢着表白:“而且,保证不再掳劫叶小姑娘,
她不算绝色,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早些天我们的眼线发现她时,看到她与邻居有说有笑亲热得很,因此怀疑她不是
处子;我们要的是处子,破了身的人毫无用处。”
“你们要处子?真是岂有此理。”
“处子的天癸才能炼药,你不懂。”这人冷冷一笑:“其实我也不怎么懂,那玩意
咱们男人谁敢碰?碰了会走毒运,我们只知奉命行事。如果掳回去的小女人不是处子,
我们得不到重赏,但可以留给大家享用,带回去也可以赏些银子。废话少说,我那两位
同伴呢?”
“你们这些天杀的混蛋!那个杂种王爷更该死。说!是哪一位王爷?”
这人脸色大变,总算知道不妙了,对方一点也不害怕王爷,反而破口咒骂,两个同
伴不在,那会有好事?
“你不怕杀头抄家?”这人厉声问。
“你们这种狗都不吃的混蛋,绝对不可能杀我的头抄我的家。”
“你……”
“招!你的主子是谁?”
“去你娘的……”这人用尽剩余的精力,一脚挑向他的下裆,起脚不灵活,力道也
少得可伶。
黄自然哼了一声,一掌劈在这人的近面骨上。
这人在倒下的同时,将从袖套内滑出的一颖丹九,惶乱中塞入大嘴里,倒下时发出
一声惨叫,接着躺在地上哈哈狂笑。
黄自然一怔,俯身伸手急抓。
“哈哈……嘎……呃……”这人在他劈胸抓起时,狂笑声完全走了样,呼吸也走了
样。
黄自然一楞,顿然放手。
“倒是一条汉子。”他摇头苦笑。
这人开始猛烈抽搐,片刻才全身一松,口中流出怪味薰人的唾涎,双目瞪得大大地,
口中有气出而无气入,脸色更为狰狞可怖。
是服毒自杀的,黄自然居然没看清,这人是如何能有毒药服用的,也没科到这人会
服毒。
通都大邑市面繁荣的城镇,往来的旅客众多,每天都有各种不同的大小事故发生,
这本来是正常的事。
不论何种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故,当事人通常多少有些牵连,幸与不幸,只有老
天爷知道。
叶小菱小姑娘出了事故,本来她没有牵连。
但老天爷虽然安排她生长在市区的穷苦人家,却给予她年轻、美貌、健康、活泼等
等条件.这些条件便成了她陷入牵连的事故旋涡里。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所以要说她完全没有牵连.并不完全正确。也许,该说她命
该受此磨难。
有些不幸的事故,当事人的确毫无牵连。只是时运不佳走了毒运。遭了无妄之灾,
意外碰上灾祸、怨天尤人也无补于事。
一连串的事故,颇令黄自然困惑。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处境;那是他这种人必须接受的命运:无时无刻都必须
对一切事物保持警觉。
酒肆闹事、袁家大宅的秘密、那些人打算与水贼勾结的阴谋、可疑的五艘官船、可
疑的有病小伙子、藩王护卫劫色杀人……
结果,这些事故似乎皆与他无关。他哪能扮万能的、主宰人间善恶的神,管所有的
人间闲事?他没有改造乾坤的神通。现在,他必须干预叶小菱小姑娘的事。小姑娘是他
的好邻居。
凭这点理由,似乎不足以让他出头管事,而是这些护卫们的所做所为天地不容,而
且发生在他身侧,他由目击者变成参与者。
其他的事故可以丢开不予置理,那不关他的事,没有继续留意的必要.那些人所进
行的阴谋与他无关。
叶小姑娘的事,他得小心留意。
上次他在莒州,以保定府一等一级巡捕的身份,向莒州的治安人员明白地表示,除
了皇朝的龙子龙孙之外,任何人犯法他皆有权干预。
现在,他将面对他无权管的龙子龙孙。
他的所谓“无权管”,是针对捕快身份而言。
非但捕快无权管龙子龙孙,连所有的大官小官也管不了龙子龙孙,自古以来的俗语
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那根本就是自我陶醉的神话梦想,不存在于世俗人间。
现在,他不是捕快,再也没有“无权管”的问题存在了,只有他管的意愿有多强烈
而已。
毙了最后一个人,便表示他有强烈管的意愿了。
天一亮,叶小菱便来找他,门一开,小姑娘便投入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浑身在
颤抖,泪水濡湿了他的胸襟。
小民百姓听天由命过日子,一旦碰上可怕的不测灾变,惊恐的神情可想而知,不知
道该如何面对未来。
“今天不摆门摊……”叶小菱呜咽着说。
“不,今天不但要摆门摊,而且要与平时一样,快快活活做生意,不露任何不安的
形迹。”他扶小姑娘在方桌旁落坐叮吁:“不要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昨晚并没发生任
何事。只要你记住有我在一旁照料,你一定可以稳定心情,天掉下来有我去顶,你就可
以放宽心应付了。”
“那些人……”
“是一些丧尽天良,专门抢女人的歹徒。你不需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反正他们不
能再伤害你了。回去告诉你爹娘和杨家。安心照常工作,忘了昨晚所发生的事,有人打
听,一问三不知。”
“我想,你是神仙……”
“废话,神仙是不会管凡间俗事时,因为神仙都懒得很,有时候睡懒觉,一睡两三
干年才醒来。所以,我们这些凡人必须自求多福。”
“我认为你是神仙,你一定就是神仙,神仙才能未卜先知,知道我家有难前往搭救。”
“昨晚我在阁楼上歇凉,天太热睡不着.看到你家屋顶有。人出现,知道不妙,所
以去看究竟。你知道得愈少愈好。不要多问。这样好了,我到你们家走一趟,交代一些
应该注意的事,也可以让你爹娘安心。”
事故已经发生,不能逃避,逃避便表示心虚,对方会穷根究底追查。
他心中有效,已定下应付的策略。
一早,果然有几个可疑的人,在附近走动,特别留意叶家的动静。
叶小菱母女获得黄自然的鼓励和支持,就心中大定,照料生意表现极为正常,十分
难得。
全镇沸沸扬扬,传出水贼昨晚在镇上掳人的消息,共有三位十四五岁的漂亮闺女失
踪了。
其中一位闺女。是本镇的名人徐秀才的千金。
徐秀才家道并不富裕,在镇北的社学任夫子,颇孚人望,是地方上引以为荣的人物。
秀才家丢失了闺女,江浦县的巡捕们最为心焦,县太爷会在他们的屁股蛋上出气,
一追三比勒令他们缉凶。
捕房的人倒了霉,忙得晕头转向。
因为当晚江浦县城内,也丢失了三位闺女,贼人穿房入舍通行无阻,并没惊动其他
宅内的人。
浦子口镇的一家人,有两个人被杀。
反而是浦子口镇查出一些线索,找到一个目击者。
是一个醉鬼,夜间在街边醉卧,看到有人上屋飞檐走壁,认出其中一个登屋贼,是
江上水贼的一个小头目,是水贼首领水蜈蚣的得力弟兄,叫飞鱼姜七。
水贼竟然在镇上和县城作案,几乎很难令人相信。
盗亦有道,不能吃过界,那是犯忌的事。
水上好汉只能在水上打劫,规矩相当严,水上陆上各有势力范围,江湖规矩必须遵
守,井水不犯河水。
浦子口镇在江边,水贼偶或上岸做案,情有可原。
江浦城距江十余里,至县城做案就不可原谅了。
所以不但治安人员向水贼施压,陆上好汉也正式向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