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水大的好,我家湖心洲尽管有山有水,有花有树,哪有这等气象?”话未说完,忽由去湖岸的土崖角上转过一个身背空鱼篓,手提酒瓶、蔬果的老年渔人,一路低声曼唱而来,朝四人身上打量一眼,擦肩走过。南绮笑对裘元道:“这便是那渔船主人,你还不向他买猫?”裘元含笑未答,渔人似已听到,忽然转身回问道:“少爷要猫么?老汉奉送一只好了。”灵姑道:“老人家,我们不要,只因见那船上小猫长得好,说着玩的。”这一答话,双方便停了下来。
渔人因众人口音不是本地,相貌美秀英异,各有奇处,与常人大不相同,又打量了两眼,笑道:“四位少爷、小姐是水云村杨善人家来游湖的远客吧?怎不走正路,却绕小青溪的远路?这里去岳州西门路远尚在其次,过去尽是些稻田水沟,有的地方连石板都没搭一块,怕不好过呢。依老汉之见,四位莫如往回走,由前面田岸上斜穿出去,还省事些呢。”裘元正要答话,灵姑接口道:“老人家怎知我们是杨家的客?”渔人答道:
“我也不晓得,昨日听我小外孙说的。他家有一小船,平日只打鱼用,并不是载客游湖的。那日忽然来了两位小客人雇船,由此成了主顾,给钱极多,只是不愿人知他来历。
前晚水云村杨公子忽同了两个女客先后寻去,打听这二位小客人的姓名、来历。照我外孙所说,小客人和杨家女客都不是寻常人,我问他详情,又不肯细说。适见四位少爷、小姐装束、神情和人数,与他所说正合,又都是外乡人,这里大户只杨公子一家,他家撑船的老朱也说杨家来了三位远客,到君山走了一次,故此被老汉猜中了。”灵姑、南绮再往下盘诘,渔人原是耳闻,不曾相见,俱答不知。
四人正转身想走,渔人见四人仍是前行,不曾依他路回退,绕向正路,又劝说道:
“前面湖堤本来好走,近数日田家用水,因那地方僻静,轻易无人走过,贪图近便,挖了几条水沟。今天风大,堤岸全湿,到处堆有污泥,走起来麻烦。我来时又遇到一件事,好鞋不沾臭狗屎,我已生了好些闷气,勉强忍着来的。就照我外孙所说,诸位少爷、小姐都是好本事,也不犯和这班妖言惑众、装神闹鬼的狗男女一般见识。又不是无路可走,你们何必绕着路去呕闲气哩?杨公子是这里的大善人,名望很高,谁都尊敬。诸位是他家贵客,这类狗男女,胜了他们也不体面。要是他们暗使邪法,吃上一点小亏,他们人多势盛,俱是下流,复仇之心更重,长日纠缠不休,不讨厌吗?”
渔人还要说时,纪异见他只管絮叨,老大不耐,忍不住插口问道:“老人家,你说什么?那伙人做什么的呢,值得这样怕他?”渔人笑道:“那还有什么好人?因为湘江一带木排最多,每家木排均有一位会符法的师父,除用祝由科为人治病之外,遇上对头,也能以法力与人比个高下。这些木排各有各帮,互相作对的很多,对平常人却不怎欺负。
内有一个王寡妇,他男人也是排师,前在江西一带,惯用煞手伤人,因此出名多年,近已死去。王寡妇本人是个女巫婆,会有不少邪法,比她男人还要凶横出名,江湘一带,谁都不敢招惹。她有一个狗崽,外号花阎王,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不知怎的,和一家排上结了仇怨,日前双方在君山前对了面。王寡妇有心寻事;木排上也有了准备,事前把一位最有名望退隐多年的老师父请了出来,等在排上。木排顺流直下,照例不让来船。
王寡妇为想让狗崽成名,自己藏在舱里捣鬼,先不出面,令狗崽立在船头上发威,那么大湖面,舍了宽处不走,却向对面木排撞去。木排上人本心不愿惹事,却也不愿自坏;日规让他,便由木排二师父出面,用法力连船带木排一齐定住,中间空出一段水面,然后才和来船理论。狗崽不但强横辱骂,不肯让开,反倒施展邪法,想将木排拆散,无奈法力不是人家对手。王寡妇看出不妙,亲自出场,双方便各施法力,就在湖上斗了起来。
老排师先未理她,等了一会,木排被王寡妇拆散,方始出面,一伸手,便将拆散了的木排聚集还原,依然好言相劝。王寡妇自然不输这口气,执意一拼。正在施展毒手,忽然侧面飞来一只小船,上坐着两个少年,照面便是一雷,将王寡妇母子打落水下,小船却忽然不见。我们都料是水神显圣,王寡妇母子已死湖内。哪知只狗崽一人震死,王寡妇竟用邪法水遁逃去。这一来自然仇恨更大。昨早起来便听人们传说,王寡妇约了能手前来湖边,一面等候那木排经过,拼个死活存亡,一面寻那两个少年报仇,党羽来了不少。
“他们两帮在江湖上都有很大的名头,人多势众,地方上差人不但不敢管,见到反要赔着小心去巴结他们,贪图得点钱用。这岳州大码头,大地方,当地人都知道他们厉害,无一敢惹,平时还不怎样,一旦有事,便看出他们的强横霸道来了。前面湖边有一个地方,名叫清杨湾,诸位少爷、小姐如往西门岳阳楼去,乃是必由之路。现在被他们占住,恐碍了他们的法事,人和鸡犬都不许往来,要过去必须绕着路走。那一带尽是人家挖的引水沟子,我过时呕了好些闲气。本来说不定还要吃他们的苦头,总算今天运气还不算太差。湾头上总共只有两小户人家,恰都是我亲戚。这伙恶贼大约凭真法力,敌不过那老排师,一味想放冷箭,特地选择湖边隐僻之处埋伏闹鬼。就这样,还胆小不敢十分露面,只着一两个党羽守着两头,一面望风,一面禁止来往。几个当头和辈份大一点的,都借民家隐藏,正是我两家亲戚,听见小狗发威骂人,出来劝解,才得安然走过。
诸位少爷、小姐怎肯受那龟气?他们眼里从来没有一个尊卑,如若经过,非呕闲气还在其次,稍为大意,还许吃亏,何苦呢?老汉最怕得罪他们,本不愿多口,因为常年受着杨公子家的好处,诸位是他家的亲戚朋友,才好言相劝。这伙恶贼,斗不过他是吃眼前亏,什事都干得出;就斗得过,他们人多,有仇必报,定要时常纠缠,不但诸位少爷、小姐以后出门步步棘荆,还给杨公子惹事。‘好鞋不沾臭狗屎’,哪个有这闲工夫和这类江湖小人打交道呢?”
裘元、纪异嫌老渔人说话不休,几次想要开口,俱吃南绮、灵姑使眼色止住,一面留神静听。听完,南绮首先问道:“杨公子和二位小姐向你外孙访查的是两个少年,那帮助排师一雷,将王寡妇母子打落水里的,也是两个少年,你也曾向你外孙问过,可知他姓名、来历?先后是不是一起呢?”老渔人闻言,低头想了想,仿佛有什省悟,略一迟疑,答道:“本来我答应过小外孙不该说的,因为诸位少爷、小姐是杨家的亲友,不是外人,即使我说了,也不会满处向人乱说,我就说了吧。那两位少爷,一位年纪约有二十上下,生得极秀气,极像一般大家公子,出手更是大方。想必是出远门,不愿被人知他来历,穿着却是平常。另一位年纪较小。两人称呼神气倒像是亲兄弟,相貌却差了个一天一地:一个长得那么秀美;一个却是丑得少有,浑身皮包骨,又瘦又干,身材又矮小,尖嘴缩腮,活似画上的小雷公。照我小外孙所说,这两兄弟如神仙一样,且比那老排师、王寡妇的本事大得多呢。他那小船已被包下,近日鱼也不打了,无早无夜,时常坐船去往君山游玩,再不便在湖上划着玩。那船要快就快,快起来和飞一样,还不用人动手。有时将船隐起,外人便看不见;有时还能沉到水里去,船上连一点水珠都没有。
那用雷打王寡妇的,因隔得远,传说甚多,说神说怪,众口不一。我外孙没谈过此事,我还以为这两人本不知晓,这时才想起这两位少爷每天都在湖上玩,又有那么大的法力,不是他们还有哪个?”
灵姑接口问道:“你说那小的一个,是不是一双怪眼直放亮光,人虽瘦小,皮肤漆黑,如铁一样?”渔人道:“对呀。小姐怎么知道的,他老躲着杨家的人,还带出讨厌神气,是什缘故?”灵姑笑对渔人道:“这人多半姓涂吧?”渔人惊道:“小外孙并没对杨公子说过他的姓,小姐竟会知晓,莫非本来你们相识不成?”灵姑道:“我们本是一家人,只是这次来游君山呕了点闲气,各走各的,没有一起游罢了。我们不是往岳阳楼去,只在前面看看湖就回去,不会往青阳湾去,更不会和你说那些人争执,老人家您且请吧,”渔人闻言,又叮嘱了几句,方始别去。
南绮笑问道:“我听渔人说武当诸姊妹还找过那两少年,先还以为是对头。听灵姊之言,竟是自己人了?”灵姑道:“我起先也有点疑心,嗣听两少年雷击妖妇,行径好些相合,这才想起。先也只当是同道中人所为,后来无意中听他说起相貌,极似清波上人弟子涂雷。另一个不知何人,因已说是一家,不便再问。这两人也是因为竹山妖人而来,我们只须寻到一问,真要是涂师兄,这事就好办多了。”
裘元、南绮原听灵姑以前谈过昔年随父吕伟由四川起身,间关数千里,绕越滇黔蛮荒,移家莽苍山玉灵崖,途中曾遇许多奇险怪异之事,知道涂雷来历,闻言甚喜。裘元便问道:“那年长的一人,也许是吕师姊所说能役使猛兽的虎王吧?”灵姑道:“我起先也疑心是他,继一想,身材相貌俱都不对。涂师兄生具特性,落落寡合,他师父清波上人又轻易不许与外人交往,现在虽将近他下山行道的时期,但他同门无人,朋友只虎王一人。我和张远、王渊二人虽也与他投契,但彼时匆匆相见,聚无多日便已分手,后来张二弟就在同道人那里侍父养伤。而且我上次生擒毛霸恶贼,回转玉灵崖报杀父之仇时,张、王二人私底下都向我说意欲出家学道,共总才得几时,不应有此神通。清波上人又不再收徒,就算拜了仙师,也不会与他一起。何况涂师兄乃灵胎感孕而生,只是天生异禀,身材看去瘦小枯干,年纪并不比张二弟小,怎会呼之为兄?许是近一半年中交下的同道好友,奉了师命,相约同来除恶弭患,也未可知。好在这两人每日都要坐老渔人外孙的小船在湖上出没游玩,寻他们容易。我们到岳阳楼略为登临,顺便寻访,想必能相遇的了。”
纪异道:“那老渔人说前面湖边上还有一伙妖人闹鬼,我们管不管?”南绮道:
“区区鬼画符幺魔邪道,去他极易。”灵姑道:“南姊,在江湖走动,这类左道妖巫甚多,我颇知道他们来历。平日只是同类相角,互争雄长,彼此各有帮口,虽与地方勾结,真要是明白正当的官府,他一样畏服不敢胡来。坏一点的平日倚势横行,欺压良善,固所不免,多一半的并不十分欺人,只是不肯让人。又有许多忌讳和规矩,不喜人冒犯,沿江湖居民船户也都知道,见即避开,不去触犯,也就无有事情。有那受害的,不是仇家,便是本人也非善良之辈,倚势逞强,伤了他们的人,辗转牵引生出的事,多半咎由自取。那好一点的不特不为恶事,并还能以祝由科符水为人治病。有时更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颇主公道。所以一般人民对于他们并不十分厌恶。老渔人所说王寡妇似非善良,但也不可过信一面之词,此问善恶仍是难分。即或过时他们无礼,多半是防人冲法,犯他忌讳之故。真要是邪恶一类,也只可分别首从,从轻惩处,不可和平日所遇妖人一样随意杀戮呢。”南绮笑道:“竟是这样么?如非灵姊知道底细,我们听了渔人之言,心有成见,到时若见他们词色凶横,就许多伤人命,又造孽了。由此可见,关系人命的事,丝毫不可疏忽大意;一旦意气用事,造下孽因,就难补救了。”
众人原是一路观赏近水遥山,缓步前行,边说边走,早已拐过湖口,到了湖边路上。
因为洞庭湖近年时有水患,行处一带昔年正是决口,所以是环湖最荒僻无人之地。湖堤共有里、外两道,两堤中间地势洼下,水自溪口缺角处引入,也和小溪相似。内堤以内尽是稻田和菜畦,因连年天旱,被附近农民开了几道注水的沟,沟旁积着不少泥沙,到处湿污狼藉。众人沿着外堤行走,堤作坡形,堤顶狭窄,最窄之处二人不能并肩而行。
裘元见路不平,越往前越污湿,凹陷甚多,当地堤下又是湖侧最浅之处,值天久晴,湖水甚浅,远望湖上虽是一片汪洋,傍着外堤一带却是时现浅滩。加以城内人家位极秽物大都运来倾倒在此,以致堤脚一带到处秽泥,堆积成阜,阳光一照,臭气上蒸,刺鼻难闻,比起来路湖口绿波荡漾,风景清旷,相去何啻天渊。便笑对众人道:“我们不听渔人的话改寻别路,果然上当。这等污秽之区,休说两位姊姊久住仙山福地,不曾见过,便是我和纪师弟以前也从未走过。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值得留连,安步徐行,徒自闻臭,有什意思?趁此四无人迹,我们还不如直飞岳阳楼去呢。”灵姑方要答话,吃南绮使眼色止住,笑向裘元道:“我说你是公子少爷,没有悟心不是?你只看见这身边一带污秽不堪,怎不再往前面看看,平湖浩渺,天水相涵,一片开阔空灵,又是什么境界?
天堂、地狱之分,只在方寸之间。只能怨你生来钝根,招惹臭味。我们只见水色山光壮阔清妙,何尝闻到什么恶浊污秽?”裘元笑道:“你不用打官话挖苦,你尽管处处都是见道之言,我只实话实说。再要不走,我没你那等超然物外,实闻不惯这臭气,你自和吕师姊欣赏水色山光,我先走了。”
南绮原已发现前面堤下水边藏有两人,借着芦草隐身,不时探头遥望湖心。另有一中年妇人穿着一身淡素装束,貌仅中人,姿态却极风骚,独坐在浅水里一块四五尺方圆的湖石之上,披散头发,掉头向下,将发浸在水里。手中握着一把尺多长的铁梳,一下接一下,就水里梳拢。不时向芦草里两人互以手势问答,神情皆甚鬼祟。虽然双方相隔还有半里多路,南绮仗着一双慧目,看得甚真,知是渔人所说妖巫王寡妇之类。所以特地放缓脚步,暗中窥探过去,故意向裘元取笑。裘元因见堤下尽是一堆秽土,虽有干净之处,也都是芦滩浅水,无什可观,上来便生厌恶,目光老注前面湖心一带,对妖巫和两党羽并未看见。说完正装作要走,纪异忽在前面与人争吵起来,裘元便赶将过去查看。
原来纪异先因堤上地窄污湿,接连几个纵步赶向前去,南绮、灵姑又把脚步放缓,越发隔远了些。纪异也是从幼生长在风物清丽,境地雄奇之区,见惯好山好水,不耐堤下臭气和那污泥污土。灵姑、南绮二人却是一路指点说笑,缓步徐行,若不经意。纪异生来天性不喜和女人多谈,虽是同门师姊,也不愿启口催促。裘元照例又是和南绮一起,同步同趋,不轻离形。纪异催了两次不听,懒得再说。遥见前面岸上垂柳毵毵,风景如画,岸下芦草丛生,湖波清浅,傍岸湖滩也颇干净。同是一条湖岸,清浊相去无异天渊。
觉着前面风景清幽,正好往那地方小坐一会,看看湖景,何苦随着他们三人闻这臭气?
纪异心中一高兴,意欲先去觅地等候,等后面三人缓步走来,再作一路同行。也没往岸下芦草细看,便飞步往前跑去,半里多的途程,晃眼便已走近。因那一带湖岸弯曲,内外两堤均有不少大树,内堤路侧还有土阜连崖,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