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春这才恍然大悟,自然不便再问,便对方母道:“司兄意解甚为高旷,小弟非常佩服。以小弟看来,猿仙既命此女来代子职,也不可负其厚意。同居一屋,既嫌不便,适才司兄又说这里高寒,冷热气候相差甚多。好在三位贤侄俱都各有旷世仙缘,此别至少数年。这里虽说仙邻咫尺,也只是可望而不可及,无甚意思,我们既年华老大,自知不能再从赤松子游,也该享一点晚年舒服才是。且退谷中景致虽无这里幽静清奇,经小弟多年苦心经营,倒也食用不缺。闷来时有花可种,有山可看,林石云水,样样凑趣。
况且地势深藏乱山环谷之中,外人也不易发现。那里闲房甚多,何不就今日之聚,便作定局?待二位令高足贤郎入山之后,一同移居舍间,彼此都有个照应,又解了岑寂,岂非两全其美?”
铜冠叟道:“小弟适才便有此意,承蒙不弃,再好不过。彼此新交至好,无须客气,能假我两家三问茅屋足矣。”雷春道:“舍间因以前门人从居者多,房舍尽有,能与小弟同居一处更妙。且待方仁嫂与司兄看了再定如何?”方母道:“雷兄高义,万分感谢。
小儿日前曾和迅世兄商议,要向雷兄学那独门传授七步劈空掌,以后同居一处,正好求教了。”雷春道:“小令郎不久已是剑仙一流,小弟哪一点微未小技,何足一顾?端世兄要学,以他那般品端性厚,岂有吝惜之理?倒是此女既非仙猿一类,应该给她取个姓名,也好称谓才是。”
铜冠叟道:“适才已曾想过,因想等她几日熟通人言,看她知道自己家世不知道,再行与她定名。雷兄这一提议,我倒想起,明儿原是向猿仙借一子孙来陪伴我;她又是猿仙送来,虽未必便是猿仙之女,必然有些关联。莫如将‘猿’字犬旁不用,暂时作为她是姓袁,以示不忘她本来面目。取名一层,我想人为万物之灵,她的出身又不出人猿之间,暂时就叫她作灵姑何如?”雷春、方母俱都抚掌称善不置。
这时这些小弟兄们见了灵姑,俱都觉着新奇。方端、雷迅毕竟年长一些,早看出三老对于灵姑的一番深意。偏偏那灵姑天真烂漫,憨不知羞;事前又是受了猿仙之命而来,只管侍立在侧,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着司明。司明却是只觉灵姑来得凑趣,小孩子心里又感激,又喜欢。见灵姑老看他,仿佛对他比别人亲热得多,心里一高兴,也憨憨地老看着灵姑。
雷迅看在眼里,几番要笑出声来。未后忍不住,悄对方端道:“明弟外号火眼仙猿,今番快要名副其实了。”方端老成知礼,听了还不怎样。元儿何等聪明,早因三老说话吞吐不尽,有些奇怪。雷迅说时,正站在他的身后,正好听见,一眼看到司明和灵姑对看神气,猛然大悟。想起灵姑周身长而又白的毛,再看司明騃呆呆的神气,不由噗哧一笑。招得雷迅再也忍不住,又因老父严厉,笑又不敢,不笑又忍不住,拼命用牙咬住下唇,不敢出声。元儿见他窘状,本来想笑,又见铜冠叟因他笑了一声,正拿眼望他,心里一害怕,也是和雷迅一样,不敢出声,拼命用牙去咬那下唇皮。
这时只方环和司明蒙在鼓里。先是站在磐石前,听三老问答,都出了神,偶一闻声回视,见雷迅、元儿互咬下唇,挺直身体站在那里,脸皮不住使劲,状甚丑怪。便不约而同地骞将过去,想问什么原因。二人见司明挨将过来,更是难忍难耐,口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哧哧之声,神态越发可笑。方端一见不好,忙以稍高一点声说道:“天快黑了,姑父吩咐已完,我们去腌熏那两条鹿腿去吧,雷老伯来了,晚间还要痛饮一回呢。”说罢,领了头就走。
这时小弟兄们各人有各人的话想说想问,便都跟去。离三老坐处走了几步,便撒腿跑了下去。到了一块站定,元儿、雷迅再也忍耐不住,便哈哈大笑起来。方端恐元儿泄露机关,司明平时有些骏气,以后和灵姑难处,不等方环、司明询问,忙向雷迅、元儿使了个眼色道:“灵姑本是山野生长,穿上人衣,自然不称,我恐大哥、元弟笑出声来,一则当着长辈狂笑失仪,二则又恐恼了灵姑,才借故退了下来。天已不早,我们动手收拾晚饭吧。”司明一听元儿、雷迅是笑灵姑脸上有毛难看,心里老大不服,鼓着嘴问道:
“这有什么好笑?你们看她脸上有毛难看,我还觉着她更有趣呢,别的猴子哪有那么灵?
我真爱她极了。”司明憨头憨脑,这几句话一出口,休说雷迅、司明,连方端也招得绷不住劲,笑将起来。司明一睹气,连元儿也不理,拉了方环便走。他二人始终也不明白元儿等三人为什么发笑。等他二人走远,元儿等三人又笑将起来。彼此嘱咐,谁也不许向方环、司明说破,各自前去做事不提。
三老见五小弟兄走后,灵姑也要跟去,方母拦住道:“今日你先不要做事,我们还有话问你呢。”灵姑也真听话,闻言便即止步。方母知雷迅、元儿看出原委,一面唤住灵姑,一面想起唤回方端嘱咐,以防小孩子家有口无心胡说。才喊了一声,小弟兄们已然走远,未曾听见。铜冠叟明白方母意思,便道:“端儿提头退去,他识得大体,无须我等嘱咐,由他们各自办事吧。”
方母想了想,点头答道:“端儿自他父亲死后,全家母子三人,一个衰病,一个幼弱无知,又在仇家势盛,奔走逃亡之际,仰事俯蓄,全仗他一个小孩子家支撑。虽有司兄照应,这些年来也着实难为了他。环儿去不去我倒不怎样,假使银发叟老仙连端儿也一齐垂青,我还是真有些舍不得呢。”雷春道:“我看端世兄资质、德行。聪明,除裘世兄外,他们三人全都弗及,早晚定成大器。也许仙人暂时相弃,说不定是为顾全他的孝道呢。”
铜冠叟道:“聪明人最难得的是行事浑厚,端儿即兼有之,前途决不会错。适才本打算嘱咐元儿上山拜师之事,被猿仙带了灵姑前来,将话岔开,也没和他说完。别的好办,这金鞭崖四面陡空,下临绝壑,似一支金鞭倒插地上,除了飞仙剑侠,连小弟平时自负学有轻身功夫,也难飞上,这上去一层,倒难得紧呢。”雷春一听崖势如此奇险,见满天霞绮,斜日犹未西沉,便想绕到后崖看看,顺便代元儿踩踩道,有无别的捷径可以攀升上去。方母自从移居金鞭崖下,病好以后,至多只在小弟兄三人出门樵猎未归时,行至洞外,倚门闲眺,从未远行。闻言乘着酒后余兴,也要同去。当下雷春与铜冠叟在前,灵姑便去搀扶着方母,顺山涧往崖后绕去。
那道绕崖的涧深有千尺,如带盘绕。宽的地方有数十丈,最近处相隔也有十来丈宽阔。常人到此,休说攀升那崖,便是这道又阔又深的山涧也难飞渡。绕走约有四里多路,才到了崖后。一眼望见对崖上洞穴甚多,壁间满生着许多薛萝香草,古藤异花,红石苍苔,相间如绣。正要前行,后面众小弟兄也追踪赶来。再走没有多远,便是一座排天削壁,将去路阻住。
铜冠叟道:“我们因家在那边,所以管那边叫前崖,其实这里方是崖的正面呢,我们是由东绕来,如从西走,不但对崖难以飞渡,便是崖这边的形势也是其险万分,有的地方竟要提气贴壁而行,方能勉强过去。朱真人所种的几株仙草,便在那崖的下半截。
听说以前这前崖原有一根天生的神石梁可通对崖,直到崖顶宫观门前,后来被朱真人将它移去,从此仙凡路隔,不许常人间径了。”
雷春还要从回路绕向西南,看个全豹。铜冠叟因方母新愈不久,路太险,便命方端、方环先陪了方母回去。灵姑仍旧抢着搀扶方母而行。
雷春父子,铜冠叟父子师徒一行五人,往西绕行没有多远,便到元儿那日受伤坠崖之所。雷春见前面不远,涧路越窄。岸这边的崖渐渐向前斜伸,仍朝对面拱揖。漫说人行不能并肩,若非武功精纯,善于提气轻身的人,简直休想过去。
五人正要鱼贯前进,忽见对面崖凹中飞出一团浓雾,雾中隐现一个赤身少年,手里捧着元儿那日所见的仙草,正待破空飞起。元儿一见,方失声惊叫道:“那不是像甄大哥么、怎得到此?”一言未了,猛听铜冠叟大喝道:“大胆妖孽!擅敢来此盗取仙草。”
说时,手起处,十二片连珠月牙甩镖早随声而出,直朝雾中人影打去。众人因是游山玩景,除铜冠叟这随身不离的十二片月牙甩镖外,俱未带着兵刃暗器,听铜冠叟这一喊,匆匆中都打不出主意。毕竟雷春是个会家,一听那是盗草妖人,随手往石崖上一抓,便抓裂下来许多碎石砂砾,运足硬功,也向烟雾中人影打去。这时,雾中人影业已升高。
司、雷二老所发的暗器、石块俱是力沉势疾,百发百中,何等厉害,谁知一沾烟雾外层,便即坠地。眼看那雾中人影在空中微一旋转,便疾如飘风,在夕阳影里往西北方向飞驶而去。
铜冠叟知朱真人仙草业已被妖人盗走,追赶不上。再往对面崖孔中一看,仙草生根所在,浮土零乱,陷有一个数尺方圆的深穴。穴旁倒着一个乱发纠盘,面相凶丑,赤足草履,身着戏衣,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妖人,业已被腰斩成了两截,鲜血流了一地。
那洞正当西照,阳光斜射进去,看得分外清楚。
众人见仙草被妖人盗走,却无人追敌,俱猜不出是何缘故。司、雷二老正打算飞身过去观看,崖顶一道白光匹练般射下来,直达对面崖洞之中。光敛处,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只见他一到,便将那妖人尸首提起,掷人仙草生根的穴内。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白玉瓶儿,倒了些粉末下去。再取身旁剑鞘,将浮土,石块一齐弄好,用脚踏了踏,便要往上飞起。
铜冠叟认出少年是那日与纪登在崖前闲话,从崖顶上喊走纪登的小孟尝陶钧,也是矮叟朱真的门下。见他做完了事要走,忙高声喊道:“陶兄暂留贵步。适才我们曾见一驾雾妖人,将朱真人仙草盗走……”还要往下说时,陶钧已接口道:“适才妖人,便是铁砚峰鬼老所派来的,共是两个:一是他役遣的生魂;一是他门下弟子程庆。只那生魂,家师因他受妖法所制,事出无知,没有伤他。程庆已被真人飞剑所斩。因家师不久要赴峨眉,应妙一真人之约,仙草已于前日移植。生魂盗去的乃是赝本,另有一种妙用,此时不便细说。裘师弟大后日上山拜师最好,到时自有能人接引他上崖,无须愁虑艰险。
现奉家师之命,另有他事要办,再行相见。”说完,依旧一道光华,直飞崖顶而去。
元儿见陶钧剑术如此精奇,好不欲羡。暗忖:“自己将来不知可否练到这般地步?”
陶钧去后,方环、灵姑也已送了方母赶来。这时已是日薄崦嵫,瞑烟四合,铜冠叟因山路大险,天黑难行,晚餐时候又到,提议回去,明早再陪了雷春游赏。当下,大家循着原路回转。
元儿到了洞中,见方端正在整理饭食,将他拉过一旁,告知适才之事,说起那生魂竟与甄济形态相似,只可惜被烟雾笼罩,没有看得十分仔细。因与陶钧初见,长者在前,未敢动问。前日师父到夕佳崖去接,曾见他的题壁,有去铁砚峰之言;陶钧又说那生魂是受了铁砚峰妖人鬼老的役使,看起来一定凶多吉少,甚是忧虑。方端为人情长,闻言也甚难过。元儿心念甄济的吉凶祸福,连饭也未曾吃好。他这里情切友声,却未想到甄济心已大变,正在一心图谋他的铸雪、聚萤双剑,日后生出许多事来,这且不提。
原来甄济自从那日在夕佳岩与元儿分手之后,独个儿坐在岩前大石上垂钓。心想:
“食粮已绝,水势仍然未退,元儿一些也不着急,却想在那幽暗昏沉的古洞中寻找出路,岂非在那里做梦?”又想起:“两口双剑偏生被他得去,剑又是双的,不能分开,自己年长为兄,又不好意思跟他硬要。”越想越烦,小鱼始终没钓上一尾来,正在烦闷之间,猛又想起:“水老不退,何时是了?元儿那两口剑砍石如粉,崖上有的是大木,何不砍下两根,削成独木舟,撑也撑它出去,干困了这么多时候,竟未想到这一层。”见天已快黑,元儿还没有回来。甄济越想越烦,由烦又想起元儿性情执拗,不听话的可憎。恰巧腹中饥饿,一赌气,把剩的一些饼饵取将出来,就着山泉吃了个饱,仅留了少许,给元儿晚餐。准备明日再打主意,暂将当晚度过去。
吃完已是黄昏月上,仍没有见元儿回转。甄济虽然天性凉薄,顾己不顾人,毕竟与元儿是中表至戚,又同在患难之中,不由起了疑虑。趁着月色还好,便往崖顶上去找寻元儿下落。上到半山,天光还是好好的,眼看离崖顶只有半里之遥,忽然起了云雾,一片溟濛,哪里还分得出道路。甄济喊着元儿的名字,高叫了几十声,没有回音。知道上面这条异路异常险峻,就到崖顶,再往元儿去的山洞,更是其险异常。有月光照着行走,还得留神,这样云雾昏沉如何敢轻易涉险。又想那日洞中所遇的怪鸟何等厉害,元儿平时也颇精细,此时不归,凶多吉少。如在洞中遇险,自己赶去,岂不又饶上一个?况且山路云封,也委实无法再上。少时下面再起了云雾,岂不连自己归路也都阻断?那时上下两难,反而不美。
甄济想了想,仍以回去为是,当下急忙寻路下山。下没多远,果然云起,心里还暗自庆幸,却不想他只因一时私心过重,不特误了大好前途,还将一生葬送。假使当时甄济情切友声,念在元儿是骨肉之亲,又有同盟厚谊,甘冒危险,死活都要寻找元儿的踪迹下落,当时元儿正在洞的深处,用双剑开路,晶壁也没有倒塌,前洞路已开通,正好遇上,或是二人通力合作,同达金鞭崖;或是将他劝回。也不致闹得日后误入旁门,身败名裂了。这也是甄济为人机诈寡情,命中注定,且不提他。
甄济到了夕佳岩前,心中仍存着万一之想,盼元儿回来。直等到月斜参横,崖顶云雾越来越密,终无动静,这才绝了望。回洞后,一夜也未睡着,早起将昨晚留给元儿的一些余粮匆匆吃完,出洞见日光满山,拔步往山巅便跑。一路察看形迹,高喊元儿的名字,循着那日所去路径,寻到所遇怪鸟的古洞。先还恐洞中有甚怪异,不敢进去。后来一想,自己独困荒山,形影相吊,在这绝粮之际,多有一人作伴,到底比较好些,倘或元儿仅止受伤,不曾身死,困在洞中,正在待救之际,如不入内救援,良心上也大说不过去。踌躇了一会,决计入洞探个下落。
当下甄济用剑砍了许多枯枝,用细藤扎成火把,取出身带火石点燃,取出佩剑,纵到洞前崖石之上,先往下崖深壑里仔细一看,仍是看不出一些迹兆,试探着进洞一看,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俱无。知道荒山古洞多产精灵,还不敢出声呼喊,以防惊动。
及至又走有里许多路,行经元儿那日斩落怪鸟铁爪之处,仍无动静。前行不远,洞中渐亮,不用火光也能辩物。再走一节,便见四外晶乳纷列,折断零落,到处皆是,时有钟乳坠地之声,古洞回音,甚是清脆。仔细一看,有许多晶乳俱是兵刃砍断,又看出地下脚印,知是元儿所为。虽然事太冒险,也颇佩服他小小年纪,胆气过人。从钟乳中循着脚印,穿行了一阵,看出洞中不似有甚精灵盘踞,这才多着胆子,喊了一声:“元弟!”
这时洞中腰业已坍塌,壁间晶乳大半震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