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服了也是如此。似这样轮流了四五次,算是桓雍多服了一滴。服完将瓶交给桓妻收藏,又嘱咐了一番,才把婴儿唤进来。
婴儿虽是灵慧绝伦,毕竟初生数日,稚气犹重。桓子更善于引逗,特意引到田场、草地、菜圃等处,向她一一解说各项用途,故意延挨,所以去了半日,一点未起疑心,如非着人去唤,尚无归意。桓女见她没有盘问,颇自欣慰。桓母乘空,先照女儿之言将木瓶偷偷带出,寻一僻远之处埋好。夫妻二人经过女儿再三譬解,也不再像前些日那么伤心,只把后事从优布置,一切停当,静候数尽。
当晚桓女请父母兄长不要进她屋里,自和婴儿低声密语了一整夜。次早日出,才许家人进去,告知父母,自己正午便要身死,千万不可悲伤,否则无益有害。这些话原说过不只一遍,桓氏夫妻见事已至此,只得依她,一口应了。桓女然后对兄长说:“婴儿是神木寄身,并非真实生女,暂寄居我家十余年便即仙去。只要不触怒她,这居停之德终有以报。父母也许只享高年,哥哥似有夙根。昨与婴儿同出,相处甚好,大出意料,想是有缘。此后务望诸事容让,但能办到,即随所欲。最好拼着这十多年的光阴,日常陪伴她,不要离开,以免走远,与外人相近,生出事来。昨夜我已再三托她对你格外垂青,能如妹子所说,必可得她不少益处。”桓子自然极口应诺。
婴儿明知生母将死,一点没有戚容,只赖在乃母怀里,仰着一张满是皱纹、形如老妪的丑怪嘴脸,嘻嘻直笑。桓子深知此女不好处置,欲乘妹子未死以前和她亲近,便守在旁不时摸弄说笑。婴儿近日益会人语,每当桓子爱她,睁着额上三只精光青荧的怪眼,也是有说有笑,颇为亲近,只是不让他抱。桓子方愁她少时母死,万一死抱不舍,休说妹子遗言不可强制,这等天生神力也无人制得她住。
光阴易过,一晃便到了午时。桓氏夫妻只此一子一女,眼看活生生一个爱女就要死去,任怎强制,心终忍不住悲痛,诚中形外,不觉现在脸上。桓女一眼看出,见时已迫,忙道:“爹娘如不能听信女儿之言,便请出去,只留兄长一人在此,免致两误。”桓氏夫妻总算服了灵乳之后长了好些机智,看出女儿神色凄惶急迫,料知关系重大,互相劝诫,极力强为欢笑,将悲容掩去。桓女见母不舍退出,心终愁虑,惟恐见了自己死后惨状,忍耐不住悲苦,意欲再加力劝,勉强挣扎。无如数运已终,血髓全枯,终于支持不住,只口里高声急叫道:“今日一有哭声,便遗全家后患,千万大意不得。”说到末句,声音越厉。倏地挺身自起,直立榻上,全身用力一挣,嚓的一声响处,头脑爆裂,由顶上箭一般射出一股青气,在室中略一盘旋,穿窗飞去,头壳已然裂成两片,想系修炼功浅,婴儿不曾炼成,血髓已枯,难再生存,精气闷在里头,无法出窍,只得震破天灵脱出投生。去时把点余力全数用上,势子猛急了些,不特五官七窍俱是裂口,全脸皮肉也都成了龟裂,一只眼珠更突出眶外,死状端的怕人。
婴儿本在母怀,原极依恋,及至桓女快死以前,忽向乃母叫了几声,径向桓子扑去。
桓子知时已至,忙即接住。刚抱过手,桓女说完末两句话,便已身死。桓雍父子尚能守着前诫,勉抑悲思,故作无事,桓妻终是女流,如何见得爱女这等惨状。又见婴儿看乃母为她惨死,竟如陌路,毫未动容,越更悲愤,虽未放声大哭,眼泪却点点滴滴流将下来。等桓子想起避讳,将婴儿脸抱向外时,已被她看在眼里,不禁心动了一下。当时无甚异状,也就放开,不以为意。
桓妻经丈夫一再作色示意,才强把眼泪忍住。桓雍知女儿言必非妄,恐生事端,好在棺葬俱早备就,一面劝住妻室,一面忙去唤了人来赶紧成殓,桓女头晚便即沐浴换了新衣,头上裂口虽多,并无血迹,仅略有点淡红水流出。当下由桓妻用热手中轻轻将两眼珠按回眶内,拭了拭脸。不消片刻,装殓停妥,钉好棺木,抬出屋去。崖腰老桑之下,穴已掘好,用长绳吊下棺木,立时埋葬。葬时婴儿却要随往,仍由桓子抱持,在崖下站立。婴儿见众人忙碌上下,似觉有趣,时发丑笑,东张西望,神情并不专注。
那老桑生根在崖腰壁缝之中,因树身越长越粗,年深岁久,崖壁撑裂越大,石土逐渐崩落,树根下面现出一个丈许大小的洞穴。桓女预嘱平葬,不要坟头,埋处须靠石壁。
自己精魂已往投生,这臭皮囊无须珍惜。只那一滴残余的灵乳灵气尚在,异日葬处生一小桑,便是所化。根生尸口之内,万一将来家中有人病危,可背着婴儿将桑掘倒,将主根由尸口中拔出,捣汁敷服,立可起死回
这时刚把土平好,婴儿忽似有甚警觉,想往崖腰上飞去,倏地由桓子手上一跃而起。
任她神木转世,到底初生才只七日,筋骨尚未十分结实,全仗先天,终是稍差,纵没三丈,便已落下来。桓子见状大惊,忙去接时,婴儿已落到地上,二次又复跃起。这次因自地上纵起较易用力,纵得比前稍高丈许,但离树干仍差好多。桓家诸人均知婴儿,她如不吐口求助,最好听其自然,不可助她多事,也就不抱她上去,任其自纵。似此接连三纵,尽管一次比一次高,均未纵到。桓子与她相处不久,不知她生性奇特,无论多么急于要做的事,至多两次没办到,立即弃而不顾,这次还是多的。见她三纵不到便不再纵,口里哼了一声,面现狞恶之容,意似愤恨,恐其发怒,随即抱起抚慰,笑问道:
“上面只是一个土洞,阴湿晦暗,无甚好玩,我同你找地方游玩去好么?”婴儿闻言忽又笑了。桓于因知父母痛女情切,葬后难免悲泣,心念妹子临终之言,恐为婴儿所见,虽想借此引开,因她在愤怒头上,以为未必肯走。不料竞和常婴一样,说好就好,适才狞容全部掩去。于是抱了便走,也不再向崖上回顾。渐渐觉出婴儿天性暴戾,冷酷无情,喜怒无常,记仇之心特重,由此时刻留心。不提。
桓雍夫妻既痛爱女,又觉婴儿乃妖孽托生,照女儿死时情景和一再叮嘱的话,未必是家中之福,这十数年问,全家老幼佣工都须存着戒心。过惯安静闲淡从容岁月,忽然加上好些禁忌拘束,岂不难受?尤其婴儿相貌丑怪,目射凶光,必不安分,初生数日已看出不好对付,大来更不知如何难办。偏又生具神力,烟云护体,刀剑不伤,无法除她,任多大的害也只能忍受。婴儿抱走以后,老夫妻回到家中,越想越愁烦,再忍不住伤心,相对痛哭了一阵,无计可施。最后商量把婴儿另安置在一处,将桓女住的一间后房由前面隔断,用具陈设重新布置,作为婴儿卧室。由后墙开一门户,使其一开头就这样习惯。
虽是一家同住,却分两起出入,以免多生事故,又省他们见了厌烦,山居木料、石头俱都现成,人人都会干,只招呼得一声,佃佣们全都赶来。七手八脚,个把时辰便改建停当。
桓雍本意是女儿既将婴儿交托爱子照看,又是初生乳婴,应与爱子一同起居,不应任其独居一室。桓妻总以为婴儿是个怪物转世,心中疑虑,执意不允。桓雍虽觉不妥,一则强不过老伴,二则又恐婴儿善恶难料,爱子此时与她一同起居,异日如有不合,反倒难于分开。倒不如乘她母亲新死,开始就令独居,可免日后顾虑也好,便即应了。
直到傍晚,桓子才带婴儿回转。回时婴儿已不再要人抱,并还打到好些野味,用些山藤穿扎,和桓子二人由地上拖了回来。见面一问,才知桓子超群不敢把婴儿抱出人远,又想多延一些时候,先在附近山谷中游玩了片时。正恐久了婴儿不耐,忽发现树窟中藏有儿只山鸡,仗着身手灵巧,纵上树去,生擒了一只下来,用身边带子系好,初意不过引逗婴儿多玩一阵。婴儿果然喜欢,先把山鸡捧着玩弄,不知怎的手一松,竟被飞去,婴儿立即暴怒,怪啸一声,纵身一跃三丈多高,一把抓住鸡腿上系的带子,二次擒了下来。好似愤那山鸡不该遁走,到手连看也未看,一阵乱撕乱扯,扯个稀烂,扔到地下。
气犹未出,一眼瞥见旁边矮树上又有几只飞起,跟着追踪过去,又被抓到一只,照样乱扯,扯得毛羽纷飞,鲜血淋漓,方始弃却,兀自恨恨不已。
超群因父母全家俱喜吃山鸡肉,见当地山鸡既多且肥,大雪之后竞出觅食,易于擒捉。又见婴儿居然能手抓飞鸟,毫不费事,甚是惊异,一时不留心,便对她说山鸡如何肥美好吃,可带些回去享受,不要扯得稀烂。婴儿自然信超群之言,相与满山驰逐。超群本是好身手,婴儿纵跃又极轻灵,目光如电,敏锐非常,性情更是残暴,捉时稍不遂意,便即怒啸乱蹦,定要全部搜杀,一只也不肯放逃脱。不久却又生厌,改寻别的野兽晦气。杀机一开,见了生物便想捉了来弄死,只要被发现,极难幸免。这一来,当地山鸡固是遭殃,别的野物也跟着受了扰害“只见青色烟光环绕着一条小人影子,在积雪满布的山谷林树之间往来驰逐,纵跳如飞。所到之处,乌鲁悲鸣,惊飞逃窜,多半仍被赶上,死在利爪之下。超群只想打上几只肥山鸡回去,与父母家人下酒,少解悲思,并使婴儿在外多待些时,没想到她手下这等狠辣。高兴头上,不便拦阻,只得自己住手,由她一人追逐。婴儿直把那条山谷穷搜殆遍,方始兴尽停歇,天也将近黄昏了。超群一检点,她所猎杀的野味沿路都是,雪地上点点滴滴尽是鲜红血迹,再加几个人来也拿不完。
只得寻山藤树干,编成排子,挑了一只肥鹿、四只野兔、二十多只肥山鸡,绑扎到上面,顺雪地拖了回来。
到家时桓雍正在门前迎候,假说婴凡是神仙转世,恐家人读犯,现在后面为她辟了一问静室,以供独居养静之用。每日仍着超群陪伴,只夜里分居。超群会意,婴儿也未置可否。桓雍便命人接过野味,领向后室中去。桓妻还想连饮食也给分开,超群牢记妹子之言,执意不肯。夜里烧些野味,超群与婴儿一同吃了,陪着又玩些时,劝婴儿睡下,才回正屋去睡。
由此超群每日除睡眠外,俱和婴儿在一起,婴儿也离他不得。超群恐将武功抛荒,有时当着婴儿练习。婴儿初见时望着有趣,也跟着习武,任多难的功夫,一学便会。只是无常性,学不多日,便即丢开,反嫌超群练武,撇她一人气闷,时常阻扰。超群无奈,只得改到夜里婴儿睡后独自练习。
半年过去,超群方愁日后练武为难,这日刚吃完晚饭,婴儿便令走出。超群当她想睡,未做理会,不料此后每夜都是如此。这时婴儿已然长有四尺高下,除相貌丑怪,周身青气环绕外,看惯了也与常人无异。只脾气越大越古怪,凡是人世上的服食玩好无一不爱,只要见到,便向超群要。超群也曲意顺着她,悉为办到。两老夫妻心中自是厌恶,幸亏婴儿无论有甚需索,只向超群讨要,永不向别人开口,高兴时见人问话还答一两句,平日多不理睬,因此还能相安。因母死时忘取名字,人见她形如老妪,便叫她桑仙姥。
超群因她一向最爱风晨月夕,照例夜晚总强着自己陪到夜深,才放回屋。连日正是月夜,又是夏秋之交,乡间饭早,晚饭后天还未黑,怎便催睡?又不出外纳凉,独在屋中作甚?不由起了疑心。愉偷掩去,隔门一看,油灯已灭,室中地上不知何时掘了一坑,婴儿赤身立在坑内,下半身不动,头却忽低昂,忽侧忽正,连同双手起落,做出许多样式。那身上原有的青气也随着时收时发,青气中迸射出一片光霞,映得满室均成青色。
光比灯强得多,不似往常只是一幢青雾将人笼住,黑地里便看不清切。婴儿想是知道居室僻在房后,除超群外从无人去,超群已然遣走,照例不会再来,以为无人窥伺。独个儿在里面演了个把时辰,忽然停止,只将身往左侧,双臂也一伸一缩,随着上半身斜探出去,更不再动转。身子烟光全敛,三只怪眼也全闭上,直似入定神气。超群也看不出她这举动是何用意。室中漆黑,月光自来不能照进。等了一会,无甚动静,独自回屋。
次早,超群到后屋一看,昨晚的坑已然不见,地皮仍是好好的,并无发掘之迹,看婴儿神气,似未觉察,便不说破。夜饭后,婴儿催走两次,超群故意延宕试她。婴儿情急,竟现怒容,立逼非走不可。超群料定事非偶然,立意探个水落石出,到外面转了一转,重又掩将回去,伏身室外窥伺。见婴儿举动仍和前一晚差不多,只是式样较多,烟光越盛,未了仍是站在坑中闭目入定。似这样接连窥探了五六夜,才悟出婴儿演的像是树形,一切动作全都摹仿树的姿态。知她自练道法,与人无害,既秘行迹,若每夜如此窥视,早晚难免撞破,反倒不妥,便即中止窥伺。
又过半年,婴儿身上青气竟是由浓而淡,由淡而无,除脸仍青色外,几与常人无异,超群觉着奇怪,夜往窥探,还未走到,老远便见室中青霞一闪一闪。正要掩将过去,室中婴儿已有觉察,青霞遽敛,厉声怒喝:“何人大胆来此?”超群近来已觉出婴儿机智绝伦,任何事都瞒不过,既已被警觉,回去反露痕迹,忙即应声说是当晚无聊,见月色甚好,想来约她一同出去步月。因不知睡未,故此轻轻走来,如若睡了,便不再惊动。
总算初被婴儿发觉,话编得圆,才未十分发作。只厉声喝道:“我这里有事,速去田场相候,不许进来。”
超群自然不敢强,到田场上等有两个时辰,婴儿未至。不便失约,天气又冷,正在心烦,忽听身后“嗤”的一声。回头一看,婴儿正立在一株大树底下,好似窥伺已久。
忙把心神按定,迎上前去,笑问:“仙姥,怎来得这么晚?”婴儿正色答道:“这里的人只你还好。适才你虽到后屋去,因你以前从未这样过,想是出于无心。我以后事情还多,但于你家决无妨害。已过之事不说了。以后我如叫你走开,我不喊时千万不可到后面去。若不听良言,受甚伤害,莫要怨我情薄。须知今晚来的是你,如另换一人,不论有心无心,我都不饶他呢。”超群见婴儿说时声色皆厉,一点不带平日稚气,三只怪眼一齐睁开,精芒远射,威风凛凛,由不得令人望而生畏。知她翻脸不认人,哪里还敢分辩。勉强陪着玩了一会月,各自归卧。
超群以为婴儿天性凉薄,已经触怒,对己不快,日后恐难相处,颇悬着心。次早见面,婴儿仍是好好的,言笑如常,仿佛昨夜之事已然忘却。人心好奇,超群又是饶有胆智的少年,自从昨夜以来,越觉出婴儿神情举动过于诡秘,又见没有怎样怪他,日子一久,重又生心,立意想窥伺个水落石出。无如婴儿机警非常,已然警告,如往后屋,再被看破,立生事变。因此除每日相见时刻留神观察外,不敢冒失再蹈前辙。筹思多日,苦无善策。
崖腰桑窟正对婴儿卧室,由上望下,虽然隔着纸窗能看出一点行迹,但离所居太近,上下不便,且易觉察。只有崖上树木山石之间藏身之处既多,婴儿足迹从所不到,她又不知上下途径,即使被她察觉上面有人也易逃避,追赶不上。只要不被她认明相貌,至多相隔过高,看不见室中人的动静,别的决无妨害,大可一试,那崖既高且陡,由屋后这面上去,只能爬到老桑生根的地方为止。